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路上,自西向東緩緩駛來一隊人馬。


    車夫們牽著馬頭,幾輛馬車排成一列,不急不慢向前走著。馬車和車夫是這些行人在驛站雇的。這附近的大小路段,哪些能走哪些不能走,沒有人會比車夫更熟悉。車夫們常年做拉人拉貨的生意,最長的時間大半輩子都磨在這個行業上,通達黑白兩道,早已形成了一條固定的生意鏈。


    馬車上的車輪和車軸摩擦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騾馬輕喘粗氣,像是有些疲憊。坐在馬車上的行客們神色顯得有些驚慌,似乎剛剛經曆過什麽事情,受了刺激還沒緩過神來。


    再往前走大約二十裏路,就可以看到東陽城的城門。


    領頭的一個車夫滿臉胡茬,拔出腰間的酒葫蘆灌了一口,頭也不回地說道:“平日裏這條路上是見不到土匪的,今兒不知怎麽回事就撞上了。也算你們運氣好,這小涼山上的三當家的跟我關係不錯,五十兩銀子就讓你們走了。要是換了別人,你要是不留下個一二百兩的,恐怕你們一家子少不了得被放放血,整出人命的時候,我也不是沒見過。”


    車上坐著一個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是這家人的男主人,聽到這一番話,臉色有些發白。這驛站裏麵有什麽門道,他早已有所耳聞,怕是這車夫使了什麽壞,早跟土匪串通好了。事已至此,他也就不想再多說什麽,拱手對車夫行了個禮道:“想不到這東陽城附近,匪患也如此猖獗。我江家能夠平安從揚縣搬到這來,一路上真是多虧老哥了。”


    男人旁邊坐著一個婦人,三十出頭的年紀,穿著樣貌卻仍像二十歲左右,雖然她的兒子也已經十六歲了,但在她的臉上依舊看不出一點歲月的痕跡。


    男人剛表達完謝意,婦人便用眼神微微示意,說了聲:“亭山,我們舉家搬遷,換來的現銀也不多,剛又交出去五十兩,”婦人說到這裏,表情顯得有些心疼,“咱們手裏還剩多少銀子了?”


    男人姓江,名亭山。他此時也明白妻子的意思,從腰間錢袋裏拿出一些散碎銀子,手上顛了顛,大概五六兩的樣子,轉頭遞給前麵的車夫:“老哥,一路上辛苦了,我們手裏剩的銀子也不多,這幾兩銀子算是我們家的一點心意,還請務必收下。”


    五兩銀子,差不多是普通人家一個月的開銷。


    車夫回頭看見銀子,卻又把頭扭回去,擺擺手說道:“我們就是吃這碗飯的,拉車送人是本分,你們這一路來也沒少使銀子,工錢也已經給了,再給錢也不合適。”


    送出去的錢,哪有再收回去的道理。一旦收回去,不但顯得送錢的人不是出自真心;二來如果那人真是想收卻表麵推辭,一旦送錢的手收了回去,隻會讓收錢的心更加癢癢。所以古時的皇帝禪讓總要故作真誠,受禪的總會再三推辭,不過是表麵功夫,做做樣子罷了。


    江亭山是個生意人,這些道理自然是懂的:“這是兄弟的一點心意,還請老哥一定收下。經常出門在外的,大家都不容易,況且這些錢也不多,老哥就收下吧。”


    二人來回兩番後,江亭山索性直接把銀子放進車夫肩上的行囊裏:“老哥,你就收下吧。”


    車夫哈哈一笑,捂了捂行囊裏的銀子說道:“兄弟你是個實在人,這錢我收了。我也交你這個朋友,以後要有用得著我的地方,你隻管開口,隻要我能做到的,絕不推辭。”


    車廂裏挨著婦人的位置上坐著一個少年,這是江亭山和婦人的兒子。十六七歲的年紀,臉龐雖略微有些稚嫩,但眉宇間的英氣卻透露著男兒本色。


    聽到父親和車夫的對話,少年撇了撇嘴,雙手抱胸扭過頭去,臉上有些不悅。工錢已經給了,這時候又白送他五兩銀子幹什麽?少年十分不解。


    婦人知道自己兒子老毛病又犯了。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鬥;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少年意氣,血氣方剛,況且初入社會經驗不深,遇見不公平之事,自然是要發作的。


