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吩咐不要讓任何人隨便進到清和宮裏來,不管有什麽事情都幫我推掉,我哪兒也不去,隻在宮中靜養,外麵的事情一概不理。我知道紙早晚有包不住火的時侯,當包不住了,就會有人想出這樣那樣的主意,比如平白地摔上一跤還要賴給我說是我推的,再或者說莫名其妙地生了我的氣……所以事先,我要先把自己保護起來,讓這些火燒不到我的身上來再說。


    為了給自己這個閉門不出的行為找到一個正當的理由,我將長安君的妻子蘭汐公主給接到了清和宮裏。


    盡管她現在是罪臣之婦,但是她現在肚子裏懷著長安君的孩子,說到底還是宗室血脈,讓她進宮休養這個借口並不勉強,嬴政二話沒說就準了。


    不知道什麽時侯,清和宮的廊簷下多了一窩燕子。


    幾個黃燦燦的小嘴擠在窩裏唧唧喳喳地叫著母燕,母燕聞聲飛了回來,嘴裏銜了食物,一口一口的喂到這些小嘴裏。生命永遠都是美好的,一個生命消逝了,另一個生命又在誕生,萬事萬物生生不息,無休無止地見證著生命的頑強與自然的殘忍。


    長安君離開的時侯,蘭汐已經有了快四個月的身孕。如今她的身子也快八個月了吧。不知道她這幾個月是怎麽過來的。先是與丈夫別離,接著便傳來了丈夫慘死的消息,而後一撥又一撥的官員和兵吏上門徹查。


    家被翻了個遍,丈夫生前的所有事情被問了個遍,不願想起的事情一再被提起,心中那原本打算平靜愈合的傷疤一次又一次被殘忍剝離開來。


    不知道象蘭汐這種自小被嬌生慣養下來的貴族公主是怎麽麵對這麽大的變故的,但是她竟然挺過來了,不止是她,還有她肚子裏那個孩子。


    現在她就坐在我的麵前,麵容憔悴卻平靜,整個人粗大了一圈,人也好象也老了十幾歲,原本美麗的臉頰現在看上去有些浮腫臘黃,眼下也現出幾道細紋來,那一頭美麗的秀發竟然也有些幹枯蓬亂了。


    “夫人怎麽會想到把我接到清和宮裏來?”她撫著自己的肚子輕聲問道。


    “你那君侯府上現在還能住人嗎?”我心痛地看著她。


    她低頭苦苦一笑:“倒也沒什麽,隻是一撥又一撥的人走了又來,來了又走。翻完了這個翻那個,問完了這句問那句,明明該說的全說了,該問的他們也都問了,偏還是這麽地沒完沒了的……嗬嗬,侯爺這一走,留給我們母子二人的便是這些了罷。”


    我不敢細思君侯府上往日的繁盛,也不敢細想如今的君侯府是如何的狼籍。隻是看著這個女人昔日明豔的容顏憔悴至此,感覺到心裏一陣陣地酸楚。


    她微笑著抿了一下耳邊的頭發,眼睛裏麵卻裝滿了苦楚,將自己笨重的身子困困地向後一靠,那個碩大的肚子便從衣服下麵顯了出來。我把她身子後麵的軟枕輕輕拍了幾下,扶著她躺好。


    “你放心住在我這兒吧,我和大王說過的。君侯府上太亂,你身子這樣,那些人查來查去的總會多有不便。我這裏要清淨一些,你在這兒專心養胎就好。”我幫她把腳下的榻往遠處輕輕拉了一拉,好讓她把腳能伸得開一些,眼看著她這腳腕也腫得不輕了,腳上的襪子帶一勒就是一道印。


    這本來是一個女人一輩子最脆弱的時侯,偏又有了這樣的事情。我這心裏不由得有些懊惱長安君為什麽偏要這麽不理智,他這是置自己的家人於何地啊?


    “玉夫人善良,會有福報的。”蘭汐看著我就笑了。


    我微微一笑,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醫官白芷見過二位夫人。”拎著藥匣的白芷在門口行禮。


    “醫官請進。”我趕快站了起來。


    白芷走了進來,將手裏的藥匣放下,又向我二人恭敬地行了個禮。


    “白芷姐姐不必多禮,您可幫蘭汐夫人診一診脈。”我把蘭汐的手腕拉出來放在案幾上的小腕枕上。


    白芷仔細地給蘭汐把了把脈,又幫蘭汐認真檢查了一下胎位。這才輕聲道:“夫人體虛,又受了些驚嚇,胎氣多少有些受損。此時隻可靜養為宜,切不可再添憂思了。”


    蘭汐聽了這話,輕輕地說了一聲“好”。


    一轉臉這淚卻又流了滿臉。


    我與白芷對望一眼,各自歎息。


    “我且與夫人開一些養氣安胎的藥來,玉夫人您安排蘭汐夫人按時服下。”白芷一邊說一邊從藥匣中取出了竹簡與刀筆來。


    蘭汐兀自掩著臉背著身子啜泣不止,我拉了拉她的手腕輕聲安慰道:“好了蘭汐,你要想哭就大聲哭出來,不要憋著,可是哭完了發泄完了,就要好好吃,好好睡,照顧好自己。你和孩子的日子還是要好好過的。”


    “如何去過?”蘭汐終於還是忍不住委屈,背著身子輕聲怨道“這孩子的父親他到底是怎麽想的?他那麽做的時侯,從來都沒有想過我們母子該怎麽辦嗎?”


