訾奶嬌做了一個怪異的夢。


    夢裏她站在空曠無垠的荒野,地上布滿幾尺深的雜草。她看不見四周的邊際,彼時黑暗籠罩著地麵的一切。可她卻不覺得這黑暗讓她恐懼,因為有光來自她的頭頂。雖然光源在遙不可及的地方,可那璀璨世界的光芒照進了她的心裏,她既不淒惶也不孤獨,竟覺得這場景十分有趣。


    為了更好的欣賞夜空的景色,她漂浮起來然後仰麵躺在地上。她把兩腿彎曲成小山的形狀,雙手像劃船一樣在身體兩側輕輕擺動著。她的身體感覺不到地麵的冰冷和生硬,原來是那些參差不齊的雜草墊住了她。那些草看上去又粗又礪,沒想到竟意外柔軟親膚,像牛奶裏浸過的海帶。她不由得心生歡喜,整個人完全依附於這大地,好像重回母親的子宮。


    在她眼前,夜空中出現了奇妙的景色,仿佛一張圖畫徐徐展開。耀眼奪目的星辰布滿夜空,成為這副畫最美的背景部分。星星們仿佛是活著的,它們爭先恐後地衝她眨著眼睛。她用手指在那畫上攪了攪,那些星星像被磁鐵吸住似的,隨著她手指的軌跡形成了一條閃耀的緞帶。她以為看到了銀河,開心得連忙去數星星的顆數,突然,銀河的中心“騰地”冒出個紅色的圓球型物體,熾烈的光竟比群星還要亮。訾奶嬌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顆球看,發現它正在被某種東西蠶食,從圓形漸漸變成了半圓形。


    是月亮嗎?有天狗嗎?是天狗食月嗎?她對自己提了無數個問題,又一一加以否定。月亮怎麽會是血紅色?天狗怎麽會那麽餓,把月亮啃得不成樣子?


    她在荒誕的世界裏嚐試用邏輯去思考問題,那注定是無解的,任何問題都不會有答案。她苦思無果,於是轉而去研究那顆紅色星球,彼時更加匪夷所思的東西出現了,紅球瞬間黯然失色。


    一條巨大的白蛇穿行在群星之中,蜿蜒遊走快如閃電。它身軀龐大,難以用語言比較和形容。雖然大蛇遊動的速度極快,但訾奶嬌的眼睛在夢裏仍然拍下了它的全貌:它的頭呈三角形,兩顆五光十色的星星鑲嵌在它的眼裏,閃動著刺目的光芒;它的身體纖細,全身覆蓋著漂亮的鱗甲,泛起一層銀色的光,好像借了月亮的衣裳,又像是把銀河披在了身上;它的尾巴擺動得極快,瞬間就能從畫的東邊消失,然後出現在畫的西邊。


    訾奶嬌覺得那白蛇簡直是天造之物,美麗極了。她伸出手去,眼睛隻看到五指模糊的輪廓。這沒有關係。她的手指在空中比劃著,想撫摸那條大白蛇靈動的身軀。空中的畫卷雖然給人近在咫尺的感覺,但訾奶嬌心裏清楚,那些東西都離她太遠,太遠……她頗感唏噓,但快樂仍主導著她的情緒。


    訾奶嬌的手臂追尋著白蛇的軌跡快速遊動著,突然,從星群裏又鑽出一條白蛇,竟和之前那條一模一樣!訾奶嬌詫異極了,兩條白蛇讓她目不暇接,她感覺眼睛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兩條白蛇一時並駕齊驅,像兩道刺目的閃電;一時又交錯縱橫,像一把鋒利的剪刀。它們在異彩紛呈的神秘星海裏盡情徜徉,爭著用嘴去吞那海裏的星星,身體轉幾圈之後又一顆顆吐出來,好像訾奶嬌小時候吐泡泡那樣頑皮可愛。


    不知道是星星的魔法,還是白蛇的妖術,兩條白蛇身體上的光愈來愈亮,似乎在星河裏遊一遍就會鍍上一層光。這時剛剛消失不見的紅球又出現了,它成了兩條白蛇的皮球,被它倆用嘴頂來頂去,用尾巴扇來扇去,玩得好不開心。


    訾奶嬌是個愛做夢的人,她的夢裏多是這樣奇幻的場景。可是做夢的人沉迷其中,根本意識不到自己在做夢,因此在夢裏她仍然感到此情此景妙不可言。她舉起兩隻手臂,學著兩條白蛇的樣子玩耍,正玩兒得忘乎所以,隻一瞬的功夫兩條白蛇就少了一條。


