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語係的辦公室裏,太陽漸漸勢微,炎熱的外牆上開始有了小昆蟲歇腳。刻板而聒噪的蟬鳴被隔在窗外,老師們正熟練地使用世界各國的語言,忙著手頭收尾的工作。下班時間很快到了,大家做起事來可比早上更有興致。


    蕭隨和的桌子對麵,坐著某位俄語係的老師。那個著名的驕傲民族取的名字甚是費紙,因此大家都簡稱他為安德烈老師。安德烈是個大塊頭,肥胖的身體把座椅擠得滿滿當當,落日的餘暉斜斜地投在他半邊身體,他手臂上卷曲而茂密的絨毛像鍍了一層金似的。安德烈是蕭老師的至交好友,兩人時常約在一起吃飯聊天。


    此刻安德烈聚精會神地盯著手機屏幕,認真挑選網上的家鄉美食。他的中文水平一般,所以他總在蕭老師麵前做這些“複雜”的事。


    “蕭,這款大列巴你吃過嗎?還有這個紅腸?”


    安德烈指著手機屏幕問蕭隨和,蕭隨和瞄了一眼,笑著搖搖頭。安德烈歎了口氣,繼續埋頭研究。蕭隨和想起今天那個人說沒空,又是一個空蕩的夜晚,於是提出請安德烈去新開的俄羅斯風味餐館吃飯。


    “真的嗎?”


    安德烈立馬坐直了身體,表現出極大的興趣。


    “當然。”


    蕭隨和說自己從不食言。


    “蕭老師,我可以進來嗎?”


    蕭隨和正和安德烈聊著,有學生敲響了辦公室的門,說話語氣很急。


    “是簡方啊,進來吧。”


    叫簡方的女同學快步走進辦公室。她人如其名,穿著簡簡單單,人長得方方正正,留著幹淨利落的短發,從頭到腳隻有灰黑兩色,如果不仔細看還真有點雌雄莫辨。可能因為常年練習街舞,簡方連走路都往上一衝一衝的,蕭隨和每次見她總怕她摔跤。


    “什麽事啊這麽急?慢慢說嘛。”


    “蕭老師,您過來一下。”


    簡方把蕭隨和拉到辦公室門外,還不住地往辦公室裏張望,好像怕其他老師聽見似的。


    “到底什麽事啊?”


    “蕭老師,您快去教室看看吧,我們班的齊然、成睿和其他係的男同學打起來了!”


    簡方壓低聲音焦急地說。


    “什麽!”


    不管在哪間學校,學生打架鬥毆都是大忌,嚴重的是要開除學籍的。蕭隨和一聽這還得了,忙回頭對安德烈老師說:“抱歉,恐怕我得食言了,約會改期。”說完連忙帶著簡方往樓下走。安德烈在背後用俄語說了一句“再約”他也沒聽見。


    “蕭老師,您別太著急,班長帶人把前後門都堵住了,不讓人進出。還好今天已經沒課了,還好是在咱班教室,要是他們跑外麵去鬧,這事可就遮不住了。”


    簡方邊走邊說。


    “做得好。”


    蕭隨和慶幸班裏有這樣清醒懂事的學生。


    “快開門,蕭老師來了。”


    教室裏的吵嚷聲傳出門外,簡方使勁敲了好幾下,門才打開了。蕭隨和快步走進教室,在門口守著的是班長吳桐樹。吳桐樹是全班身高體重之最,比高大健碩的蕭老師還要冒出個頭頂。蕭老師拍了拍班長的肩膀以示表揚。


    “關門,前後門都給我守住了。”


    蕭隨和交代班長,吳桐樹立刻照辦。蕭老師叉腰往那兒一站,並不著急處理,先觀察起形勢來。教室裏原本滿滿當當的幾十張桌椅全部被推到了最後麵,亂七八糟地疊著;人嘛站了有二三十個,分成兩隊,靠教室後麵的十幾位他全都認識,是自己班上的學生;靠近講台的十幾個,多數他叫不出名字,但看著眼熟,應該是其他班或者其他係的。


    兩隊人馬排兵布陣還挺有講究,中間空出一道楚河漢界來。


    “看來這個位置是留給我的吧?那我可就站這兒了。”


    蕭隨和不慌不忙地走到兩隊人中間,瀟灑地脫去外套,雙手叉腰往那兒一站,總教習的氣勢就出來了。


    “說說吧,今天到底怎麽回事?”


    蕭隨和首先詢問自己班上的學生,叫齊然和成睿的男同學。這兩人麵紅耳赤,好似憤怒的公雞,隨時準備衝向對麵,一看就是挑事兒的主。齊然和成睿都算班裏條件好的男生,學習不錯,家世也好,平時除了說話做事牛氣一些,倒也尊師重道,團結同學。可今天這兩人看上去很不對勁。蕭老師擔心衝突升級,因此要先穩住他們。


    “蕭老師,他,那什麽係的廢物,搶我的女人!”


