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宮裏水氣重,這個天氣隻要到了清晨,池塘邊上便是濃霧繚繞,前些時日我與阿政一起在這塘邊相擁著看那早起的霧藹,他的肩膀那麽寬厚,緊緊將我攏在懷裏。在那一瞬間,我甚至有了一種錯覺,我們不是這深宮裏的一對男女,而是超然於世外的一對情侶,被這霧藹一裹便與這紅塵斷了來往,隻要這般相依相偎著,便自與俗世無關了。


    一轉眼,卻有更大的麻煩到了眼前,然而此時我的身後那個寬厚的肩膀偏偏不見了蹤影。


    我就這麽躺在湖邊的青石道路上,任由著霧氣濕了衣角發梢,任由這青石上的涼意浸入肺腑。


    棋兒悄然走到我的身邊,輕輕地跪下說道:“夫人,申時左右,那個人會在東角門那裏出現。”


    “東角門?”我有些奇怪。


    “她是去那裏賭錢。”棋兒道。


    “賭錢?她還賭錢?不怕被人認出來嗎?”


    “她平日裏深居簡出,一旦出門也是故作高深地修飾一番,常人見了她往往會主動低頭回避,她的真麵目其實是沒有幾個人認得出來的。再加上她嗓音沙啞,所以去賭錢的時侯就是一身宦者打扮,常日裏她隻說自己是望星台的宦者,沒有人起過疑。”


    “你怎麽知道她的事情知道的這麽清楚?”我從地上坐起來有些奇怪地看了棋兒一眼。


    棋兒低下頭恭敬地答道:“奴婢之前隨著母親學習易容之法,對一個人的臉型和五官都特別注意,那一天在東角門看到她,就覺得她那個五官眼熟,哪怕是上了濃妝,奴婢依然認得出她來。”


    “養男人的事兒你是怎麽知道的?”我問她。


    棋兒紅了臉:“她養的那個男人原本也是個伶人,我娘認識他的,前陣子說是被個富商花了百兩金從宮中買了去,剛消了宮奴籍,我娘眼瞧著坐馬車來接他的人就是她……”


    我輕輕地搖了搖頭,感覺真是有些不可思議。宮中的宮奴也和宮裏的貨物一樣有進有出,有買有賣的。能花上百兩金去買個伶人的,還真不是一般人的手筆。


    “好。”我讚許地點點頭“張蒿準備好了嗎?加上你總共四個人就好。”


    “是。”棋兒領命退下。


    太陽漸漸升起來,身邊的霧藹象位多情的少婦纏綿著,迤邐著,輕舞著身段隱去了麵目,一縷陽光灑過來,照在身上輕薄地暖。我淡淡地看著那湖麵越來越淡的霧氣,輕輕地掩了掩身上的披袍,這件披袍是嬴政的,我大清早故意把這件袍子裹在身上,聞著袍子上那股熟悉的味道,好象能無端地多出幾絲勇氣。


    是的,我今天要做的事情太需要勇氣了……


    吃過午飯,我對著鏡子認真地洗了把臉,臉上不能有脂粉。別說,哪怕不施脂粉本宮還是挺白的,連個斑點都沒有,看來望月公主給我的麗顏方真的好用。棋兒走上前來,從袖中取出黃粉一點一點地敷在我的臉上,又取出一個用絨毛做成的刷子在我臉上一通描畫,不一時我再對著鏡子看的時侯,裏麵就是一個相貌平常的黃臉小子了。


    我將頭發在頭頂挽緊,又取了一身小宦官的衣服穿在身上,這段時間好象上圍豐滿了一些,棋兒又幫我把褻衣在胸前用力紮緊。棋兒早就已經換上了宦者的衣服,幫我弄好了衣服走上來幫我把頭頂的帽子認真地係了係,又將帽沿往下壓了壓。


    她扶著我站起來,將衣帶幫我認真地紮了一下,低頭道:“夫人,現在可以了。”


    我對著鏡子仔細地看了看,鏡子裏是個臉色黃黃的小宦官,除非是非常熟悉的人湊上來仔細看,不然誰也認不出我是誰的。


    “走吧。”我引著她出了門,張蒿已經帶著另外兩個小宦官等在門前了。


    鹹陽宮門五方九重,從裏向外一重宮門內住著位份高的嬪妃。二重住著新進的貴人和位份較低的嬪妃,三重門是尚席,尚衣,尚食這些常用部門分散在內宮各處,按照規模大小,分別稱為館,司,丞,驛,閣,這些人員的寓所一概在這第三重門內,以方便服務內宮和外宮的人員,望星台的人也是住在這裏。棋兒所說的東角門,就是這重宮門的東北角。