    咦?還有一條去哪兒了?沉下去了嗎?她把星空當成了倒懸的海,白蛇消失在了海底。她倍感失落,明明兩條大蛇是雙雙對對互相做伴的,就這樣少了一條,餘下的那條該多麽孤單啊。她忍不住難過起來。


    這時畫麵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一道耀眼的白光疾馳而過,她的眼前霎時亮如白晝。一條比山嶽還大的白蛇降落在草地上,占據了她眼睛能看到的所有的地方。夜空和星海消失不見,紅球和另一條白蛇也神隱去了不知名的空間。一切都像被橡皮擦擦得幹幹淨淨,再不見一絲痕跡,除了眼前這條白蛇觸手可及。


    訾奶嬌在夢裏不知道何為巨、物恐懼症,她不畏懼那樣大的物體,隻感到神奇。她大膽地看向它的眼睛,張翕之間有扇五光十色的圓門出現在它眼球中,吸引著訾奶嬌向它靠近。訾奶嬌不知道自己是走著呢還是飄著,總之她在前行。她的目的地正是白蛇的一隻眼睛,那個放著五色光芒的圓形洞穴。洞穴、裏的發出的光耀眼奪目,她有些神思恍惚,整個身體開始虛化,心跳逐漸消失,眼看就要走進去……


    “奶嬌!奶嬌!”


    耳邊傳來一個男人焦急的呼喊聲。她停了下來,心頭像被重物擊打,猛烈地跳動起來。她回頭一看,遠處有個模糊的身影,很像是紀之,正對她揮動著雙臂。


    是紀之嗎?她欣喜若狂,竟然在這裏見到他。她想飛奔到紀之的懷抱,可身體仿佛被那團五色的光芒攫住,無法動彈。


    紀之,我在這兒啊。她嘴裏發不出聲,心裏著急地大喊。


    “奶嬌,快過來!”


    遠處的紀之連聲催促。訾奶嬌快急哭了,拚命想讓身體動起來。她要去紀之那裏,誰也阻止不了。白蛇和紀之之間,她很容易就做了決定。


    “奶嬌,奶嬌,快醒醒!”


    是紀之的聲音,那麽真切,他身上蕨木香水的味道,還有那沸水般的溫度……一切好像都活了過來。


    訾奶嬌緩緩睜開雙眼,看到一麵長方形的鏡子。鏡子不大,剛好裝下她的眉毛和眼睛。


    “奶嬌,快醒醒啊,做噩夢了嗎?”


    紀之的聲音再次響起。


    鏡子?哦,是遮光板上的鏡子啊。訾奶嬌這時完全清醒了。她看到的是車裏遮光板上的鏡子,自己坐在紀之的車上,而紀之就坐在她的身邊,正開著車呢。車裏開了暖氣,溫度很高,她不舒服地動了動身體,感覺手腳有點僵硬。


    她知道剛剛自己又做夢了。紀之肯定擔心了吧?她看到紀之著急的樣子,連忙安慰他。


    “沒事,我剛做了個夢,夢見你在叫我。”


    訾奶嬌坐直了身體,紀之披在她身上的衣服滑落到坐椅底下。難怪會覺得熱啊,她心裏一暖,彎腰撿了起來。紀之的表情頓時輕鬆了許多,對著她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怎麽,我做個夢還嚇到你了?”


    訾奶嬌撒嬌地靠在他肩膀上,這時車在等紅燈。


    紀之身上有種外科醫生的氣質,他用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用醫生觀察病人的眼神看著她。


    “你沒事就好了。你剛睡著的時候一直皺著眉,頭還晃來晃去,好像很不舒服的樣子。我叫了你好幾聲都不醒,嚇我一跳。”


    他親吻了她的額頭。他身上的香味是區別於自帶消毒液味道的外科醫生的重要標誌。


    “到底做了什麽夢?噩夢嗎?”


