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屍首和顧小塘的死讓秦欽又陷入了十年前的那場噩夢,戰後的哀鴻遍野,屍體的堆積如山,一如那日在城郊所見。


    秦欽揮了揮手:“你先下去吧,夜已深,早點休息,明日,隨我進宮請搜查令聖旨”


    秦欽睜開眼,目光如炬:“我們,一家一家查!”


    孟雨心中一凜,知曉這件事這是動了將軍的底線了,他彎腰抱手:“是!”


    孟雨退下後,秦欽在桌案前又獨自坐了許久,他手裏緊緊的握著案件,鬆開又捏緊。


    前幾日好不容易才走出來的噩夢,又一次一幕一幕閃現在他的眼前。


    白衣,獰笑,血雨,屍體....


    秦欽搖了搖頭,讓自己清醒下來。


    他躺上床,卻久久難以入眠。


    明月照進軍總領府,靜靜的月光灑在秦欽的眼眸裏,那一片星眸乘著海浪,遠遠的跨過時光歲月,又回到了那場十年前的大戰。


    秦欽閉上眼,強迫自己不去想。


    他沉沉的睡下,意識漸漸的模糊,又漸漸的清醒。


    秦欽清醒過來,清醒在羽族與苗族的戰場上。


    十年前羽族苗人一戰,哀鴻遍野,血流漂櫓,那是羽族有史以來曆經的最大一次戰爭。在這場戰爭中,羽族失去了那位強大的保護神—羽族先皇顧南。顧南,也是顧銘的父親。他是羽族第一位開祖帝皇,帶領先輩創下了這強盛的羽族帝國,建立起抵禦外族的屏障,守護羽族成長於亂世山河,是羽族的神明與信仰。


    顧南是羽族的神明,沒人知道,他也是秦欽娘親的少年郎。


    顧南這一生,一共有三個孩子,如果加上秦欽的話,那一共有四個。其中顧北林的母親顧安與當今羽皇顧銘一母同胞,顧澗為顧南酒後與宮內一出身卑微的宮女所出。


    在那一戰中,羽皇顧南戰死,秦欽的娘親羽後殉情,長公主顧安守城不退,戰死於九重城城門,顧銘鎮守北森林,杳無音訊。年僅十五的秦欽殺得滿目猩紅,殺出重圍那一刻,恰隻見顧安身中數箭倒在他的麵前,那總是溫和的麵孔滿布鮮血,猙獰恐怖。顧安抓著他的手,指著九重城內被藏進地窖的顧北林,堅強而溫柔了一生的女人流著淚囑托他,要他在這場滅頂之災中照顧那個年僅六歲的孩子,要他好好的活下去,要他守護這片用命打下的疆土。


    如果生離死別便是地獄,那當秦欽回到宮內,他已經不知道該用什麽來形容這眼前的一幕。


    正宮中央,靜靜的懸掛著他娘親的屍體。


    秦欽至今仍記得那種痛徹心扉又心如死灰的感覺,就像血液裹著毒藥,吞湧著絕望。


    僅是一日之間,山崩地裂,日月無光。


    他又哭又笑的左右癲行,青筋暴在皮膚上,猩紅的眼睛滲出鮮血。宮人們四處亂竄,四處響起兵器相戈或東西破碎的聲音,嘈雜的世界中,日與月模糊了色彩,天與地模糊了罪惡。


    他不姓顧,身上也沒有顧氏的血液流淌,他來到這裏,本就是以外姓人的身份與地位。沒人看得起他,也沒人歡迎他,他一步一步爬到今天都是靠的自己,除了待他好的長公主顧安,他不欠這裏的任何人分毫。


    可這裏的生殺與牽絆,卻帶走了他唯一的母親。


    苗人的血汙侵染了秦欽的衣角,兵荒馬亂未止,世界卻寂靜無比。


    秦欽不知道自己是以什麽樣的神情與動作放下了娘親的屍體,又是以什麽樣的心態找到地窖裏昏迷的顧北林安放在身邊。


    他在今天失去了最親的人,可卻連悲痛都不能表現。


    他是羽族的少將軍,羽皇死了,羽後死了,長公主死了,太子鎮守北森林杳無音訊,他是這裏唯一的主心骨,他不能倒下,他今日就是爬,也要爬到城門口守好這座城。


    羽族死傷慘重,用血的代價殺盡所有入侵苗人,以命換來安康。然而秦欽沒有想到,真正的血流成河悲傷至極從來不是為保家衛國戰死沙場,而是被自己人捅刀。


    秦欽拖著極其疲憊的身軀安頓士兵,當千瘡百孔的城門剛剛閉合那一瞬,卻被一股強勁的力量從外麵撞開。


    高頭大馬之上,陰鬱著臉的顧澗猙獰著麵目,帶著軍隊包圍了九重城。


    秦欽知道,顧澗包圍九重城不是為了殺他,在顧澗眼裏,他從來都隻是人族來的小雜種,根本沒放在眼裏過。顧澗要殺的是顧北林,他要皇位。


    秦欽看著那張陰鬱的臉,諷刺而癲狂的笑了:“老鼠,就該待在垃圾堆裏,你今日圈得住這座城,可卻圈不住你多年的陰暗與鄙陋,登上大雅之堂又如何,天堂的光是對泥濘最無畏的淩遲。”


