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漫著醫院獨特味道的單人病房裏,厚厚的窗簾遮住了晴好的日光。紀之安靜地躺在病床上,麵容幹淨,頭發一絲不亂,指甲也精心修剪過。由此可見照顧他的人心思細膩,對他十分珍視。


    紀之偶爾會皺起眉頭,手指輕微顫動,那是他渙散的意識在努力回流、集中。自己在無意識的狀態裏待了有多久?他對此一無所知。隻是徹底清醒過來時聽家人說,他已經昏迷了三天兩夜;自己被家人轉回了本市的醫院,身體沒有遭受到致命的傷害,傷好以後仍然可以登台演出,不會影響他的職業生涯。


    他的思維變得清晰起來,因為麻藥的作用,他暫時感覺不到難以忍受的疼痛。一家人圍在床前爭先恐後地和他說話,他已經對自己的傷情了解得足夠了。現在他最想知道的是另一件事。


    “奶嬌呢?她知道我受傷了嗎?有沒有人告訴她?”


    他費力地說出醒來後的第一句話。麵前圍繞著他的那些喜笑顏開的臉,剛剛還說個不停,此刻卻集體沉默了。


    “怎麽不說話?我睡了好幾天,她聯係不到我一定著急了吧?我的手機呢?”


    紀之下意識地抬了下右邊手臂,沒有讓他感覺到能使用上的力量,隻有一陣不輕不重的疼痛。


    “千萬別亂動啊,”紀之的母親心疼不已,連忙按住他的手臂。“紀之,你的右肩傷得不輕,身上骨折的地方也有好幾處,還有你的腿,現在可千萬不能動。”


    “好吧,”紀之無奈地歎了口氣,“但是我想給奶嬌打個電話說一聲,這總可以吧。”


    紀之看著母親,那張熟悉親切的臉此刻麵露難色,欲言又止。他又轉向父親,也沒得到任何回應。這間屋子裏擠滿他的親人,還有妍母女二人,說起訾奶嬌卻個個諱莫如深。


    “孩子,你剛剛醒,別想那些費神的事了。你這次傷的可不輕啊,有什麽事都把身體養好了再說。”


    奶奶憂心忡忡地看著她唯一的孫子,心疼地直抹眼淚。


    “是啊,紀之,你聽奶奶的話吧,別去管那個女人,她已經回國了。”


    “你說什麽?!”


    妍的話極大地刺激了紀之。他不相信女友會在這個時候回國,即使因為簽證到期的原因,他也接受不了她不辭而別。一定有別的原因!紀之掙紮著要從床上起來,無論如何他想做點什麽,不能這麽幹躺著。他想到心愛的人突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感覺自己像在等死一樣,什麽也做不了。這些念頭想想就讓他絕望。紀之雖然從床上坐了起來,也拿到自己的手機,可他無數遍撥打的號碼似乎永遠無法接通,他的心越來越涼了。他又打給百合,得到的答案是訾奶嬌小姐提前祝他新婚快樂。當然這是訾奶嬌逼百合這樣說的。對方匆匆掛掉電話,接下來再打又是一陣無盡的忙音。花椒的電話也相同。


    紀之很快理通了思緒,他憤怒衝著向床前的親人咆哮,他認為這些人裏麵沒有一個是無辜的。他們所有人,集體葬送了他看得比生命還珍貴的愛情。這時護士聞聲而來,提醒大家病人需要更好的休息。女人們止住了哭聲,紀之無力地躺回床上,因為缺氧而頭暈目眩。女人們的眼淚暫時淹沒了他的憤怒,但他暗暗下定決心,出院後一定要去那個遙遠的國家把她找回來。一定。


    回國已經很長時間了,訾奶嬌的生活就像紀德所說——生活在等待中,等待隨便哪種未來。隻不過她的等待沒有“妙不可言”的喜悅。她隻有被動地在“等待”中隨波逐流,偶爾充滿希冀渴望亮光,但多數時仍在海底遊蕩。


    剛回國的那一周,訾奶嬌每晚都會準時出現在岑銀子的出租屋裏。三十多個平方的鴿子籠,竟然有一個不錯的陽台,擺得下兩張藤椅一張圓桌。天氣漸漸暖和了,傍晚披件外套坐在陽台上喝茶聊天,安靜和愜意得不像年輕人該過早擁有的快樂。


    訾奶嬌自嘲地說,自己像每晚準時播出的狗血劇女主,用生動立體的方式向岑銀子講述著哀傷的故事。她一連講了七天,卻不知道故事該怎麽樣結尾,正蹙著眉頭犯愁呢。


    岑銀子坐在訾奶嬌的對麵,乍一看兩人竟像雙生姐妹一般。她和訾奶嬌剪了同樣的短發,原本飽滿的圓臉瘦了許多,看上去和好友的鵝蛋臉有些相似。兩人的身高個頭都差不多,衣服一直交換著穿。最稀奇的是兩人的表情和神態也十分相似,那可是需要經年累月的默契才能養成的。


    岑銀子剛洗了被子和衣服,所以陽台上顯得格外擁擠。除了兩個女孩、兩張椅子和一張圓桌,其餘地方幾乎都被衣服和被子占據了。岑銀子站起身掀開麵前的床單,把陽台一角的綠蘿搬到小圓桌上。她說這顆綠蘿是她養花半年唯一拿得出手的作品,隻要待在家裏,她就要時時刻刻看著它,寶貝似的。


    “嬌,你真的不再去日本了?也許紀之是不得已的呢?你甘心麵都不見就這麽不明不白地分手?”


