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聞言失色,三步並作兩步地走下台來,一把抓住那小宦官問道:“祖母她可是怎麽了?”


    “啟稟陛下。”小宦官嚇得身若篩糠,低聲說道“夏太後剛剛吐了一大口血,怕是……怕是今晚……就要……”


    嬴政一把甩開那個小宦官,大步向殿外跑去。


    那顆象狼眼一樣的慧星在乾貞宮上方閃爍了十六天,卻在這一刻離奇地消失了。


    我們趕到的時侯,夏太後已然停止了呼吸,就象她自己說的那樣,她是撐不過今年的。


    此時,她安祥地躺在那張軟榻上,麵容靜諡,就象是睡著了一樣。


    她就象一盞油燈,為了自己熱愛的所有人耗光了一切。哪怕是臨走的這一刻,她的心仍然是帶著遺憾的。


    “夏太後為人寬和敦厚,恭儉淑儀。如今仙逝,寡人一定要給她一個最為體麵的葬禮。”嬴政輕聲自語道。


    我已然淚流滿麵泣不成聲,後宮的所有妃子們,也全都哭了起來。


    “三公九卿還侯在外麵嗎?”嬴政問道。


    “啟稟大王,未得陛下口諭,三公九卿未敢入內,都在宮門外侯著呢。”莫庸答道。


    “讓他們退下吧,即日起,全國上下禁止宴樂,大秦所有子民為夏太後守孝百日。”


    “諾。”莫庸躬身而退,於宮門外傳令百官。


    新年的所有節目就在此時戛然而止,宮人們忙著將剛剛裝飾好的紅綢宮燈全部取下,換上素綢素燈。而為各宮貴人趕忙新做的各色新衣也被暫時壓下箱底,宮內人人縞素,整個氣氛瞬間低沉下來。


    雪伊和呂相邦的如意算盤落空了,此時也已無暇顧及許多,籌備國喪才是眼前最為重要的事情。


    我洗潄完畢披著頭發坐在榻上,眼淚還是流個不停。盡管認識夏太後的時間不長,可是她卻給了我一個長輩最溫暖的慈愛,哪怕她對我有所利用,也有所猜忌。但是在這爾虞我詐的深宮之中,這一份溫情卻顯得彌足可貴。


    “阿政。”我叫他。


    “嗯?”他靜坐在案幾前麵,麵色也很沉寂。


    “給太後陪葬的禮單都備好了嗎?”我問他。


    “此事由奉常處理,依前朝舊製而行便好。”他一邊說一邊上了榻,輕歎一聲坐到我的身邊來。


    “阿政。”我又喚他。


    “怎麽了?”他問。


    “那顆隨侯珠,我想送給夏太後,行嗎?”我小聲問道。


    他回頭看了看我“你舍得嗎?”


    “這是我眼前手裏最貴重的東西了,她老人家對我那麽好。臨走之前,我卻是連看都沒有看上她一眼。”我一邊說一邊眼淚就流了下來。


    “好了好了,”他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給了她很多陪伴不是嗎?行了,不要再哭了。”


    我抹了一把眼淚,想起太後,卻還是止不住抽泣。


    “你這個人啊,表麵上沒心沒肺的,好象什麽事情都不在乎,骨子裏卻又這般重情。”他看著我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真對不起你平日裏那一副無賴德行。”


    我抹了一把眼淚又問他:“那隨侯珠我可以送給她嗎?”


    “你真的舍得嗎?”他問我。


    我肯定地點了點頭。


    “不錯!長大了,懂事了!”他讚許地拍了拍我的頭“那就依了你吧。”


    我跳下地,把那枚珠子取出來抱在懷裏重新回到榻上,用袖子仔細擦了擦,珠子在我掌心發出幽藍的光“明天你就去陪伴祖母了,如果你真的象傳說中那麽神奇,就一定要保佑她到了另一個世界裏不要被那些引魂使什麽的欺負到,好嗎?”


    我看著珠子認真地說。


    嬴政笑了:“放心吧,她是寡人的祖母,不管到了哪裏都不會有鬼神敢來欺負她的。”


    “阿政,你說夏太後到了冪界會是什麽樣子呢?冪界的一切她能適應嗎?”我想起來自己在冪界的離奇遭遇,還是有點為夏太後擔心,真怕她會因為看到一些自己完全看不懂的東西而感到不知所措。


    “我猜想那裏會比陽間好吧。”他躺下來枕著自己的手臂說。


    “真的嗎?”他這麽說倒是讓我很意外。


    “是啊,”他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攏了一下我肩頭的頭發“你看看那麽多人死掉了都沒有再活過來,難道不是因為那裏比這裏更好的緣故嗎?”