    顧澗掃了一眼秦欽背後的羽兵,眯了眯眼,喊話:“爾等堂堂羽族之士,乃天神之翅的歸主,你們手執長槍,背負羽翅,就是替區區人族以效犬馬的嗎?你們的身上流著羽族的血液,就甘心任屈於異族嗎?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看清楚,誰才是自己人,誰才是正統!”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秦欽已經不知道這是他第幾次聽見這句話了,似乎自從離開名義上本屬於他的國度起,他的耳邊就一直充斥著這一類的話語,從未間斷過。


    血混著汗一起往下淌,秦欽有些輕微的耳鳴,他手心掐著自己的肉,以劇痛來維持清醒。一直都是這樣,不管他做什麽,他都沒有辦法屬於這裏,他一直以一個外姓人的身份孤獨的存在著。


    但這裏即便不是他的家,卻也給了他容身之處。秦欽並不覺得,這該是犬吠之地。


    望著顧澗,秦欽冷笑一聲,鮮血凝固成黑色,又有新的血液爭相湧出,順著他的臉頰流下,在黑暗中劃下攝人的印記,他說:“顧澗?正統?哈哈哈…你是正統?我告訴你,就算羽族皇室死了個精光也輪不到你在這裏說正統二字!你不夠清楚你的身份,我來告訴你。聽清楚,八抬大轎抬妻,冷門涼酒迎妾!自古皇位立嫡不立長,就算羽皇還沒來得及立下傳位詔書,也輪不到你來肖想這皇位。”


    顧澗渾身的血液從寒霜中翻滾自熱流,像一個又醜又疼的傷疤被人反複劃開,他抬起長槍對準秦欽:“異族鬥膽!本宮是…”


    秦欽打斷他,感受到自己背後蠢蠢欲動的羽兵,揚聲道:“況且羽皇陛下親立太子尚存於世!太子守於北森林,殺滅了那裏所有的苗人,疆土一寸未失,他才是我們應當奉之為主的帝王。火信鳥報令,本將已得殿下信令,殿下已收北土,還軍塞上,他將帶著苗人頭目兒子的首級歸來,不日即可抵達九重城,在此之前,本將將守於城門,立此不退,絕不會讓任何人帶著狼子野心接近羽宮。”


    立嫡不立長,無論多鋒利的軍隊,出師的名義才是護體之旗。如果是在秦欽的國度,這是鐵理,皇帝還在,沒有太子決策重要事件的理;儲君尚存於世,沒有其他藩王肖想皇位的份。


    皇室正統,天子之位,要順天理,要服民心。


    在秦欽的理念中,就應該是這樣的,沒有違背的道理,所以哪怕他山窮水盡,血水一股一股的流,他的背脊依舊挺直,絲毫不曾有所屈服和畏懼。


    可他在顧澗的臉上看見了嘲諷。


    顧澗的兵長驅直入,有一半的羽兵在阻擋,有一半的羽兵在冷眼旁觀。


    秦欽突然醒悟,少年極冷的身軀緊握著長.槍。


    這裏是羽陸,是異族,沒有他所熟悉的規矩條例。


    這裏,強者為尊。


    誰有能力坐上那個位置,誰的兵力足以抵擋千軍萬馬,誰才是皇。


    顧澗將長刀架在秦欽頸上,目光陰冷:“你所說的那一套在我們這裏不管用,武力才是絕對的正統,本宮沒有任何的義務要將這皇位拱手相讓,嫡庶之名約束的從來都是迂腐之輩,沒有人可以丈量本宮的人生,也沒有人可以阻礙本宮前進的路,本宮不信命,更不服命。擋我者死,逆我者亡!”


    顧澗又指向羽宮:“那個位置的主人,是天下有能之輩,什麽狗屁血統,什麽狗屁天命,都是一派胡言!本宮今日兵臨城下,能傲群雄,它就該是我的。”


    抵抗的羽兵快要被殺盡,他們都是顧銘的親信。


    血水漫至秦欽腳下,火燎一般熾骨。他就著羽兵的押製甩了甩脖子,也不在意刀鋒劃破了皮膚:“能人之輩?就是在自己國家安危之時躲起來的縮頭烏龜?就是在戰爭結束後的掠奪者?太子身經血戰守著北森林,你告訴我你做了什麽?羽皇提刀上陣以身護國,你告訴我你當時在哪裏?你也配稱自己為能人,你抬頭問問老天,他認嗎?!”


    顧澗一腳將他踢倒,:“本宮不需要老天認!他捉弄了本宮的前半生,難道還有資格對以後指手畫腳嗎!”他的臉上映出虛假的笑意:“秦欽,我們兄弟相爭,與你這外人又有何關係?你這麽為著顧銘,他若登上皇位,你當真以為他會留你嗎。顧南在世時他與你和睦相處,不過是些臉上功夫,他心裏呀,跟本宮一樣厭棄你,因為你本就不該是這裏的。本宮身上流著顧南的血,貴為皇子,可你呢,你又憑什麽?你憑什麽擁有著這裏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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