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仁皇省散修看不慣肖錢兩族作威作福,把民望遞與宣聲手中。他日,更多仁皇省散修希望參加妖國九子聖軍,他宣聲難道能撒手?”韓陰發問。


    使群智偏激,令眾心極端,就如同以凡人之軀乘馭浪濤,浪起時自然是又高又顯眼。不需控製。——可浪墜時又如何操製?


    越是靠極端路線上位,立足之地越薄窄。一失足則千古恨。


    宣聲倚仗的是仁皇省散修。


    他把自己包裝成正義,把妖國的修士描繪成與仁皇省散修處境相同的受難者,以此穩定九祖、聚攏人心。


    言辭蠱惑,立地成枷。


    魔頭有法,法籠自成。


    莫不如是。


    韓陰說的是宣聲,冷顫了的,卻是商子殷。


    “顧明文和我,並沒有區別。顧前輩的天姿,哪怕稍遜於我,可我能到今天這境地,卻不是因為我有兩個好師父,也不是我比他人優秀。隻是剛好我適合,隻是碰巧我得到了機會。僅此而已。”


    “說來奇怪。”韓陰扶劍自嘲“說書人口中的大魔常常快意恩仇。甚或一些熱銷裏,正道之士道貌岸然、敗絮其中;魔道中人,敢作敢當、不屈不撓。”


    “這麽一襯,好似魔頭才是真好漢,義士卻成欺世盜名之輩;宣聲討喜之處,也隻因為他是條漢子,有血氣,敢作敢當。”


    “看過的《水泊》嗎?”韓陰突然發問。


    “是本好書。可惜沒看過。”商子殷頗為惋惜。


    韓陰微怔。


    商子殷輕笑“你口中的什麽說書人,還有什麽熱銷,我都不知。——作為商國皇子,我還未出生就要進行初步的資質檢測。”


    “在證明自己的天賦,成為商國的少帝後,我被整個皇族寄予厚望。”


    “這厚厚的期望就像一堵又一堵牆,將我夾在一條崎嶇窄路上,我不能左顧右看。更不能脫離期望半步。”


    商子殷發言時,一派習以為常之象。


    一看韓陰露出一種“可憐小孩子”的表情,商子殷微微惱火。


    “《水泊》作為一本名著,講述的是一群敢於殺無辜、殺官吏的好漢。”韓陰長話短說,近乎粗陋地介紹了《水泊》。


    “水泊的好漢打著替天行道、懲惡揚善的名義,實際上也濫殺了無辜、草菅過人命。——那孫娘與張清的人肉包子,全是惡人肉?黑風李大斧劫法場、救宋哥哥,不也是,‘不問軍官百姓,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渠’?”韓陰立顯運籌傲然之姿,高懷決策堅定之質。


    將軍不在馬,意猶百煉鋼。元帥雖離軍,氣常駕三軍。


    韓陰自做了商國的大將軍,卻還未真在戰場上顯示出指揮若定的本事。


    商子殷所以愈發敬重茅廬未出的韓信,答案,便在韓陰此刻之氣勢上。


    商子殷心頭感慨:我雖沒聽過說書,可古往又今來,哪有說書人能比得上韓陰?——怪不得,齊景公喝醉了要找司馬穰苴。


    此番心神波動,更令商子殷安靜聆聽,一副“老饕逢盛席”,食指大動模樣。


    “人們理所應當地認為,好漢就應該懲惡揚善。”韓陰暫停。


    商子殷靈光一現,主動遞話“不提書外,隻說《水泊》,這水泊裏的好漢,卻也是良是惡,通通殺翻,是官是民,齊齊劈殺。”


    說到此,商子殷轉而思吟“若是善惡通殺,官民齊劈,水泊那些個人,怎能稱之好漢?分明是妖魔!”


    韓陰雙瞳綻雷光,劍眉揚神氣,不吝地讚揚道“真不愧冠絕群才之名!”


    “少帝,這《水泊》,對那些個好漢,其實早定了論。論在開篇!便是:天師祈禳瘟疫,太尉誤走妖魔!那些個好漢在書裏,通通是下凡妖魔!個個是受鎮壓的魔君!”


    韓陰這番解釋,不為少帝撥雲,反令日頭更是深藏。


    叫商子殷愈發困惑了。


    “下凡妖魔,受鎮魔君,竟成了好漢?這書,也是奇。人間世的因果不求人世,卻托付給上蒼?”商子殷且感歎且不喜。


    韓陰開顏悅色,難得地笑道“魔君為何稱好漢,批評家若采倒給出了答案。——‘官逼散修,上自為亂’!”


    商子殷聽此言,尚在思吟,猛然間驚覺省悟,抬臉時一麵如紙、兩鬢流汗、三魂皆震、四肢發冷、五官俱軟!


    一派失魂無措。


    韓陰卻是諸葛南陽初睡醒,儀表堂堂步瀟灑,上前一步,靠近商子殷麵龐說道“世道亂了,就需要有血性之輩。這血性之輩,便是要路見不平,敢來拔刀。”


    “無論這刀拔完,是殺路人、殺仇人、殺無辜人、殺惡人,總之,是絕不死氣沉沉,絕不畏畏縮縮!”


    “哪怕是做了錯事、惡事,也要敢作敢當,要叫人說一聲,是條漢子。”


    韓陰數語,黃鍾大呂。


    “真是可貴而不屈的反抗精神。”商子殷慨然長歎。


    比起苟且,人們更喜歡殺氣森森、生機勃勃的反抗。


    商子殷此刻覺察,自從出生,自己身入修行一路,為了家族口中的帝國複興,已然久久。


    “路上就能看到不平,可知世道之不公。也隻有在這不公的世間……有血氣,敢殺人犯法的魔君,才能讓那些同遭欺壓的散修認可。”


    “這水泊的好漢,既好在沒成奴做仆,把持著一腔血氣。又好在人間的醃臢,大過好漢身上的不幹淨。”商子殷一朝窺看到修煉殿外的風景,竟然道心有了異樣。


    風輕輕地與天地擦肩而過。


    “路見不平,未必是衡量太平與亂世的標準……可歎。熱血不涼的好漢,最終也屈從了世道,受了詔安。”韓陰口念詔安,滿是不甘。


    “受了詔安,《水泊》一書,可傳之百代。詔安水泊的北趙宋轉眼間覆滅,則讓這書,更傳千秋而不滅。”韓陰仰麵。


    “你不知道,你屈從的現實,是否會在不久後的一夕間垮塌。你也不知道,你堅持的反抗,在過往與未來中,是怎樣的存在。人的個體性就是麵對現實的孤獨。水泊一書,確堪名著。”韓陰幽幽而歎,愁望青冥。


    青冥不語。


    天掛萬世,不因改朝而悲,不為蒼生而語。


    做仆為奴,苟且偷安,又或是做個漢子,敢於拔刀?


    青冥皆不語。


    ………


    “宣聲是那下凡的魔君,殺肖錢兩家,替仁皇省散修泄了憤……”商子殷慢悠悠地感歎“春一劍,金折草,不愧是當年的落陽曆。追隨至尊,竟能教導出你這樣的弟子。”


    韓陰歎息。


    他知道這一次算是失敗了。卻不喪氣,轉而寬慰商子殷“宣聲,說到底算不得好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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