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剛回到賀府,元妄就被賀威叫去了大書房。


    “賢侄,”賀威示意他坐,開門見山道,“你今年年方十六,對將來可有什麽打算?”


    元妄微笑。


    他打算取涼州郡守和狗皇帝的人頭。


    然而這話說出來,非得嚇死賀大將軍不可。


    他故作惆悵,“家中親人全部亡故,晚輩也不知將來如何是好。”


    “聽說你在涼州時讀書不錯,今後不如就去國子監繼續讀書。”賀威顯然是早已替他做好打算,“我已和國子監祭酒打過招呼,你三日後就可入學。好好學一些本事,將來成為國之棟梁,你父親九泉之下也能安心。”


    讓他去國子監讀書?


    元妄勉強保持微笑。


    他幼時曾進書院偷過東西,他坐在房梁上,看見在學堂裏讀書的都是穿戴齊整的小孩兒,無需為生計奔波,才能有空學那之乎者也。


    像他們這種人,吃了上頓沒下頓,連活著都很困難,學那玩意兒做什麽,將來給自己的墓碑刻字嗎?


    可是他們這種見不得光的人,將來死了無非是草席一裹扔在荒野,哪裏來的墓碑呢?


    這父女倆真會來事兒,一個讓他去國子監讀書,一個讓他去宴會上作詩作賦還要吹笛子,這不是要他的命嗎?


    賀威不解,“賢侄看起來怎麽不太高興?”


    “沒有的事,晚輩都快高興哭了……能進國子監讀書,是晚輩從前想都不敢想的事,一時情緒激動,因此才會失態。”


    “你喜歡就好。”賀威又叮囑道,“在國子監讀書的都是權貴子弟,你進去之後,多結交一些朋友,對你將來步入官場大有裨益。”


    元妄謝過賀威,回到自己的小院子,對著園中花草發呆。


    他連字都不認識,去國子監定然會令人起疑暴露身份。


    國子監去不得,桃花宴也去不得。


    不如……


    裝病?


    另一邊。


    賀瑤用晚膳的時候,收到了鎮國公府的帖子。


    春濃捧著帖子,“羅姑娘怕宴會無趣,讓參加宴會的公子姑娘都準備一些才藝,她安排您和小侯爺在開宴時,合奏一曲《高山流水》。”


    賀瑤的筷箸險些拿不住。


    合奏《高山流水》?


    小侯爺定然沒問題,可她連樂譜都認不全,她奏哪門子流水?


    虧她白天時還覺得羅辭玉心善,她分明就是故意讓她出醜!


    春濃絮絮叨叨的,“奴婢聽說薛家姐妹湊齊了十二位小娘子,要在宴會上表演《春江花月夜》。薛家姐妹也愛慕魏家郎君,她們一向愛跟您攀比,您可不能落了下乘!要奴婢說,您不如求助魏家郎君,魏家郎君精通樂理,可不比小侯爺那個鄉野村夫強?”


    賀瑤聽她提起魏九卿就煩。


    她敷衍道:“羅辭玉安排我和小侯爺合奏,又不是與他合奏,求助他有什麽用?我還是去瞧瞧小侯爺吧,問問他可有什麽打算。”


    黃昏時分,賀瑤抱著琵琶來尋元妄。


    小廝在門口迎她,惆悵道:“小侯爺午後就病倒了,上吐下瀉的,大夫看過,說可能是水土不服。”


    “病倒了?”賀瑤吃驚。


    她進了屋,元妄果然躺在榻上。


    聽見動靜,元妄虛弱地坐起身。


    他抬手攏了攏淡青色的衣領,麵色蒼白唇無血色,勉強笑道:“你來了……”


    “上午還好好的,怎麽突然病成這樣?”賀瑤連忙放下琵琶,坐到榻邊,故作賢惠地替他掖了掖被角,“定是我照顧不周的緣故。”


    “賀小娘子太客氣了,是我自己身子虛才會水土不服。”元妄抬袖掩麵,遮住自己嘴角的笑意,“賀伯父還讓我進國子監讀書,怪我不中用,倒是枉費了他的一片情意……下個月的桃花宴,恐怕也去不成了呢。”


    少年的聲音低沉難過,漂亮的桃花眼似乎也蒙上了一層水霧。


    落在賀瑤眼中,真真可憐極了。


    小侯爺年紀輕輕就沒了雙親,從偏遠荒僻的涼州跋山涉水而來,好不容易進了京,卻無法去最好的學府讀書,也不能見識桃花宴的繁華熱鬧,隻能孤零零呆在這裏忍受病痛的折磨……


    賀瑤心生憐憫,忽然拍掌,“我無事可做,不如多陪陪你吧。既然你最喜歡讀書,那我念詩給你聽好了。”


    她取來一本《詩經》,坐到榻邊輕聲誦讀。


    元妄:“……”


    我真的是謝謝你了!


    也謝謝你的父親!


    什麽勞什子的詩,他這種粗人根本聽不懂!


    早知道就不裝什麽小侯爺了!


    天色漸漸擦黑。


    小廝撥亮屋裏的燈籠,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窗外又落起淅淅瀝瀝的春雨,少女的吟詩聲夾雜其中,宛如一泓清泉,比擊金敲玉聲更加清潤悅耳。


    在這聲音裏,元妄煩躁的心奇異般的漸漸平靜。


    他望向麵前的小娘子。


    燭影搖曳,小娘子鴉發如雲膚色凝白,色若海棠眉如遠山,穿豆綠色袒領半臂,嫩黃羅裙鋪散在榻邊,更顯腰肢盈軟而有韌性。


    她手捧書卷,鴉羽似的長睫在麵頰上投落兩痕扇形陰影,一雙杏子眼純澈如水,朱唇輕啟,是他在涼州從未見過的絕色。


    偏偏還對他如此溫柔耐心……


    世上從沒有小娘子這般照顧過他,他曾在涼州街頭替幾位小娘子尋回丟失的步搖,可她們隻會嫌棄他的手弄髒了她們昂貴的釵飾。


    他閉上眼,聆聽少女的讀詩聲。


    然而腦海中,竟反複浮現少女嬌俏如蘋果的容顏。


    就連他的心髒,似乎也跳快了些……


    他扯了扯唇角,自嘲一笑。


    賀小娘子出身高門飽讀詩書,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是洛京最有名的名媛淑女,背地裏愛慕她的郎君多如牛毛,像他這野狗般的人,能聽她讀詩已經是天大的造化,怎麽還敢肖想其他?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賀瑤翻了一頁書,心裏一萬頭騾子飛奔而過。


    她瘋了,竟然突發奇想給小侯爺念詩!


    她隻念了兩首就開始不耐煩,隻覺書卷上的字都化作了螞蟻,身上也活像有螞蟻在爬,恨不能扔了書出去耍幾招紅纓槍!


    賀瑤心虛地抬起眼簾,恰好對上元妄探究的視線。


    她心裏頓時宛如敲鑼打鼓。


    莫非是她念錯了字兒?


    可是書上的字兒密密麻麻像是螞蟻打架,她在國子監不曾好好學習,也不知是哪個字兒念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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