《北疆誌.帝泉關》:


    鴻恩二十八年, 三月十四。午時,天地忽然晦螟, 時或赤黃,有同煙焰, 腥臭滿室,若在烘爐中,人不堪重熱。四更後消止,而至朝視之,則遍野雨灰,恰似焚蛤殼者。稍晚,煙霧雲氣, 忽自西北, 地昏暗,腥臭襲人之衣裙。


    在這次地動山搖火光衝天的災難之後,第三日,大雪忽至。


    原本應是潔白無瑕現下卻是灰黑色的雪花紛紛揚揚, 天地間一片讓人絕望的肮髒。所有兵將都湊在房簷下或窗格前仰首觀望。馬圈中馬兒驚恐的嘶鳴不已, 煩亂的踏著蹄子。


    陣前議事廳中,王爺居首,大世子二公子分坐左右,衛玄等武將以及謀士全部在列,皆為這突然而來的天災皺緊了眉頭。


    有輕騎回報,“所崩之山非我國境內,但有臨界村落遭飛石襲擊。大者如磨盤, 小者亦如盆。山中噴發之火所過之處樹木成碳,百獸盡殆,滿目瘡痍。屬下以手探土,溫熱猶在。”


    有謀士憂心忡忡的說:“王爺,這恐怕是個凶兆。”


    靳文j是最不信這些的,聽了便嗤之以鼻道:“什麽凶兆?身為武將征戰沙場刀刀見血,豈不是每次上陣都是滿地凶兆?若是怕這些也不用打仗了。”


    雖然靳文j在軍中名聲不是很好,這在一點上衛玄等人還是很讚同的,在他們眼裏吉凶之說隻是欺騙無知民眾的無稽之談。


    王爺對此說辭也是不甚在意,隻是問衛玄:“事發當日你親自去看過,道路可有封堵?”


    衛玄起身抱拳道:“帝泉關外西北方有山崖滾落巨石,山林盡毀,路上的冰雪皆化為泥水。先前屬下曾擔憂引發山林大火,今日有降雪,倒也不足為懼了。”


    靳文j也起身說道:“我曾於昨日探查關外小路,五條中有三條被碎石堵死。若說真有鬼神,這便是天助我北疆軍!琉國擅長遊擊,現今無路可走,我看他們還怎麽來偷襲騷擾。”


    王爺點頭道:“確實如此。”看向靳文j,麵上神色愈發和藹起來,“我知你一心想為軍中出力,但以後萬萬不可這般貿然出關。琉國人極擅山地突襲,一切小心為上。”


    說罷又拍了拍一直坐在旁邊沒吭聲的大世子,“這幾日身上可覺得好些了?”


    靳文符點頭說:“有勞父王掛念,孩兒很好。”


    王爺短短的輕歎了一聲,站起身來,廳堂中的武將也紛紛跟著起身。


    命衛兵將門窗打開,所有人都看著外頭漫天的黑雪。


    築北王步出房門,看著落地即化為泥水的雪片喃喃的說:“這一場天災過後,積雪都化了。琉國人恐怕不會再甘心蟄伏,這幾日加強邊界巡查,夜間巡防增派三倍人手,準備隨時應戰。”


    身後眾將轟然應諾。


    入夜,李崇烈當值。


    在城牆上巡過一圈後回到值夜營房。在邊境自然不像在王府,便是王爺身邊也沒有奴仆伺候,隻有親兵幫著料理一些生活雜務。


    解下鬥篷,摘了頭盔重甲。李崇烈隨意抹了把臉,滿手的灰泥。大雪已變成小雪,雖不似白日裏那般黑,但也是灰撲撲的。在外巡邏的兵將若是站定不動,遠遠看去就像一尊尊泥人。


    隻穿一身武袍,李崇烈坐在書案後。


    翻了會兒地圖,閉目沉思。


    三天前言重山透露了一個天大的變故:三皇子正在密謀犯上,皇帝得了密信後按兵不動。


    明知自己的兒子懷了謀逆之心為何不動?


    李崇烈以拳撐著額頭小憩。


    是皇帝要給三皇子一個幡然悔悟的機會,還是皇帝要借由此事堂而皇之的一舉除掉三皇子避免朝堂動蕩?果然是皇家之內無親情麽?那也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啊!


    思及至此又想起自己,唇邊浮起一絲苦笑。他又何嚐不是父王的親生兒子?可他那父王起先幾年還能想著他和母親,後來被那些美婢豔妾環繞,便將他們母子拋在腦後。


    二十多年,自他有記憶起,每年能見到父王的次數屈指可數。明明就在一個宅院之內,卻是咫尺天涯。


    不禁心生感慨,築北王府的二公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衛玄一把打飛言重山想去拿酥豆的手,“談公務,恕不提供零食。”自己卻抓了幾顆扔進嘴裏嚼起來。


    言重山眯著眼,咬牙道:“不就是靜言送你的幾盒豆子麽?也不是什麽金貴東西,城裏好幾家店鋪都有賣,小氣!”