    他又問。


    “嗯……不算噩夢吧,剛開始一切都很美好,隻是在最後……算了,這會兒先不說,等到了目的地,我喝了你衝的咖啡再慢慢告訴你。”


    訾奶嬌歪頭看著紀之,她甜笑的樣子宛如一顆蜜糖。紀之忍不住又親吻了她的額頭,一想到整個周末都能和她一起,欣喜和衝動就難以控製,而他並不想掩飾這一點。


    此時已是下午六點,紀之開了一個小時車,距離目的地不遠了。他和訾奶嬌交往了半年時間,去過很多地方,而今天的約會比較特別,他們要去紀之在城外天照山的度假木屋,兩人將在那裏度過周末。


    冬天,靜謐幽深的山林,擁抱在木屋壁爐前的情侶,欣賞著窗外紛紛揚揚的白雪,這是何其浪漫又愜意的事。但凡相愛的情侶都無法抗拒這美妙的吸引吧?所以當紀之向訾奶嬌發出邀請的時候,她不假思索地答應了。


    “紀之,帶我去吧,隻要和你在一起,把我埋在雪裏也可以。”


    她纏綿在他懷裏,癡迷地看著他的眼睛,說著天底下最荒謬的蠢話。


    “把你埋在雪裏?說得我好像什麽變態殺手一樣。”


    這句傻話不知戳到了紀之的哪根神經,他嗬嗬地笑個不停,她靠在他的胸前,秀氣的腦袋隨著他的胸膛起伏,後來她忍無可忍掐了紀之一把,十分有效地阻止了他的持續性嘲笑。


    “還有多久才到啊?”


    車外的風景漸漸模糊,那是因為光正在離開。四處亮起霓虹,訾奶嬌感覺到此刻他們已經遠離市區了。


    “快了,”紀之看了看車上的時間:“還有半小時左右。我們已經在山腳下了。你餓了嗎?”“嗯,有一點吧。”訾奶嬌看見不遠處的柿子樹,好像發現了新大陸,激動得叫了起來:“紀之,你快看,有柿子樹唉!”“我們都到鄉下了,看見柿子樹也不奇怪呀。這一帶有很多農民都種柿子的,你想吃嗎?”“嗯嗯,想吃!”她連連點頭說:“我總覺得樹上剛摘下的柿子比外麵買的好吃,可能是心理作用吧。”“好,滿足你的要求。”


    紀之放慢了車速,探出頭看了看,對訾奶嬌說道:“前麵有家店,我們吃了晚飯再山上吧?我看他家院子後麵也有柿子樹。”“嗯。”


    紀之把車停好,帶著訾奶嬌走進路邊的一間院子。青石板路蜿蜒曲折,盡頭處的房子裏亮著溫暖的黃光。房子後麵是黑黢黢的樹林,這裏已經是天照山的範圍了。店裏不大,但溫暖如春。紀之選了靠窗的位子,為訾奶嬌點了熱湯飯,還有她喜歡的貝肉、蟹腿和蔬菜莎拉。他安排得很周到,什麽事都不用她操心,連吃什麽也不用她想。


    “紀之,我的腦子可以扔了吧?”


    “又在胡說什麽?”


    “任何事都有你幫我安排,我還要腦子幹什麽?”


    她懶懶地躬著背,一手捂著腮,誇張地撅著嘴去吹瓢羹裏的熱湯。


    “是是,腦子也好腳也好,都扔了吧,有我就夠了。”


    紀之對她的無限寵溺讓她想起英國詩人王爾德的一句話——我設想所有迷人的人都是被溺愛的,這是她吸引人的秘密。


    “紀之,我是迷人的嗎?”


    “嗯?什麽?”


    “我問,你認為我很迷人嗎?”


    “當然,迷得我差點忘了自己的姓名。”


    紀之對她不僅像戀人般寵愛,還有一種父親的寬容和慈愛。


    紀之以後也會是最溫柔的父親吧,訾奶嬌心裏想。


    “你先吃,我出去一下。”


    紀之離開了十分鍾,手裏拎著一個袋子回來了。


    “給你。”


    紀之故作神秘,不說袋子裏有什麽,讓她自己看。她打開一看,原來是一包紅彤彤的柿子。她開心得叫出聲來。


    “你居然拿了包柿子回來!怎麽弄來的?”


    訾奶嬌把柿子全拿出來擺在桌上,一個一個地數,一共有十個。她選了兩個最大的拿在手裏按到臉上,對著紀之搖頭晃腦地做鬼臉。


    “幾個柿子把你開心成這樣。告訴你吧,這柿子是我跟這家店的老板買的。剛剛看到這家店附近很多柿子樹,我猜可能是老板自己種的,就去問了下,果然如此。我跟老板說想買一包,他立刻就叫人去樹上閑摘了十個。怎麽樣,夠吃了嗎?”


    “夠了夠了,這柿子要脆生生的才好吃呢。買得太多吃不完,放幾天軟了就不好吃了。十個剛好,我們吃兩三天正合適。”


    她整個晚餐時間都在玩兒那堆柿子,簡直愛不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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