    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就出手。要在往常時候,她這個兒子一定會對父親做的這些“人事”說道說道。對於那些不理解的事情,他常常表現出不同於一般的執著,但也因為這種執著而犯了不少錯誤。幾年前,他因為打抱不平而得罪了官宦子弟,官府要拿他入獄,父親花費大筆錢財上下打點,又是上門賠禮道歉,這才讓他免於牢獄之災,卻也少不了一頓板子。江亭山看著自己這個兒子,再看兒子那紅腫滲血的屁股,並沒有說什麽過分的話,期間花了多少銀子也隻字不提。


    要是父親對其打罵一頓也是正常,恰是這種無言的愛最是讓人難受。自那以後,他變得不再那麽躁動,遇見不平之事也不再像從前那樣不計後果。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初初經曆世俗的打磨,漸漸學會了隱忍。


    “辰兒,要是渴了就喝些水吧。再走一會兒就到咱們的新家了,休息休息,待會陪我收拾屋子去。”母親溫柔的眼光看向少年,少年略微躁動的心逐漸開始平複。


    少年名叫江辰,是家裏的獨子。之前他一直跟隨父母在揚縣生活,從未到過別的地方。平日裏學堂下了課後,就幫著父親做藥材生意。最近幾年年景不好,糧食歉收,朝廷昏庸,下層官府征收無度,幾處活不下去的農民紛紛揭竿而起,而揚縣也發生了農民起義。為了躲避戰爭,江辰一家隻好舉家搬遷到東陽城內,這裏距離京城不遠,相對還算和平一些。


    江辰自然是明白母親的心意,搖搖頭隻是說道:“沒事的娘,我不渴的。”說罷便撩開車簾向窗外看去。


    江母拿出水壺遞給江辰:“來,喝點吧。”江辰無奈笑了笑,隻好擰開蓋子喝了兩口。母親,一向對他很是溫柔。對於這樣溫柔的人,又怎麽好意思再去拒絕呢。


    不能發牢騷,那就吹吹風,看看景色。秋高時節,落葉正黃,小風吹來頓時心曠神怡。往年這個時候,地裏的玉米應該已經收獲了吧,可是如今揚縣鬧起義,怕是現在沒人再敢在那裏種田了,即便是種了,最後被搶走的概率也很大;那些依舊留在揚縣的夥伴們現在也不知過得怎麽樣了;還有那個住在山裏,不停敦促他習練武功的老頭……一時間,江辰的思緒紛飛。


    正在胡思亂想間,江辰的視野裏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女子,隨著時間的推移,那視野裏女子的身形也變得越發清晰起來。江辰漸漸回過神,若隻是尋常的女子,隻怕並不會引起江辰的這般注意。


    女子身形瘦小,約莫十四五歲的年紀;一身黑衣,衣角及領口用紅線鑲邊,樣式簡單,給人的感覺卻很是不同,衣服與其瘦小的身形相比略顯寬大,好像穿著別人的衣服一般;細長的頭發用絲線挽在腦後,頭上並無任何首飾裝飾;瘦弱的肩上挎著一個小包袱。


    走在路上,女子目不斜視,表情有些冷漠。


    江辰盯著女子看了片刻,心裏隻是覺得好奇: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如此柔弱的身軀,獨自一人背著包裹走在郊外的路上,她這是要去哪裏呢?