    衛玄啪的一下扣上盒蓋,轉手把這隻裝有酥豆的盒子放到身後的文卷櫃子裏,“靜言的名字不是你叫的,給我規矩點兒!”


    言重山翻起眼白,“憑什麽?我拿靜言當妹子,兄長直呼妹妹的名字有何不妥?”


    提起這個衛玄更是一股邪火躥上頭。


    自從將他對靜言的情意公之於眾,大世子,言重山,李崇烈紛紛表示他們拿靜言當妹子,於是他就順理成章的變成妹夫。哼!明明靜言是他們的嫂子!這些賴皮小兒,等將來他把靜言娶回家,看他們誰敢冒充娘家人來叫他妹夫,一律亂棍打斷腿。


    衛玄虎著臉掂了掂桌上的硯台,又瞄了瞄言重山的腦門兒。


    言重山立刻收回白眼,正色道:“上午王爺所言極是,這場仗很快就要打起來。邊關戰亂聽著凶險,依我看倒也沒什麽。琉國人素來不愛使奸計,隻是戰場廝殺,以咱們北疆軍的實力,不說穩勝但也能立於不敗。當務之急是朝堂,皇帝最近重新提拔啟用的大臣太多太急,到底還是有欠穩妥。尤其李崇山的外祖父被抬至戶部侍郎,這個位置……”


    言重山微微一笑,和衛玄對視一眼,均是心知肚明。


    衛玄原本對朝堂上的事並不太往心裏去,但二皇子背後的陸氏和譚氏卻是一力主張撤藩,隻要二皇子被立為儲君,築北王府的命運就將被卷進這場朝堂爭鬥之中,再無可能像以往那般置身事外。


    李崇烈雖為皇族,但他母係卻與肇親王妃身後的陸氏一族是死對頭,肇親王妃多年來對李崇烈母子肆意欺辱,更是加深了這份仇恨。


    可以說,如今築北王府善待李崇烈,就是明擺著站在戶部陳侍郎一邊,而這位陳侍郎以及與他同時重新被啟用的一眾大臣,都是置身皇儲之爭之外,可以說是皇帝培養起的第三股勢力,一旦三皇子逆反,他們就是對抗陸氏譚氏一黨的另一黨派。


    言重山悠悠然歪在椅子裏,笑著說:“所以說李崇烈的母親真是高瞻遠矚,暗示這唯一的兒子留在北疆。一來可以通過此次大戰混到軍功,二來可以遠離朝堂成為陳侍郎一黨在軍中的新興勢力。他們需要咱們,亦如咱們王府需要他們,真乃互惠互利一舉兩得啊~”


    衛玄想了想,哂笑道:“什麽‘咱們王府’?你這個皇帝的爪牙還敢自詡是王府中人?”


    言重山嘖了一聲,“我這不是因為當年氣盛開罪了陸世琛麽?要麽被貶到荒山野嶺當個小縣令,要麽成為皇上的心腹,添翼所的探子。皇帝這一招也算是一箭雙雕,又顧及了我們家族的顏麵,又能多一個‘自己人’幫他盯著王府。隻不過我言重山可不是那麽好擺弄的,陸氏一族,哼哼,我倒要看看他們能蹦q多高,不給他們拆台我就渾身難受。有趣啊有趣~”


    衛玄笑罵道:“你這種人就是唯恐天下不亂。”


    言重山不以為意,“天下亂不亂不是幾個人能決定的,既然身在局中,那就盡全力讓它好好的亂一通罷!”


    衛玄沒說話。


    沒錯。好好的亂一通,也許才能找到王府真正的出路,不然總在懸崖邊岌岌可危,倒不如主動要求扯了藩地,帶著親兵族人一起去蒙州。


    蒙州的大草原一直讓衛玄無比向往。騎著馬,趕一群自己的牛羊,每天放牧歸來有妻子迎接,孩子們環繞在膝下,和好友喝酒吃肉暢快談笑,再也不用顧忌這麽多陰謀。


    在衛玄心底的這個美好畫麵中,他和靜言肩並肩的坐在爐火旁,他擦拭寶劍,靜言在縫補衣裳,然後又給他繡了一個“烏雲”錢袋之類的。


    言重山看著衛玄一臉堪稱“癡呆”的笑容便明了這位將軍又犯了相思病。躡手躡腳的繞過書案,探出手,終於拿到了裝滿酥豆的盒子。


    與此同時,巴雅城內築北王府,素雪庭。


    靜言查過冕兒帶回來的功課,又把明日上學堂要用的東西裝進書袋。


    冕兒已經入睡了,夏菱輕輕的說:“姑娘可要用些點心?我看您今日晚膳也沒吃什麽。”


    靜言擺手示意她一同來到外間,“我聽小廝說帝泉關那邊出了天災,今日的雪看著也灰撲撲的,竟似裹了塵埃。不知邊關上如何了?衛玄也沒送個信兒過來。”


    夏菱笑道:“這個事兒我知道,姑娘大可不必擔憂。我聽東院的人說是琉國境內的巴雅山發了怒,又噴火又飛石頭的,咱們這邊倒無妨。要我說啊,這就是琉國人不好好過日子非要打仗,老天爺發威懲罰他們呢!”


