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在夜晚的大街上,簌簌有聲。


    看著淅淅瀝瀝的雨,淩君回此時想到了傅雁行,這個家夥現在也不知道幹嘛了。


    是不是也在和將士們喝酒聊天。


    他若是看到了他在和別人喝酒,會不會又要生氣?


    “你如今這番打扮,可是為了躲避誰?”


    周自衡看著淩君回灰色的粗布衣衫,一副市井扮相,小心問道。


    “我是南浦酒樓的幫廚,我就該這副打扮。”


    淩君回笑了笑,感覺自己語氣生硬了些。


    又抱歉道,“我在江湖多年,這個樣子遊走江湖,少了很多麻煩。”


    “可是你的眉眼依然那樣好看,身形還是那般挺拔。”


    周自衡輕聲道,“無論你什麽樣,你在我心裏還是當年的那個辰良。”


    “我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好看和挺拔。我隻想好好地活下去,做好自己的事情。”淩君回淡淡道。


    周自衡囁嚅了一下,問道:“你成家了沒有?”


    “你看我這身打扮,像是成家的樣子嗎?”


    周自衡點點頭,他似乎有些骨鯁在喉,不停地喝酒。


    今天的酒是濃烈的燒刀子,雖是南燒,也足以讓人很快就醉。


    “師兄若是醉了,最好讓你的隨從接你回去。師兄是有身份的人,最好不要在這裏失了身份。”淩君回淡淡道。


    “你還肯叫我師兄,我心裏真的是很……”周自衡的眼淚流了下來。


    這個叫辰良的人變了,但是還肯叫他師兄。


    “你永遠都是我師兄。”


    “我想起我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那些日子真美好啊……”周自衡醉了。他開始嘮叨起往事。


    淩君回默默地聽,不再搭話。


    臨分別的時候,周自衡告訴了他自己的府邸,告訴他有事一定不要忘了去找他。


    淩君回笑了笑。


    那些明亮的少年時光,那些快樂的青春往事,他又何嚐不是曆曆在目。


    周自衡,曾經給過年少的宋辰良多少美好的歡喜和幻想。


    可那又怎麽樣呢?


    沒有一段往事會沒有遺憾。


    現在想想,他當年的選擇,依然是最好的選擇。


    一個人的日子辛苦,總好過兩個人的怨恨煎熬,總好過兩個人的反目成仇。


    事情總是要過去,情感總是要淡化,無論愛恨。


    人總是要真正成為自己,獨自生活,安寧度日。


    很慶幸,當年他離開了師門,選擇了相忘於江湖。


    真的還要將往事捋的很清楚嗎?


    那麽師門中唯一知道他是女人的,隻有周自衡。


    或許還有師傅。


    是周自衡,或者還有師傅,他們倆聯手,將他的性別隱瞞掩飾的非常好。


    誰能想到,這個混跡江湖多年的淩君回,他有著這樣不為人知的秘密。


    淩君回回到自己小院子,頭有些暈。有些微醺。


    往事就那麽清晰地浮上心頭。


    那些年,有陽光或者沒有陽光的時候,他和他的大師兄在山間的樹蔭下,在田間的小溪邊,在林間的小路上,春夏秋冬,朝朝暮暮,日子絢爛、明亮又美好。


    那又怎麽樣呢?


    美好的日子過去了,就讓它過去了。


    對,就是相忘於江湖,見或者不見。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傅雁行,那個愛生氣的家夥。


    離別總是惆悵,好在他很放心他。


    哪怕不在身邊,他也很放心他。


    夜晚很美好,天悄悄地晴了。繁星很快就在夜空中閃現了。


    傅雁行是個很傻的家夥,在他的眼裏,他就是地主家的傻兒子。


    淩君回苦笑了。


    他怎麽能不知道傅雁行是誰?


    他可是當朝定國公傅將軍家的二公子。出身金貴,身世顯赫。


    他還有個更顯赫的名頭,他是當朝駙馬。


    隻可惜,造化弄人。


    奈何,公主還未嫁給他時,便薨歿了。


    從此這個傅家的二公子,公主的準駙馬,身份隨著公主的薨歿而飄零了,始終沒有再娶。


    他也拒絕了皇帝的賜婚。


    不管坊間的人呢說什麽,那都不是他。


    因為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麽。


    坊間傳說他在戰場上受了傷,已經無法再婚配。


    坊間說沒人敢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


    因為他是皇帝的妹夫。


    坊間說他為了皇家的顏麵,為了傅家的地位,隻能終身不娶……


    這個事情誰知道呢?


    當然這個事情如果真的有人知道的話,那個人一定是淩君回。


    淩君回是什麽時候見到這個地主家的傻兒子呢?


    二十年前,還是十八年前?


    遇到他的時候,他還年輕,他也年輕。


    他們都還年輕,都像少年那般羞澀。


    而他,淩君回,也就是宋辰良。


    因為撞見了師兄的事情,大病一場。


    他的母親就將他接回黔地。


    他的舅舅是黔地水東宋氏其中一脈的頭人。


    所以他也姓宋,隨母姓。他的名字就叫宋辰良,。


    在黔地的家中,大家都叫他辰良。


    他在雪山派跟隨恩師學藝的時候,所有的同門都知道他叫宋辰良。


    有一個土司舅舅,在黔地。


    他想著想著就流下淚來。


    夜深了,他很快就睡著了。


    傅雁行那天遇到宋辰良的時候,天氣很好,正是豔陽的秋天。


    那天宋辰良大病初愈。所以他出門走走。


    他的穿戴像個富貴人家的少年,一個人獨自在離家不遠的河堤上出神。


    河堤上到處是盛開的月季花。


    那時候,傅雁行即將迎娶的公主似乎剛剛薨歿不久。


    家人為了讓他遣散傷感,讓他隨軍南下,也剛好至於黔地。


    他們就在那個時候遇上了。


    第一次遇到的時候,兩個人神情落寞,互相看了對方一眼,默默地在河邊立著,都沒有說話。


    就這樣,兩個奇怪的人幾乎天天都能看到對方在河堤上。


    他們都是一樣落寞和孤寂,默默地看著河麵,看著河上的舟行,看著遠處的青山。


    直到有一天,傅雁行訕訕地上前搭話,“閣下昨日為何沒有來?”