    眼看女子將要從馬車旁邊走過去,江辰忽然想起了什麽,連忙說道:“姑娘,剛才前麵路上有山賊,你……”


    女子沒有做出任何反應,隻是自顧自走著,似乎並不在乎江辰的話,臉上那冷漠的表情像是凝固了一般。


    女子與馬車漸行漸遠。江辰搖搖頭:這姑娘是怎麽了,我好心勸她,她卻跟沒聽見似的,這荒山野嶺的,萬一真遇上剛才那幫土匪,那後果……


    前麵的山道上,馬車轉了一個彎。江辰越想越不放心:若是因為我沒有及時提醒,導致這個姑娘被山賊害了性命,那可就是我的過失了。想到這裏,江辰連忙掀開簾子跳下車來,跟父母講明之後,向著身後的方向趕了過去。


    江辰從小就是這樣:心裏隻要認定是對的事情,就算眼前有再大的困難,他也會去做。


    江亭山和妻子讓車夫放慢些走,他們想著江辰不會去太久,過不了一會兒應該就會回來了。他們雖然擔心江辰,卻也覺得他這樣做是對的,江辰心地善良,這樣的做法也讓他們感到很是欣慰。


    向前追了一段距離後,江辰有些奇怪:追了這麽遠,卻並未發現那女子的蹤跡。再往前走就是剛才山賊出沒的地方了,想到這裏江辰有些擔心。倒不是擔心自己的安危,他自小跟著山裏一個老頭習練武藝,對付幾個山賊是綽綽有餘的,若是人數再多一些,就算是打不過也可以保證全身而退。但是剛才那個女子恐怕就沒這樣的能力自保了。他放開腳步,用力向前追去。


    沒過多久,他就來到了剛才山賊出沒的地方。江辰警惕地看著四周,草叢裏,樹林裏並沒有一點山賊埋伏的跡象。難道山賊早已打道回府,那女子也已經平安離去了?似乎剛才都是我多慮了。


    懷著這樣的心情,江辰又向前走了一段距離。


    咦?前麵的樹林裏好像有人。那是……江辰邁步進了樹林裏,隻見林木之間的空地上,橫七豎八的躺著幾個人,穿著打扮正是剛才的那夥兒山賊。幾個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手邊兵器散落一地,但奇怪的是現場並沒有打鬥的跡象。


    江辰來到一個人跟前,蹲下腰將那人的身體翻過來,想要查看一下情況。


    剛看到那人的臉,江辰心裏瞬間咯噔一下,一種惡心反胃的感覺在腹內翻騰:青黑色的麵龐,臉上的皮膚枯瘦,形似骷髏,兩顆血紅色的眼球在眼眶中痛苦地撐著,仿佛用手一碰馬上就要爆開。江辰從未見過如此淒慘的樣子,就像是一個大活人被外力瞬間抽幹了精血一般。


    江辰瞬間腿軟,他是真的害怕了。再看周圍躺著的其他人都是這般模樣,江辰由內而外感到陣陣恐懼。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麽?這些人怎麽會有這樣的死狀?到底是誰做的,是誰把他們弄成這個樣子。


    人們麵對貓狗牛羊,甚至凶猛如老虎獅子一般的動物屍體,通常來說並不會感到十分害怕,但對於自己同類的屍體,往往會從內心感到驚懼,那是一種對環境的危機感,是動物們天生的本能。


    江辰也不例外。他咬咬牙從地上摸起一把刀,此時的他腦海一片空白,對周圍的恐懼和身處極度危機中所激發出的鬥誌驅使著他壯著膽子向前走去。


    又是幾具屍體躺在前麵的林子裏,屍體旁邊不遠處還站著一個女人。


    等等,女人?那個姑娘……


    極度緊張的神經漸漸放鬆了下來,江辰慢慢靠近背身對著他的那個女子。


    “姑娘,你……”江辰剛要說些什麽。


    “又來一個。”女子回頭看去,兩道肉眼可見的黑氣從雙眼放出,將江辰瞬間籠罩。


    刹那間,江辰愣住了。女子的兩個眼眶內滿是漆黑,放出滾滾黑氣,柔弱的麵龐此刻卻如此猙獰。江辰內心說不出的恐懼,隻覺呼吸一滯,身體頓時失去知覺昏死過去。


    看到江辰倒下,女子愣住了。


    “這個人,似乎跟他們不是一夥的……”


    “是那個時候的,馬車上的那個。”


    “他來這裏做什麽?”


    “是來找我的嗎?他是來提醒我的……”想到這裏,女子那張冷漠的臉上有些微微動容,卻很快又回複了平靜。


    “嗯……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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