    靜言立刻來了精神,“你這消息準麽?衛玄……帝泉關那邊當真無事?”


    夏菱抿嘴一笑,“準的準的!不信您可以明天跟姑奶奶打聽打聽。現在府裏沒有主事的男人了,所有戰報都送給姑奶奶。”


    靜言想了想說:“也好。”


    懸著的心放下了大半,還真覺得有些餓了。


    一邊吃著丫鬟們擺上來的點心,靜言一邊琢磨著,衛玄現在在幹嘛呢?也不知這場仗什麽時候開打,什麽時候能打完。


    第二日親自把冕兒送到西院角門上,又吩咐跟著同去的小廝仔細照拂著些,靜言回身就去了姑奶奶的漱石居。


    也不知怎的,自從她回府之後,雖旁人一切照舊,但姑奶奶對她很明顯比從前要親切許多。非但不再刻薄,反而經常叫她過去閑談。


    姑奶奶的閑聊可不是王妃那種話家常。小處是王府的掌故,大處是巴雅城的興隆乃至北疆的曆史都是信手拈來,更談及如何經營這一方經濟,如何應對邊關的軍務。


    靜言每每聽得瞠目結舌,姑奶奶竟然懂得這麽多!不得不說,如果姑奶奶收起她的傲慢和刻薄,真是一位良師。


    靜言自覺眼界比從前開闊了許多。她尤其愛聽姑奶奶說起蒙州的草原,那種青天綠草一望無際的風景,多麽美好!


    如果能沒有這些是是非非,如果她以後能和衛玄去蒙州,養自己的牛羊,有自己的家……該多好啊~


    姑奶奶擎著一杆象牙嘴子的煙袋坐在小炕上,雖然她耷拉著眼皮,靜言卻在進屋後就發現姑奶奶現下正在氣頭上。


    顧夫人垂頭喪氣的坐在一旁,雙手攥著絹子。


    姑奶奶一抬眼,看見了靜言,“你怎麽來了?”


    靜言趕忙說想打聽一下邊關的情況。不是她口無遮攔,是因為近日來與姑奶奶愈發熟悉之後發現跟她說話最好直來直去。這個女人很聰明,最討厭旁人說話時跟她兜圈子。


    姑奶奶撲哧一笑,“你這是擔心衛玄罷?”


    看靜言麵上一紅,姑奶奶便緩下臉色道:“放心吧,咱們這邊沒事兒。王爺是什麽人?吉人自有天相,犯不上做什麽狗屁法事。天怒也不是怒咱們北疆,怒的是琉國那些混賬!”


    靜言一愣,旋即了然。


    這後半句話八成是跟顧夫人說的。估計她又起了什麽幺蛾子要做法事,自從王爺出征,顧夫人每隔三五日就要折騰一趟。


    果然,顧夫人聽了這話就慌慌張張的找了個借口告辭了。


    姑奶奶等她前腳出了屋,就啐道:“沒事兒找事兒的東西!這種時候還不肯安生,搗什麽亂?做法事做法事,還不是惦記借著這個由頭貪下幾兩銀子?眼皮子淺的玩意兒!”


    靜言默默的站在一旁。


    姑奶奶又罵了一會兒,終於消了氣,一看靜言便笑了,拍拍身邊的位置示意她過來坐,“勞煩姑娘給我裝一袋煙。”


    姑奶奶偏著頭,看靜言溫順的替她裝煙絲。


    這是個好姑娘。就靜丫頭經曆的這些事,換了旁的人早就垮了,可她還是硬撐著挺過來,該幹嘛幹嘛。


    姑奶奶喜歡這樣堅強的女孩兒,她討厭王妃那種嬌弱弱一朵花般的女人。如果她有女兒,肯定會像靜丫頭這樣堅韌,像文笙那般颯爽,肯定的。


    可是,她這輩子是不可能有女兒了。


    剛強了一輩子的心突然就軟下來,裂開一個小小的口子,姑奶奶藏了幾十年的溫柔就這麽流露了出來。


    抬手輕輕撫了撫靜言的發鬢,王府對不起你啊,姑娘。


    鬼使神差般的,姑奶奶喃喃的問:“丫頭,如果以後你知道是誰害了大世子和你嫂子,你想怎麽做?”


    靜言裝煙絲的手頓了一下,抬眼看著姑奶奶淡淡一笑,“殺人償命。”


    姑奶奶心裏一揪,“我懂了。”


    靜言把煙袋杆遞給姑奶奶,幫著點煙時突然說:“您知道是誰幹的麽?”


    姑奶奶的手一抖,但畢竟是經過大風浪的,麵色不變,“不知道。”


    靜言點點頭,沒說話。


    寧謐的室內隻有煙霧嫋嫋。


    待到一鍋煙絲全部化為灰燼時,姑奶奶歎了口氣,“丫頭,退一步海闊天空,你還有侄兒。”


    靜言還是那副溫順模樣,接過煙袋杆在煙灰匣子上磕打著煙灰,“您說的有道理,但我退一時不會退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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