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楠第一次見到李斌的時候,就討厭他。


    這個被裹在被褥裏的、皺著臉的醜猴子,是害媽媽衰弱、精疲力竭的罪人。她低著腦袋看搖籃裏的猴子,第一萬次不願相信這是弟弟。


    “你媽媽生了弟弟後,就把你丟掉了?”回家時聽到親戚們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小李楠凶巴巴地做了個鬼臉,跑掉了。


    對於這第二個孩子,李楠是覺得媽媽並不情願的。而要生李斌的原因也很簡單,李楠是個女孩。


    從爺爺為她取的名字來看,李家真正想要的是個男孩。


    然而讓所有人沒想到的是,周一柳在生下孩子一個多月後失蹤,從此杳無音訊。


    李楠覺得媽媽或許是被李斌氣跑的。


    這個猴子成天不是吃,就是睡,要麽就是拉。而媽媽對自己是很好的,常常貼著她的小臉說:“你是我的小福星。”


    媽媽不見後,李楠嚐試找了一段時間。父親在外愁眉苦臉,回到家中卻沒什麽著急的神色。


    無論如何,反正他已經有了一個兒子。


    可對李楠來說,生活一落千丈。


    從前她上學前,媽媽會替她紮好辮子,換上最漂亮的裙子,為她塗上一層香噴噴的麵霜,走在路上所有的孩子都想與她做朋友。


    而李建軍是另一幅做派,他想要男孩,但對李斌也並不好——實際上他根本就不會養孩子。


    李建軍的媽媽早些年還偶爾來幾趟,但不久就拍著胸口說:“哎呦,這是個小閻王,這樣對著我哭早晚把我的命哭沒啊。”


    因此也再也不來了。


    李斌愛哭,稱得上從早哭到晚,嗓子哭啞了後就發出難聽的撕裂聲,沒了力氣後,仿佛一隻微弱喘氣的惡鬼。


    幾個月後,他終於不再哭了。李建軍去世後,李楠那時自己才十七歲,便把他送到寄宿學校念書。


    說是姐弟,兩人比陌生人還要生分,是彼此憎恨卻又無法脫離的血親關係。


    這種情況下,要如何對他進行測謊?


    李楠深吸一口氣,避開徐有初的眼神。


    “被害人才十二歲,一個小女孩躺在廢料堆上,要我帶你去看看嗎?”


    李楠撥弄了一下卷發,沒什麽感情地說道:“刑事案的委托我們單位接得不多,而且本次情況有些特殊,您得聯係一下我的領導。如果流程上都沒問題,我可以進行測謊。”


    “我們馬上去聯係,然後布置場地,”徐有初鬆了口氣,“一台隱秘的攝影機會影響你的工作嗎?”


    “不會。”


    頃刻間辦公室就被臨時改裝成了一間心理學實驗室,李楠觀察著已經坐在凳子上數個小時的李斌——她是在用打量實驗對象的角度看他。


    作為測謊師,她永遠需要做到客觀、中立,不讓過往的經曆和偏見影響測試結果。


    後者看上去疲憊極了,這是奔波了一夜的結果嗎?


    李楠匆匆的構思這次測謊的邏輯框架,做起這種事時她顯得很興奮,並且難得的有了些人味。具體表現在她走出門拉住個小民警:“得讓他吃點東西,稍微休息片刻,否則會影響數據。”


    “好、好的。”那民警結結巴巴地回道。


    下午四點,一切準備就緒。


    “你要做什麽?”李斌也是第一次見識到她的工作,他看到怪模怪樣的測謊椅,警惕地問。


    “對你進行測謊。”


    與常人想象的不同,測謊師並不是一個故弄玄虛的職業。在早年,許多測謊師認為不應該告訴被測人員測謊原理,一來是解釋起來較為麻煩,二是可以利用信息上的不對等,對被測人員有極強的心理震懾,讓其不敢撒謊。


    比如告知被測者:“這儀器厲害得很,隻要你一撒謊,就會知道。所以你一定要如實回答。”


    在如今已經有大量的實驗室實證研究證明,當被測人理解了測謊儀的基本工作原理後,與並不清楚測謊儀工作原理的被測人相比,前者接受測謊所得出結論的準確率,要顯著高於後者。


    這裏涉及到兩點:


    一,測謊師在測謊過程中能撒謊嗎?


    如果從一開始,這所有的一切都隻是不同的謊言,那尋求真實,本來就是一場鏡花水月。


    李楠厭惡將測謊原理變得“神秘”,這會顯得她像名神棍,而非科學人員。


    二,當無辜者不知曉原理時,他會是怎樣的心情?


    測謊最難的一點在於,不止犯罪者會有心理波動,無辜者同樣也會有。


    要怎樣區分是犯罪的緊張,還是測謊本身帶來的緊張?


    那些無辜者的小腦袋裏充滿著那麽多胡思亂想:


    ——他們是不是懷疑是我幹的?怎麽辦?!我成嫌疑人了!要是這機器不小心搞錯了,我被冤枉就完了……


    在測試前簡單的如實告知原理,能讓誠實者放鬆,撒謊者更加緊張。


    真實自有萬鈞之力。


    “我會告訴你我現在在做什麽,實際上測謊是一項成熟的心理學應用技術……”李楠冷靜地對他進行一係列的告知和說明。


    李斌像頭一次認識他的姐姐一樣,兩眼瞪得大大的,僵硬地躺在測謊椅上。


    在正式開始測謊前,會有一次談話,目的是記錄被測者在正常狀態的各項數據。


    李楠:“你叫什麽名字?”