    齊然指著對麵一個染著亞麻色頭發的男同學惡狠狠地說。


    搶你的女人?蕭隨和聽了隻覺哭笑不得。在他眼裏學生們雖然都已經成年,但思想普遍幼稚,離真正意義上成熟還有一段不小的距離。不過讓他震驚的是,這些他看來的男孩女孩都是彼此眼裏的熟果子了。他們的占有欲和成年人一樣強烈。


    蕭隨和沒有和齊然爭論男人女人的問題,他看著那個亞麻色頭發的男生,覺得似曾相識。


    “同學,你叫什麽名字,是哪個係的?”


    “我叫金波,地球物理學專業的。”


    叫金波的男生趾高氣揚地回答道。一個女生在他身後露出半張好看的臉。她神色慌張,躲躲閃閃的,不敢直視齊然的方向。蕭隨和立刻明白了她就是齊然口中的“他的女人”。


    “後麵那位女同學……”


    蕭隨和正打算把女同學叫出來了解情況,突然門外響起急促的敲門聲。教室裏的人都緊張起來,沒有人真的不害怕校規的處罰。蕭隨和連忙示意學生們安靜,然後對著門外問了一句。


    “是我。蕭老師,把門開一下,就我一個人。”


    多麽優美婉轉的聲音,在夢裏和他說過多少情話,不是她還有誰呢?


    蕭隨和衝著吳桐樹一揮手,後者立刻心領神會把門打開了。楊老師走了進來,門重新關上。盡忠職守的班長又貼在了門上,活像一尊門神。


    “你怎麽來了?”


    蕭隨和不由得皺起眉頭,本能地抗拒她出現在這個場合。他既不願意眼前的麻煩惹上她,也不願意她看笑話。


    “聽說你們班各路英雄豪傑都到齊了,我來看看有沒有我們班的。”


    楊老師穿著一條天鵝絨質感的暗紅色長裙,步態雅致地在楚河漢界踱來踱去。她臉上帶著戲謔的笑,興致勃勃地四下觀察,好像在等一場大戲。


    “後麵那個我們班的,別躲了,出來吧。”


    楊老師在教室裏轉了一圈,發現了金波身後那個隻露半張臉的女生。


    “芮蕤蕊,要老師親自過來請你嗎?”


    楊老師神色不變,依然笑靨如花,隻是聲音比之前冷了一些,壓得人心裏緊緊的。


    叫芮蕤蕊的女生低著頭從金波身後走出來,金波想去拉她,被她用力甩開了。她走到楊老師麵前,正想開口說話,卻被楊老師一把拽到了身後。


    “你站一邊不要說話。”


    本就膽小的女學生立時噤若寒蟬。


    楊老師和蕭老師交換了一下眼神,兩人很有默契地打下腹稿。他們都懂得解決問題隻須抓住主要矛盾就可迎刃而解,把齊然和金波說服,其他相關、無關人員當做鳥獸散。


    於是楊老師點頭示意蕭老師先請。


    “今天這事,說起來是齊然、金波和芮蕤蕊三個人的事。大家必須清楚知道,你們是大學生,不是社團馬仔,為什麽三個人的私事要牽扯這麽多人參與其中?如果今天的事產生了不良後果,所有人都願意共同承擔後果嗎?齊然,金波,作為男人你們應該考慮清楚,你們擔得起什麽,擔不起什麽。”


    蕭隨和不愧是執教多年的老班主任,他當然知道成年的學生有多不受教,因此總是先把他們擺在和自己同等的位子,然後開啟成年人之間公平、理性的交流方式,最終方可達到目的。


    蕭老師的話正中靶心。齊然和金波這個年齡段所能理解的浪漫英雄主義是既要保護好心愛的女人,又不讓因連累兄弟而遭人詬病。女人和兄弟,那可是熱血青年的夢想生活裏其一其二的中心思想,古往今來皆如此。既是英雄,就不能幹苟且之事,就得光明磊落。齊然和金波於是慷慨激昂地往前邁了一大步,成睿想跟著出列,被齊然一把推了回去。


    三個當事人之中,芮蕤蕊已處於楊老師的羽翼之下,齊然和金波也被蕭老師從眾人之中剝離開來。於是教室的隊形又發生了變化:蕭隨和和楊老師仍在楚河漢界,齊然、金波和芮蕤蕊分別站在兩個老師一邊,教室前後門貼著的倆門神巋然不動,而原先分處齊然和金波陣營的同學此刻合成了一股,自動退到了靠窗的一側。這二三十人原本互相不熟,現在合到一處,竟然禮貌地相互問候起來,偶有交頭接耳、低聲寒暄的,氣氛竟十分友好融洽。以此看來,明理、守禮的思想浸淫著w大的學子們日常行為,早已是潤物細無聲了。


    “這邊的同學們注意了,”楊老師對靠窗的同學們親切地囑咐:“你們是各係各科來蕭老師班上的,遠來就是客,請務必遵守這個班的紀律。想看熱鬧的,不要做聲,安安靜靜地看;不想看熱鬧的,現在就可以離開。”


    她臉上的笑容如流雲般若有似無,神態既威嚴又有些漫不經心。她的態度時常讓學生們感到無所適從,因為看不出她的喜樂,難以揣測她的心意,從而對她心生畏懼。


    好了,溫柔親切的警告完畢,大部分障礙已掃除,現在隻剩下主要矛盾。楊老師和蕭老師用了不到五秒做出決定:一人對付一個,分而製之。


    蕭隨和把齊然拉到一邊,一番男人之間推心置腹的懇談,勸說他應當尊重芮蕤蕊的真實意願,不要妄想將一個身體和意識都完全獨立的女性據為己有。


    “不管是一廂情願還是物化女性,都會讓你感到難堪,同時也傷害他人的尊嚴。這不是你願意看到的,對嗎?”