    白芷抬頭看了我們兩個人一眼,滿目同情地低了頭,裝好了藥匣和藥具,行了一禮轉身退了下去。


    我把藥方交給紅櫻,讓她去認真安排。


    “男人,就是這般地自私,隻為了一時的意氣就全然不顧妻兒。常日裏隻說如何寵我愛我,此一番卻真是害苦了我!連著這個肚子裏的孩子也跟著他受委屈,背罵名!好好的君侯之子,王家貴胄,此時倒成了逆臣之子了!”蘭汐拭了淚依然忿忿不止。


    “男人全這樣!你到現在才知道嗎?”我苦笑了“所以女人這一輩子,永遠不要想著靠男人,要靠也隻能是靠自己。”


    蘭汐抬起淚眼,滿臉淚痕如那暮秋的雨,將這張漂亮的小臉摧殘得無比憔悴,暗想上一回見她那滿目驚豔,竟然恍如隔世了。


    “蘭汐,長安君已經走了,怨他恨他都全無益處。要想就想著怎麽把自己照顧好,把孩子照顧好,這才是眼前最重要的事情。”我一邊說一邊從臉盆裏擰了一個溫熱的帕子遞給她擦了淚,又把案幾上的殘茶撤了下去,順手將案幾擦了個幹淨。


    蘭汐低著頭看著我做著這一切,卻隻是苦著臉落淚。


    “好生躺著吧,我讓張蒿去禦膳房裏尋了些鮮牛乳來,一會兒熱了你趕快喝上,晚上想吃點什麽,我再讓紅櫻給你做。”我輕聲對她說。


    看著我忙活,蘭汐有點不好意思:“我這一來,倒是給你添麻煩了。”


    “你不來,我也得忙活,要不然閑坐著幹什麽呢?”


    蘭汐拭了拭淚,突然問道:“晚上大王會過來嗎?”


    “這個可沒準。”我把鬥櫃上的花瓶拿起來擦了擦“我已經告訴他把你接到我宮裏來了,他這陣子忙,不喜歡來回跑,要是有事兒找我,也是把我接到承慶殿去。你放心歇著就好,輕易他是不會過來的。”


    蘭汐的臉微微一紅:“你看看,我這一來,你們兩個見麵反倒不方便了。”


    “誰樂意經常見他啊,”我小聲咕噥道“整天黑著個臉,好象我欠他多少錢似的。”


    蘭汐本來還帶著淚,聽我這麽說,卻忍不住笑了出來:“夫人還真是不知道惜福,大王的寵愛可是多少女子想要都要不到的呢。”


    “姐姐我就是個沒福的人啊……這輩子就是不招男人待見,嘿嘿,算了,不說他了。你好生歇著吧,我上院子裏采幾朵花兒去。”我衝著她一笑轉身走了出去。


    晚上的承慶殿好象沒什麽特別。


    可是又好象不太一樣。


    以前他讀書的時侯就喜歡燃甘鬆香,其味微辛,吸入肺中卻是一陣清涼,頗為醒腦。今天的香料換成了安息香,味甜,香暖。旁邊的案幾上多了一壺酒,酒被溫熱了,飄出一股甘醇的味道來,混入這香氣裏,有點膩滑的暖。


    這個人懶洋洋地坐在案幾後麵看著我,麵無表情。


    “陛下,”實在被他盯得混身不自在,我抬手撥了撥麵前的油燈,低聲道“蘭汐夫人已經被我接到清和宮裏了。”


    “嗯,寡人知道。”他懶洋洋地答。


    “如今她月份大了,可以讓她在清和宮待產嗎?我怕君侯府上太亂,會驚擾了胎氣。”


    “可以。”他還是答得漫不經心。


    接下來說什麽呢?我抬眼偷偷看他,正看到他也正在垂著眼睛看我,似笑非笑的嘴角帶著一抹不以為然。


    “不知陛下叫臣妾來所為何事?”我眼睛一垂,輕聲問道。


    “把酒取過來,陪著寡人喝兩杯。”


    “是。”躬身取過酒來,聞著這酒的味道還挺香的,旁邊還有兩個小涼菜。


    將酒菜置於案上,斟滿兩杯酒,雙手為他奉上一杯。


    “聊點什麽吧。”他淡淡地抿了一口酒。


    我實在是猜不透這個人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隻得勉強作答道:“不知道陛下想要聽什麽。”


    他不耐煩地一嘖嘴,“昨天晚上不是你說的嗎?要先聊聊天,喝喝酒什麽的?你想聊什麽,隨便說。”


    聞聽此言我又呆了臉,說了半天,還是昨天晚上那回事兒啊?大哥,您還真沒完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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