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望,這是必然的。


    不提妻子,何啟昌自己都對自己有些失望。


    但他沒有辦法反抗給予了自己一切的父親,從小到大,父親就全方麵地掌控了他的一切,甚至包括和什麽人一起玩,與誰交朋友。


    父愛如山,卻時常壓得他喘不過來氣。


    而自己妻子,看似溫婉,實則也是個執拗的性子。


    再加上單位裏總是一堆雞毛蒜皮的雜事,各種無意義的會議魚龍曼衍。


    何啟昌這才生出了去一個沒人認識的鄉下透氣的心思。


    說實話,劉悅投水的決絕給了他很大的觸動。他沒想到,竟然會有人用輕生來反抗加諸在自己身上的不公。


    是的,不公。


    何啟昌很多時候也會覺得不公。


    他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是木偶。


    他也有自己的想法。


    但是對於他父親何正東來講,這一切並不重要。


    自己交往的朋友會安排,參加的工作會安排,職位的升遷會安排,甚至連婚姻,連生幾個孩子都要安排。


    誠然,他擁有著旁人所豔羨的生活。


    前途光明的職務,富足優渥的生活,琴瑟相合的嬌妻,還有聰明伶俐的孩子。


    盡管這一切不是並他自己選的,但是他也曾一度甘之如飴。


    除了偶爾矯情地覺得沒有自我,活的如同行屍走肉一般之外,似乎也沒什麽好抱怨的。


    畢竟這樣旁人看來可以稱之為幸福的生活,連抱怨都顯得矯情。


    矯情就矯情吧,可他真的好想做一次自己,不是誰的兒子,誰的丈夫,誰的父親。


    隻是純純粹粹地做一次自己。


    劉悅的勇敢給了何啟昌極大的鼓舞,於是他用“借款”的名義供其上學給予支持。


    支持他自己渴望卻不曾擁有的勇氣。


    一年後,劉悅如願考上了漢東財大,而何啟昌,則繼續用“借款”的名義支持著他自己不曾擁有的勇氣發芽、開花。


    又一年,伴著國家轟轟烈烈的下崗潮和下海潮。


    何啟昌第一次鼓起勇氣,放棄了他副科的職位選擇了下海。


    何正東大發雷霆,末了卻還是將其中一部分業務交給其打理。


    何啟昌的生平第一次有勇氣做了自己,卻發現似乎也沒那麽如意。


    生意場上的爾虞我詐與體製內比起來更是不遑多讓,而且和體製內明麵上需要過得去不同,那個時代的生意人更多是恨不能刳脂剔膏,敲骨吸髓。


    毫無經驗的他即便是扯著何正東的虎皮當大旗也無濟於事,久而久之,何啟昌終於發現了自己能力不足的事實,心灰意冷的同時,也徹底熄了做自己的心思。


    何啟昌甚至覺得或許,做一個好兒子,好丈夫,好父親才是自己的歸宿。


    隻是,好丈夫大致是再沒有機會了。


    或許在旁人甚至何啟昌自己看來,何啟昌除了有個好父親幾乎可以算的上一事無成,但是對於劉悅來講卻並非如此。


    對於她來說,何啟昌並不僅僅是救了她的“性命”,還拯救了她的“靈魂”。


    尤其在劉悅父親劉二柱辭世之後,幫著操辦後事的何啟昌給了她無與倫比的安全感。


    即便知道何啟昌已然有了妻子和孩子,劉悅卻依然義無反顧地愛上了這個給了自己第二次生命的男人。


    大學畢業之後,劉悅毅然放棄了學校介紹的省城國企的offer,也拒絕了外省名企遞來的橄欖枝,而是回到翥山這個小縣城找了一份不起眼的工作,陪伴著這個拯救了自己卻愈發失意的男人。


    她一直知道何啟昌有個勉強算的上“顯赫”的家世,但她並不在乎,也從來不奢望從中求得什麽好處。


    她隻是單純地愛著這個男人,甚至不介意那個男人其實並不屬於她。


    更多時候,她隻是想和這個男人在一起,甚至隻是見見而已。


    ……


    門開了,原本心裏還有些忐忑的劉悅在看到何啟昌的那一瞬間心情又愉悅起來。


    眯著雙眼招呼了一聲吃飯的同時打量著跟在何啟昌旁邊的何寰宇——很好看,就像曾經見過的年輕時的何啟昌照片一樣,有種清秀的感覺。


    何寰宇此時也在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這個當年隻聞其名未見其麵的奇女子。


    之所以說奇,是因為“知三當三”的人何寰宇因為互聯網的緣故知道不少,但是像劉悅一樣絲毫不爭仿佛沒有一點欲望的卻從沒見過。


    哪怕是當年何啟昌因為酒駕意外離世,一個人辛苦撫養女兒的劉悅也沒有跳出來大爭遺產,除了她們母女已然住了十餘年的那一套兩居室,她隻要了何啟昌平日裏常穿的那一套衣服,以及一張何啟昌還在體製內上班時拍攝的照片——那是何啟昌當年救她時的模樣。