    蕭老師堅定而溫和地說。他的道理講得通透、令人折服。齊然看了一眼芮蕤蕊,反觀自己的內心,原來是不甘心不服氣多過心痛和愛慕。齊然從小生活條件優渥,難免滋生傲氣,低頭認輸對他來說並不容易,但他仍然認同蕭老師所說,他同意尊重芮蕤蕊的意願。


    “金波同學,地球物理學係的高材生,這要在平時,我們外語係想請你還請不來呀。”


    楊老師笑眯眯地看著金波。她和金波、芮蕤蕊站在一處,三人輕聲細語地交談著,氣氛輕鬆愉快。


    “楊老師,您別笑話我了。我們地球物理學屬於邊緣冷門學科,跟您這大熱的外語係可比不了。”


    金波往上推了下他的眼鏡,有些尷尬地說道。芮蕤蕊乖乖站在她信任的老師身邊,索性一言不發。


    與蕭隨和的直奔主題不同,楊老師沒有和金波談及感情方麵的話題,而是就他的專業進行了深切交流和深入探討。


    “地球物理學的學生果真與眾不同啊,”楊老師誇張地讚歎道:“又幹淨又整潔,說話做事特別嚴謹,很有科學家的風範。果然你們係是科學家的育嬰室啊。不錯不錯,老師覺得你很有前途。”


    “老師,過獎了,過獎了。”


    金波也摸不準楊老師的讚美有幾分真假,連忙謙虛客套一番。


    “過獎倒是沒有,不過我有個小小的問題。”楊老師接著說:“你們學地球物理的以後如果從事這一行,應該要經常到野外進行勘探和測量吧?聽說一走就是挺長時間,而且條件很艱苦啊。”


    “是的。楊老師不愧為‘代課之王’,果然博學多才,什麽都懂。”


    金波對楊老師是發自內心的佩服。


    “你的成績那麽好,以後也想過在這行紮下去吧?”


    “是,我有此打算。”


    “唉,做科學家可要耐得住寂寞呀,”楊老師意味深長地看了金波一眼,“未來不確定的因素太多,包括你現在瘋狂迷戀的人。所以我的建議是,”她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道:“不要那麽心急把自己架到情聖的位置上。天下之廣大,未來之遙遠,一切都還是未知數。我認為對你現階段來說,在學術上刻苦鑽研出成績是首要的。它是你人生的根基,根基牢固就能長成參天大樹,到時候一滿樹的鳳凰停在那兒讓你慢慢選。想想彼時的風光,恐怕你會後悔今日的莽撞。”


    金波摸著他的鏡框,沉默了好一會兒。楊老師的話他字字句句都聽懂了。正如楊老師一早洞悉的那樣,他對芮蕤蕊不見得有非君不娶的深情,恐怕是犯了和齊然同樣的毛病——不爭不搶得來的不香。從強者手裏掠奪他的心愛之物得到的滿足感,可能要遠大於那件心愛之物本身帶來的。


    金波和齊然都不說話了,芮蕤蕊輕鬆地籲了一口氣。兩人權衡利弊、思考再三,礙於麵子都沒有說出放棄芮蕤蕊的話,但都對之前的衝動行為表達了歉意,並承諾尊重女方意願,以後也會以更加理智的方式處理問題。


    事件平息了,學生們也都散了,最終沒有鬧出大事,兩位老師感到很滿意。


    “合作愉快。”


    楊老師假裝要和他握手,當他伸手時她立刻縮了回去,她咯吱咯吱地笑個不停,十分幼稚又十分可愛。


    “我有事想和你說。”


    蕭隨和認為這是個難得的機會,擇日不如撞日,趁她開心的時候,他又不厭其煩地表白了一次。楊老師止住了笑聲,但並未掩飾臉上的笑意。蕭老師內心一陣狂喜,他以為勝利在向他召喚,連忙張開雙臂去擁抱愛的賞賜,可他的禮物卻從他手臂的環下鑽出去了。


    唉,看來還得再等等。他想,好飯不怕晚,自己就快等到了。他對兩人的未來充滿信心,於是在狡猾的楊老師逃掉之後立馬撥通了安德烈的電話。他需要另外幾個男人為他慶祝即將到來的勝利。


    “喂,安德烈嗎?八點,老地方見……什麽?吃了?那就再吃一頓。我說過不會食言而肥,你得配合我……好的,把伏特加給我開上。”


    蕭隨和豪氣幹雲想要大醉一場,他篤信勝利必將屬於他,就像孔子相信天命與仁德,老子相信道法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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