    宋辰良如實道:“家裏來了客人,昨日陪了一整日。”


    兩人的對話簡單到沒有第二句話,彼此看對方更沒有什麽表情。


    兩人似乎都沉浸在自己深深的孤寂中。


    又或者兩個少年般的人隻是有些矜持,不知道如何搭訕而已。


    就這樣,兩個人每天都在河邊的堤上坐著或者站著,風雨無阻。


    每天一起在河堤上靜靜地待上幾個時辰。


    成了他們的習慣。


    不同的是,兩人的距離也慢慢地靠近。


    直到有一天,兩個人坐在一起,相距不到三尺。


    雖然不怎麽說話交談,一個月後,兩人都習慣了彼此同時出現在河堤上。


    他們似乎成了朋友。


    成了不怎麽說話,也不怎麽熟悉的朋友。


    不聊天,也不說話,似乎每天隻要能見到對方,有彼此在身邊就覺得很好。


    他們的相見和相知,在開始的時候就那樣沉默寡言,可以說毫無樂趣。


    一點都不像少年直接愉快的友誼。


    倒像兩個遲暮的老人,隻是互相看一眼。


    更甚的是,互相在不遠處看一眼,似乎便是友情的一切了。


    直到三個月後,傅雁行要離開黔地,前往雲南,兩人的關係才密切了些。


    那天,傅雁行早早就來河堤上等宋辰良。


    傅雁行站在高高的河堤上,他的鬥篷隨風飄揚。


    黑色錦緞做成的鬥篷說不出的好看,衣角上卻繡著一朵火紅的月季花。


    很快,他就看到了宋辰良。


    宋辰良穿著錦衣,月白色的披風上也有一朵火紅的月季花。


    因為傅雁行知道,宋辰良非常喜歡月季花。


    他之前日日來河堤,就因為河堤上有一大片月季花。


    所以,他的披風一定要和宋辰良的一樣,也繡上一朵火紅的月季。


    看到他在堤上,宋辰良就一路小跑向他奔來。像一隻翩然飛舞的蝴蝶。


    傅雁行就這樣看著他慢慢靠近。


    他們兩個人相見已經會靦腆對視,彼此看著對方,微微地笑。


    “辰良,我明日就要離開,前往雲南。”傅雁行一邊說一邊低下頭。


    宋辰良也低下頭,吸了口氣道:“你來了很久了。是該離開了。”


    “來了三個多月,和你相識,也整整三個月了。”


    宋辰良點點頭,沒有說話。卻不再看他,隻看著堤上不遠處的花叢。


    傅雁行明顯感覺到宋辰良的眼睛裏有些感傷。


    “你和我一起去雲南好不好?”


    宋辰良笑了笑,低下頭,沒有說去,也沒有說不去。隻道:“你還回來嗎?”


    “要回來。因為你在這裏。如果此地沒有你,我也許就再也不會回來了吧。”


    傅雁行看著他道,他的眼睛裏滿滿都是真誠的光。


    “那就好,我在這裏等你回來。我家有個客棧在鎮上,就是你知道的那個小淩客棧,明日我將它的匾額改名為小傅客棧……”


    宋辰良還沒說完,傅雁行就笑起來。


    “笑什麽?我是認真的。你回來就到小傅客棧打聽我的消息。”宋辰良還是堅持把話說完。


    傅雁行堅持要把自己的短刀送給宋辰良,留作紀念。


    宋辰良也將自己的短劍送給傅雁行。


    “你的短劍怎麽會有個淩字?”


    “我叫淩君回。也叫宋辰良。”


    “可是,我喜歡叫你辰良。”


    “你喜歡,叫什麽都行。”


    兩人第一次一起吃了飯。


    雖說是送行,卻是傅雁行付的帳,因為宋辰良沒有帶錢出來。


    那時候,他們都已經弱冠,到了娶妻婚配的年齡。


    可是他們兩個似乎都錯過了。


    那次黔地一別,他們兩年後才見麵。


    不是傅雁行沒有回來,是他回來的時候,淩君回不在黔地,他去了江南。


    雖然沒有見麵,他們的友情卻加深了。因為這兩年裏,他們幾乎每個月都有書信往來。


    兩個年少不善言辭的人,在書信中卻能更貼切地表達友人之間的心意。


    直到那天,傅雁行的信裏說,過年的時候,他會在黔地,會到小傅客棧等他。


    淩君回那時收到信的時候,心裏很高興,卻又有些為他難過。


    他在想,是什麽事情讓傅雁行過年了,不回京城和家人一起團聚,卻要數千裏之遙趕過來,和他在黔地過年?


    京城富庶繁華,親朋舊友對於一個常年羈旅在外的人來說多麽美好。


    他卻要選擇這樣生疏的黔地。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明月明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有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有期並收藏明月明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