    申時是宦者換崗,侍衛交班的時侯,這個時辰換班下來的人在這道門裏有了短暫的交集。於是,便私下裏成就了一些娛樂活動,賭錢隻是其中之一。


    私下裏,宮女和宦者對食也常常是在這個時間段裏產生,秦法再嚴厲,有時事情依然是防不了的,人的基本**不會因為肢體的殘缺而完全消失。


    而這深宮裏的宮女侍人們,天天聽著的,看著的全是陛下對妃子們的寵幸,有的甚至還經常親眼目睹,盡管專業的訓練要求她們對此一再表示淡定,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有些需要也會自然而然的產生。


    宮女之中相互撫慰著尋找一下刺激,侍人之間有的還會借助器具相互走走**,更多的是宮女和宦者之間形成了一對一的假夫妻關係,盡管不能從生理上真正地解決問題,但是這種心理上的撫慰也可以幫助這些人抵擋一些難耐的生理反應。


    所以盡管宮法嚴苛,但是一直以來所有管理人員都對這些事情睜隻眼閉隻眼,隻要沒有鬧得太凶太不成體統,是沒有人會來管這些的。


    在宮裏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在九重宮門的第三重東角門的位置,申時是大家最放鬆的時刻,宮裏位份服秩較高的令丞在這個時間段會主動避開這裏,所有的人都可以在這裏盡情地放鬆一下。


    對食的宦者和宮女可以在這個時間裏短暫相會眉目傳情,或者躲到房裏親熱一會兒說說話。而那些沒有對食的人則是聚在一起賭錢。


    相對於假模假樣的性生活來說,賭錢更容易讓人興奮,繼而上癮。


    我隔著紗簾看到屋子裏幾個麵紅耳赤的宦者盯著麵前的一個小碗壓抑著呐喊。


    這個時代的生活並不象我之前想象的那麽單調,僅僅是這賭博遊戲就有六博、樗蒲等等,之前嬴政教過我,不過以我的智商總是學不會。教我一次,被他敲一次腦袋,後來他自己都敲得心痛了,閑時頂多拉著我玩一玩五子棋,太挑戰智商的東西他是不打算再教給我了。


    我想這些宦者侍人的普遍智商也不會比我高到哪兒去。


    所以他們賭博的內容也很簡單,就是投色子擲大小點。


    六博、樗蒲裏麵,色子都是必備工具,所以宮裏色子這東西幾乎每個侍人身上都有帶。閑時聚在一起,兩個人也成一局,三個人也成一局,一群人還能成一局。


    小小的幾枚色子成就了不小的樂趣,宮人們也是分品級的,高級一點的宮人領的是錢,而低級一點的宮人領的便是糧了,我看到幾個服秩較低的小宦者竟然是背著糧袋子來賭錢的。


    輸了就從一個公用的小碗裏麵舀出一碗來給人家,贏了的就從別人的袋子裏舀出一碗給自己。


    一局終了,有的人興高采烈地拿了小碗去舀別人的,有的則是呲牙咧嘴地握緊了袋子眼看別人舀自己的。一個小碗,深上一分,淺上一分,多舀一毫少舀一毫都要掙著脖子紅著臉爭論上一番,可是隻要下局開始,每個人的眼睛又重新注視在賭盤中的那幾個色子上麵,再也顧不得爭執。


    有的人能一個中午把自己一個月的口糧全都輸進去,有的人卻會在一個中午收獲別人一個月的俸。


    麵前的幾個小宦者們守著個賭盤賭得正歡,卻看門簾一閃,一個身材寬厚的宦者走了進來。進門先打了哈哈道:“小兔崽子們,不等著爺爺我到,你們可就先玩上了?”


    我聽著那人嗓音暗啞低沉,聽不出男女來。再看那人的五官,眉毛粗卻淡,眼皮腫大,獅鼻虎口大臉盤,看上去象一位過了更年期的老大媽,也象一個年紀不輕的老大爺,穿了這身宦者的衣服,衣領一直立到下巴上,看不到喉結,這就更加不辨雌雄了。


    我盯著他看了半天,回頭悄悄地看了棋兒一眼,棋兒默默地衝我點了點頭,我知道我猜對了,這個就是我要找的人。


    眾人一看這宦者進門趕快都起來行了禮。


    中間有個嘴角長著一個黑痣,痣上浮出三根黑毛的小子迎麵就打了個哈哈道:“我們幾個哪裏敢不等阿爺您到就先開局呢?適才隻是試了兩把手而已,算不得數,算不得數的。”一頭說一頭將自己麵前那個糧食袋子握了握緊。


    一聽這話,他身邊那個紫黑麵皮的小宦官就不樂意了:“如何就算不得數了,適才明明是你輸了俺一碗糧食,別握著了,趕快讓俺舀了這一碗去。”


    一邊說,這紫黑臉就伸了小碗去那三根毛的糧袋裏去舀,那三根毛趕快一把護住,嘴裏連聲嚷道:“懂不懂點規矩,懂不懂點規矩啊?阿爺還沒來,咱們就開賭,可就不是不給阿爺臉麵嗎?你可懂點事兒吧,左右一口糧食而已,你可就範得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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