    岑銀子這番話是基於這幾天百合和花椒傳回的情報。訾奶嬌以連續劇的方式每晚在這個小陽台更新劇情。


    “銀子,我的話已經說的很清楚了,做這樣的決定我也很痛苦。”


    訾奶嬌語氣裏透著絕望,她知道紀之一直在找她,但她麵對紀之整個家族的壓力喪失了勇氣。她不想在紀之家人輕視的目光下與之結合,更不願紀之為了自己放棄現有的一切。兩個人若是把命運的羅盤重新翻轉一遍,自己或許會逆勢而上,可紀之必定會因為想拚命和自己交匯而折翼。他將要失去的太多了。他一定會說他不在乎、不後悔,但她會心疼,光是想想就忍不了。她不願成為他的拖累,如果不能托著他向上走,至少不要把他拽下深淵。


    下麵有我一個人待著就足夠了,她是這樣想的。任何人也改變不了她的想法。


    訾奶嬌的連續劇終於劇終了。她徹底死了心。愛情這狡猾的東西,她無論如何都掌控不了,隻得勉強死守住那點可憐的驕傲。


    “嬌,你做的對,別為不值得的男人傷心難過。你回來了我不知道多高興,我倆又能在一起了。”


    時間過去了很久,訾奶嬌做過很多事,勉強活得不錯。隻是她對愛情好像脫了敏,她說隻想做點有意義的事,她不年輕了,生命浪費不起。她和好友談起今後的打算,岑銀子思索半天提了個不錯的建議。


    “我們開個書店吧?奶嬌,你說好不好?”


    “你說什麽?”


    訾奶嬌坐在岑銀子家的小陽台上,目光從頑強的綠蘿慢慢轉向岑銀子的臉,勉強擠出個不自然的笑容。


    “你認真聽我說好不好?我倆合夥開一家書店,既賣書也賣花。你不是一直喜歡看書嗎?總說上學的時候被強迫學習,喜歡的書從來沒看盡興過。現在我們自己開一家,你做老板,想怎麽看都行,把眼睛看瞎也沒人管你。”


    岑銀子興衝衝地說道,她飽滿的情緒總算給了好友一點刺激。至少她說的話她都聽進去了,而且有了反應。


    “開書店嗎?是挺好的,不過如今開書店可不掙錢啊,賣文具和教輔還行得通,起碼能收支平衡吧……賣花?我可什麽都不懂。”


    訾奶嬌認真思考問題的態度讓岑銀子很是開心。她認為自己的計劃起碼成功了一半。


    “其餘的你都不用管,我來幹,你隻把那些寶貝書看好就行。我們賣花賣文具當然要盈利的,也是為了養我們的書店嘛。我們各司其職,好好把書店做起來,到時候掙了錢把門麵買下來,這家店就永遠是我們的了,想想就開心啊!”


    岑銀子越說越興奮,好像自己已經坐擁金山銀山似的。


    “我現在就可以把門麵買下來。”


    訾奶嬌笑盈盈地看著岑銀子,眼神裏透著一絲狡黠。岑銀子驚呆了,不過她很快反應過來,嘴裏“嗚啦啦”喊著,在陽台上又蹦又跳,張牙舞爪的樣子像極了那盆瘋長的綠蘿。


    “我的天!你這麽有錢嗎?寶貝啊,我的心肝兒,到底掙了多少外匯?太聰明了我的寶啊,知道全攢著拿回國來用,真棒!”


    岑銀子又是鼓掌又是大笑,還抱住好友不停親吻她的臉蛋。訾奶嬌見銀子這樣開心,頓時感到自己還有那麽點價值,自己的人生或許還不算太糟糕。


    “到底有多少錢?快說快說。”


    岑銀子像隻樹袋熊似的攀在訾奶嬌身上,訾奶嬌第一次發現她那近視八百度的眼睛如此炯炯有神。


    “嗯,也不多,我存了好幾年,在本市繁華地段買個小門麵的錢還是夠的,另外還能付個小戶型的首付。我可就指望著你的書店掙錢了,不然我可沒錢還貸款啊。”


    訾奶嬌笑著說。


    “沒問題,全包在我身上。我倆是絕代雙驕再次合體,一定天下無敵!”


    岑銀子快樂的情緒感染了訾奶嬌,她也認為自己必須要重啟有意義的人生,就算是為了把自己的快樂當成她的快樂的銀子。訾奶嬌期盼內心荒蕪潮濕的沼澤終有一天開出盛大繁榮的花朵。希望和絕望是矛盾的,而矛盾在這世上普遍存在,她並不害怕一個極度矛盾而撕裂的自己,她想起了父親的話——人活著就要拚盡全力,不能白變一回人。那是平凡的人最樸素的智慧,卻能讓人受用終身。


    我不會叫你們失望,我會活得比誰都好——訾奶嬌對著遙遠夜空的兩顆星鄭重地許下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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