    平心而論,劉悅其實長得很好看,擁有著江南女子特有溫婉的同時又蘊含著塞北姑娘的大氣。


    已然二十有六的她絲毫看不出來已經有了個六歲的女兒,身材沒有絲毫走樣,乍一看還以為是二十出頭的青春少女。


    難怪自家老爹會淪陷啊。


    何寰宇心下歎了口氣。


    “叫人啊,這孩子,這是你劉阿姨。”何啟昌用胳膊肘頂了頂何寰宇開口。


    “爸,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劉姐這麽年輕,叫阿姨可就叫老了。”何寰宇倒是沒怯場,一開口差點沒把他老子氣半死,“是吧,劉姐,我們各論各的沒關係吧?哦,對了,這是路上買的水果。”說著何寰宇把手上提著的果籃遞了過去。


    “沒關係,你高興怎麽叫都行,直接叫我名字劉悅也可以。”劉悅大大方方地接過果籃,笑著說道。她並沒有像一些人一樣一邊虛偽地說什麽“來就來吧,還帶什麽東西”一邊快速地接過東西放好,不給別人絲毫要回去的機會。


    “爸爸~”似乎是聽到了門口的動靜,一個看起來六七歲的小蘿莉開心地叫著從房間裏衝了出來就要往何啟昌身上撲。待得看到何啟昌邊上的何寰宇,這才訕訕停下,躲在劉悅後麵探出個紮了兩隻羊角辮的小腦袋偷偷打量。


    何寰宇見了,故意對著她做了個鬼臉,逗得小蘿莉“咯咯”直笑。


    “湉湉,這是你爸爸家那邊的哥哥,快叫人。”劉悅把躲在自己身後小蘿莉拎出來,指著何寰宇說。


    小蘿莉似是一時沒能理解“爸爸家那邊的哥哥”是個什麽意思,歪著腦袋想了半天,眼睛一眨一眨地賣著萌。


    “別那麽麻煩,就是哥哥。”何寰宇糾正了一句,從口袋裏掏出一根真知棒笑著對小蘿莉說,“來,叫哥哥,叫哥哥這根棒棒糖給你吃~”


    何寰宇本以為小蘿莉會甜甜地喊聲哥哥然後滿心歡喜地接過糖去,就發現小蘿莉似乎不為所動,隻是歪著頭看著她的媽媽。


    可惜,兩顆寶石般的大眼睛裏流出來的渴求暴露了她心裏麵的小九九。


    “快謝謝哥哥。”劉悅聽了何寰宇的話先是一愣,隨即搖搖頭暗想自己想太多,見到自家女兒正可憐兮兮地望著自己征求同意,便開口示意女兒接過。


    征得母親同意的小蘿莉開心地接過何寰宇手裏的真知棒,甜甜地說了聲“謝謝哥哥”就要撕開包裝紙往嘴裏塞。


    結果一旁的劉悅卻是劈手奪過棒棒糖,又瞪了一眼因為棒棒糖被搶而正鼓著小臉生悶氣的小蘿莉說,“不能吃——”


    “放心吧,沒有下毒。”何寰宇生平最見不得小蘿莉生悶氣,於是開口幫腔,隻是這話,大有幾分不噎死別人不罷休的意思。


    果然,劉悅被噎得又是一怔,整個人都不好了。


    這好好的孩子,說起話來怎麽這麽氣人呢?


    自己什麽時候說你下毒了。


    自己說不能吃是馬上要吃飯了,這會吃糖,飯還吃不吃了?


    “咳——你這孩子亂說什麽。”何啟昌咳嗽一聲開口,“你劉阿姨的意思是馬上吃飯了。”


    何啟昌自然是不會聽何寰宇的瞎扯讓他喊劉悅劉姐的。


    默認歸默認,但不能流於言語。


    畢竟這小子之前還攛掇著自己和他老媽離婚然後娶劉悅,這會讓他喊劉姐是幾個意思?


    合著這小子想跟老子做兄弟?


    “吃飯簡單啊,拿個盤子或者杯子把吃一半的糖放著吃完飯再吃就是了。”何寰宇無所謂地聳聳肩說道,完了也不去要被劉悅搶走的真知棒,而是又掏出一根阿爾卑斯逗小蘿莉,“告訴哥哥,你叫什麽名字,今年多大了?”


    劉悅好氣又好笑地看著何寰宇,一時也沒了脾氣。不過看著他們兄妹倆相處融洽,她懸著的心也是稍稍放下了些。


    畢竟是“正宮娘娘”的孩子,從法理性上講,何寰宇的身份要光明正大的多。


    能得到他的認同,最起碼對孩子來講是個不錯的開始。


    她自己可以什麽都不要,但是孩子不同,如果別人願意多給些善意,那總歸是好的。


    “好了,別玩了,快洗手吃飯吧,吃完還得去上課。”何啟昌開口道,“你劉阿姨知道你愛吃牛腩,一大早就起來去菜市場買了最新鮮的回來,用小火燉了兩個小時。”


    一頓飯吃得還算是其樂融融,畢竟他何寰宇又不算太難相處,又有何湉這麽一個小開心果,雖然席間劉悅顯得有些謹慎和討好,但整體氛圍還算融洽。


    何寰宇自然知道劉悅這番小心討好的姿態是因為什麽。


    已然打過照麵的他發現自己並不討厭這個大了自己一輪的“繼母”,又想起當年劉悅隻要了何啟昌一套衣服一張照片的事跡。


    吃完飯正坐著休息的何寰宇想了想,索性向正在收拾碗筷的劉悅表了態,“劉姐,你放心,我已經勸我爸和我媽離婚了。”


    就這一句話,何寰宇又把劉悅說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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