    “討厭。”我知道他又在說笑,忍不住笑出聲來。


    “好了,早點睡吧,明天還有好多事情要做呢。”他用手指照我臉頰上輕輕拂了拂,暖暖一笑轉身吹熄了油燈。


    以往他這樣摸我的臉我肯定會不高興,可是今天晚上,這一拂卻讓我感覺到了如手足般的親切。畢竟,在這個憂傷的夜晚,有個人陪在身邊還是要好一些的。我躺在他的身邊,小心偎緊了被子,卻又不自覺地向他身邊靠了靠。他不說話,轉過身子,隔著被子摟了我的肩膀。


    國喪期間,宮中不興禮樂,每個宮人也都變得小心翼翼,四處一下子安靜了許多。


    按慣例,大喪之後,還要有祭禮,可是太後不在的時間有點不太巧,按常理來說,大年初一大王要帶領百官祭天祈福的。這與太後的祭禮前後差不了幾日,這讓三公很是頭痛。這幾日大王和他們天天在朝堂上就這件事情討論個不停,已經好幾日不到後宮來了。


    乾貞宮裏的宮人們已經在收拾行禮各自離開。


    我一大早替大王前來傳話:


    “於宮外還有家人的,大王給了豐厚的賞賜許他離宮。在世間已經孤苦無依的,若是願意留於宮中,大王也會讓內侍司給予最好的安排。至於英若姑姑和幾位常侍於太後身邊的人,因為感念太後恩情自請為太後守陵的,也讓大王很是感動,給你們每個人的位份都升了一製,哪怕到了陵內,也不使你們的生活過於清苦。”


    所有宮人含淚謝恩。


    不得不說阿政是個很孝順的人。夏太後生前很明顯地偏愛成蛟,可是他從來都不計較,現在夏太後不在了,他又細心地為她安排身後諸事。這也讓我暗自感動。


    從乾貞宮回來的路上,路過一處荒園,暗覺此處很是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來這是哪裏。


    “紅櫻,這是什麽地方?怎麽會如此荒蕪?”


    “夫人,”紅櫻低了頭小心答道“夫人忘了嗎?幾個月前得了失心瘋症意外墮湖的李美人,不就是住在這裏嗎?”


    我驚了一跳,想起來前番情景,這裏還很是熱鬧,一群侍婢追著蘭姬一頓痛打。如今卻已經人去屋空了。我想起李美人的事情,心裏還是有些愧疚,抬腳就想進去園內看看。


    “夫人不要。”紅櫻趕快攔在我的麵前“這個園子不吉利,夫人還是不要去進的好。”


    “怎麽個不吉利法?”我問。


    “我們聽說這個園子……鬧鬼。”紅櫻嚇得聲音都發顫了,她身後的另外幾名宮娥也都嚇白了臉。


    “胡說,晴天白日的,哪裏會有鬼?”說到鬼這個問題,我就想笑,我自己以前不也是嗎?自己都已經死過兩回的人了,還要怕什麽鬼?


    這麽想著,我又抬腳向園子裏走。紅櫻徹底嚇白了臉,體若篩糠,不敢向前再走一步。


    “你們幾個等在這裏吧。”我一邊交待她們,一邊獨自向園內走去。


    草已經從石徑上的磚縫裏長出好高,如今已經入冬,衰草覆了滿園,看上去很是清冷。原本熱鬧的宮殿如今朱門上的紅漆已經剝落下來,簷下也滿是蛛網。門前的枯葉敗落了一地,象一堆死蝶的翅膀隨風四處翻落著,偌大的一個院子,竟然冷冷清清,一絲人氣也沒有。


    我歎了一口氣,在牆邊找了一個舊掃帚開始掃地,不一會兒,門前的枯葉被掃了個幹淨。整個院子看上去最少不那麽亂了。


    身後突然“吱呀”一聲響。


    “是誰?”我下意識地回頭問道。


    沒有人答話。


    定睛一看,那寢宮的門突然被風吹開了。


    門上的銅鎖已經朽掉,被人隨便插個樹枝擋了一下,剛才這一陣風吹過,那個樹枝掉了下來,這門也就自己開了。


    我走過去,輕輕地推開房門。


    這殿內陳設還與以前一樣,好象從來沒有被人動過。


    隻是這撲麵而來的陳腐之氣在提醒著我,這裏已經很久沒有來過人了。


    那一個大榻上已經落滿了灰塵,昔日那個冰膚玉肌的香豔美女,曾經有多少個夜晚在這榻上玉體碾轉,反覆難眠,隻為了等待那個心上的人兒前來臨幸。


    可他總是太忙,而她總是在等……


    紅顏,果然薄命。


    案上的香爐還在,我走過去,用懷中的帕子仔細地擦拭了那香爐。一層厚厚的灰垢除掉之後,銅爐的底色露了出來,鐙黃發亮使得這周圍突然有了一絲聲氣一般。


    旁邊有火折和香料。


    我取了一勺香料燃於爐內,不一時,香甜的味道便飄了出來。


    “李美人,不知道你在不在,我過來看看你。”我對著榻上說道“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其實這事兒也真是怪我,你第一次為陛下侍寢就被我攪了局,這種事情,放在任何人身上,她都不會高興的。”


    我對著空榻默默祝禱,一陣微風吹過窗欞,咕的一聲悶響,象是臨終之人的一聲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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