    李斌:“?”


    李楠皮笑肉不笑地說:“開個玩笑。”


    在攝像頭的背後,徐有初一行人正麵色凝重地看著這對姐弟。


    “平常你在學校都喜歡做什麽?”


    “發呆、打架、睡覺,”李斌挑釁地看了眼她,他預備好了接收來自李楠的冷言冷語。


    這次後者隻是“哦”了一聲,甚至接著說,“我上學的時候也總發呆。”


    “但你成績很好。”家裏的牆上有許多李楠拿回的獎狀。


    “我遺傳了老媽的聰明。”


    誰也不曾想過,姐弟兩第一次平和的聊天竟然是在這種情境下。


    隨後的正式測謊中,李斌開口說起昨晚的事情:


    “昨晚六點多鍾下課後,我去食堂吃飯,那時候碰見了劉雯萱,她看起來慌慌張張的……呃,我就問她怎麽回事,她說她跟家裏人吵架了,心情不好,不想回家。”


    “她跟我說她要離家出走,我覺得她是開玩笑的。然後七點半開始晚自習,我就在睡覺。然後醒了我覺得很無聊,就想著晚上去網吧上網。嗯……大概八點五十的時候,我就翹課準備溜出去了。因為一般放晚自習的時候查得比較嚴格,提前比較好溜走。”


    “九點多……吧,我就出去了。但是出去後我發現身上沒什麽錢,每個月生活費也不多。我又不想回學校,就在學校周圍瞎溜達。嗯。一個人。然後逛到兩三點我覺得累了,就回了學校,這中途也沒看到過劉雯萱。我根本不知道啊。”


    數據異常。數據異常。數據異常。


    如果看表情,會覺得李斌這番話很誠懇,他的眼神沒有絲毫的閃躲。


    “九點十五你在哪裏?”


    “呃,”李斌說,“就是六點多下課後,我先是……”他將剛剛那段稱述又複述了一遍。


    “嗯,你詳細說說你晚上回學校之前的事吧,從後往前回憶,可以嗎?”


    這下李斌就更加吃力了,說了一半自暴自棄地閉上嘴,雙臂交疊叉在胸前。


    刻板化稱述,通常是編造的記憶。李楠同樣深深地望著他:“媽媽還在的話,不會希望你是個謊話連篇的孩子。”


    “哈哈、哈哈,”李斌聞言發出了刺耳的嘲笑聲,“對不起,沒見過她,可能她早就死了。”


    “請你說出實情。”


    李斌從狂笑中回過神,顯得更加陰鬱:“實情?什麽實情?你不就是想從我的嘴巴裏聽到是我幹的嗎?想聽我說我跟蹤劉雯萱,然後對她下毒手了?我說了,就算是我幹的又如何,我還沒到法定的刑事年齡。與其在這裏問我,不如去問劉雯萱——”


    “你說什麽?”


    “嗯?你耳朵聾了嗎?我任你們怎麽說——”


    李楠說:“你讓我去問劉雯萱?”


    “對啊,用你這些東西去測她吧!”


    數據異常。


    屏幕後的徐有初與邱田麵麵相覷,因為李斌在一上午就被關在這間辦公室裏,也收繳了他的手機,並沒有人去告知李斌任何案件的進度。


    他是真的不知道嗎?還是假裝自己並不知曉?數據的異常是心虛還是憤怒?人類的感情實在微妙極了。


    耳麥裏傳來輕微的電流聲,李楠微微偏過頭聽耳麥,裏麵是徐有初的聲音:“告訴他,劉雯萱已經死了。”


    “劉雯萱已經死了,今天上午發現了她的屍體。”


    數據大幅度異常。


    ——肉眼可見的,李斌臉色發白,瞳孔放大,長時間的僵立不動。


    他的確是不知道劉雯萱已死的。


    “她死了?!怎麽可能?!”


    “那你以為她是怎麽了?”


    李斌抱著腦袋,他愣愣地說:“我以為她被打了……或是被、被強奸了。她死了……怎麽會?怎麽會?”


    “是的。所以我希望你說出昨晚的真實經曆,好讓重案組能夠快點將凶手繩之以法。”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李斌盡可能地蜷縮著身體,“不可能……是夢,這是夢。醒來就好了,是夢,奇怪的夢。”


    數據波動極度異常。


    隨後,數據回落到平均值很快,大約隻過去了一分鍾,李斌恢複如常,仿佛已經對這種程度的痛苦習以為常。他說:“我知道是誰幹的。”


    ***


    1991年,中國第一台測謊儀通過了公安部組織的專家鑒定。根據國內外測謊資料顯示,測謊的準確性較高,甚至能達到98%的準確率。但因為並非為百分之百確定,因此在使用中仍然存在著爭議。目前在我國,有部分法院在審理案件中運用測謊技術作為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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