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瑤微笑。


    顧停舟心思細膩,城府也很深沉,肯允許她進入天司判,背地裏必定是仔細調查過她,知道她上過戰場並不奇怪。


    她坦然道:“成,這活兒我幹。”


    顧停舟又道:“壽辰那日,皇後娘娘會親自扮成觀音,布施行善與民同樂。屆時魚龍混雜,你和李財、李福扮成宮女,守在她身邊。”


    賀瑤好奇,“李財和李福是……”


    兩名侍衛立刻站了出來,一副與有榮焉的表情,“能與賀小娘子共事,是我倆的福氣!”


    賀瑤:“……”


    這倆侍衛長得又黑又壯,能扮宮女?!


    扮黑熊精還差不多!


    她果斷舉手,“大人,卑職覺得由您親自扮演宮女比較合適。您看您長得就像個塗脂抹粉的姑娘,講話又慢慢吞吞——”


    “對了,”顧停舟友好地打斷她,“咱們天司判缺個專門清理屍體的巡捕,雖然每日都要與腐肉打交道,但賀二你一向不同凡響,想來應當能夠勝任。”


    賀瑤畢恭畢敬,“大人,卑職突然發現您渾身上下充滿陽剛之氣,一舉一動都撼天地震乾坤,扮演宮女是萬萬不合適的,還是由我們三個竭誠為您效勞。”


    安排好任務,顧停舟又去屏風後麵睡覺了。


    賀瑤獨自去了卷宗室,麵對浩如煙海的案卷,一時間目瞪口呆。


    過了好半晌,她咂咂嘴,“這麽多案卷,我得查到什麽時候才能查到黑翎箭?幸好還有五年時間,我可以慢慢看。”


    她硬著頭皮從陳年舊案翻起,“我在國子監讀書的時候都沒這麽認真,阿耶呀阿耶,我也算為咱們家豁出去了……”


    翻到的第一冊,是那位涼州大盜的案子。


    賀瑤想起饅頭窟的相遇,不覺仔細看了起來。


    九歲闖入涼州富商家偷盜,失手後被護衛們抓起來一頓毒打,滿嘴是血的放狠話,今日若是打不死他,一年後他還敢再來。


    他被打得幾乎斷了氣,又被扔去了荒郊野嶺的亂葬崗。


    那是個深冬,北方又一貫嚴寒。


    可他在那個滴水成冰的寒夜,爬出了亂葬崗,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一年後,少年果然再度出現在富商家。


    他不僅偷走了富商家裏的各種金珠寶貝,還報複般放了一把火,把富商活活燒死在了祖宅裏。


    那名富商在涼州本地常常救濟施舍窮苦人家,還曾收養不少孤兒,素有“活菩薩”之稱,因此他被殺一案轟動一時。


    自那以後,少年正式成為涼州第一號通緝犯。


    “原來不僅是個盜賊,還背負了命案……”


    賀瑤呢喃。


    然而回想起饅頭窟的事,她總覺哪裏不對。


    饅頭窟裏,她假裝從屋簷上跌落,那人卻接了她一把。


    一個窮凶極惡視人命如草芥的人,會下意識地幫助別人嗎?


    賀瑤好奇地翻閱卷宗時,銅駝街。


    元妄叼著一根青草,腰間掛著個酒葫蘆,斜倚在高高的卷簷上。


    放眼望去,洛京城燈火如海繁華喧囂。


    他眯了眯桃花眼,忽而想起幼時的事。


    他不記得三歲之前的事了,自四五歲朦朧記事起,他就和一群同齡小孩兒活在涼州的一處深宅大院。


    宅子的管事說,是一位宅心仁厚的富商收養了他們這些孤兒,指望他們將來長大後都能成為棟梁之才,為家國做一份貢獻。


    管事還叮囑他們,要感恩戴德,要每日為恩人祈福祝禱。


    可實際上,並非如此。


    他在那處宅子長到九歲,發現每隔半年都有一雙少年少女離開。


    管事說他們是被好心的夫妻領養了,可他頑劣時從宅院裏的狗洞鑽出去玩,才發現那些同齡的孩子哪裏是被領養,分明是被活活燒死!


    富商身邊有一位來自西域的巫師。


    巫師告訴富商,每隔半年向神靈獻祭一雙童男童女,可保家族富貴,人丁興旺,百年不衰。


    於是富商派人擄來孤兒,對外美其名曰是收養他們,實則是把他們當做畜生圈養在深宅裏,隻等他們長到十歲,就拿他們獻祭異族的神靈。


    他對那衣冠禽獸產生了殺意。


    那年他還小,不懂忍氣吞聲也不懂籌謀算計,隻憑著一腔孤勇,握著一把小匕首闖進富商的宅子,結果卻被當成小偷抓起來毒打一頓。


    可他沒死。


    他從亂葬崗滿地的腐屍裏爬了出來。


    他躲在寺廟裏,靠著偷寺裏的米粥果腹,硬生生捱過了那一年。


    一年後,他終於逮到機會,再次溜進富商的宅子,把那衣冠禽獸鎖在房間裏,一把火燒死了他。


    他仍舊記得那年大雪紛飛,他燒了宅子拔腿就跑,背後是衝天的火光,他孤零零在雪地裏跑了很遠很遠,直到精疲力盡栽倒在雪堆裏。


    再次醒來,是被人救到了一處破廟。


    是師父救了他。


    那個慈悲憨厚的中年男人,不僅撫養他,還親自教他拳腳功夫。


    可好人未必能有好報,涼州大旱的那幾年,他散盡家財救濟四方,最終卻落得個無錢治病活活餓死的下場。


    涼州的那些年……


    是下在他心裏的一場永不停歇的大雪。


    孤月當空。


    洛京的繁華一望無際,獨自臥在屋簷上的少年飲了口酒。


    喝得盡興了,他站起身把酒葫蘆掛回腰間。


    他彎起薄唇,桃花眼明亮有神,像是頑劣不羈的鄰家少年郎,未曾走過山山水水,未曾經曆過生老病死,也未曾對誰懷過刻骨銘心的愛恨。


    他從懷裏摸出一隻精巧的絲綢布袋。


    他漫不經心地穿過高低錯落的重重屋簷,從布袋裏摸出一顆顆小金珠,隨手拋向路邊的一扇扇破舊窗戶,像是祭奠恩師。


    “要死啊!誰這麽缺德半夜往人家家裏砸東西!”


    “阿娘,是金珠子!是一顆金珠子!阿耶有錢治病了!”


    “……”


    “媳婦快醒醒,有人往咱們家裏扔金珠子!咱們有錢還債啦,不必典當房屋流落街頭,你的嫁妝也能贖回來了!”


    “……”


    月上中天。


    元妄站在高高的簷角上。


    他凝視遠處的郭家府邸,那座府邸修建得端宏巍峨,此刻燈火通明,在皇城背後投落巨大的陰影,像一隻矗立在天地間的凶獸,少年在孤月下的影子與之相比,是那麽渺小。


    良久,少年歪頭,唇角帶笑,無所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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