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綠衣女心想“他怎麽會知道我倆名字?他又怎麽會知道師兄那招是易手法?”轉眼看去,一旁的師兄也是一臉詫異,老者看見他們神情自知所料不差。那墨衣少年已經從桌上躍下走近老者麵前,恭恭敬敬的行了個禮說道:“於子寧見過師叔,正是他們二人。雁蕩山一別良久,師叔風采依舊。”轉身又對著剛剛過招的三名青年人抱拳道:“三位師兄好,恕小弟情急之下未分敵我、稍有得罪,這廂賠禮了。”卻並未搭理那些持刀漢子。其實他並未有傷人之心,以他武功利劍未出鞘而以一敵六,倘若真是生死相鬥隻怕自己早已血染劍下。那三名青年均是如此想到,與他過招時隻覺對方洋洋灑灑、遊刃有餘,一瞬間又恢複如常的儒生氣質,端的是名家風範,均是抱拳回禮。眾人均想他二人既然相識,又何以未曾相認?


    原來那於子寧正是江西雲清山一派的弟子,師門排行第三。雁蕩山上的“驚鴻劍派”現任掌門裴文是師父的至交好友,此行正是趕往浙江雁蕩山上祝賀掌門六十七歲大壽。往年來都是隨著大師兄前去,今年留在了山上照顧師父,便索性和四師弟、五師妹結伴而行,一來江湖上雖然知道雲清六個弟子,名頭卻是得益於前三位,雲清、驚鴻兩派掌門關係匪淺,合該引薦裴掌門認識;二來雲清門例師藝未成便很少行走江湖,此行也是帶他們長長見識。雁蕩山上門人弟子眾多,以往上山所見也未盡全麵,是以於子寧和這三名青年不甚相識,至於那名老者在山上有過幾麵卻未曾言語,也隻是稍感熟悉,直到看透三人劍法才恍然大悟,說到如此也不知道四人姓名,便隻是叫到師兄、師叔,至於到底是張師叔還是李師叔,礙於臉麵也是不好相問。到底是人老圓滑,那老者卻是對著於子寧身後二人說道:“你叫高鬆節,她叫江繁縷,老頭子也姓高,跟你原是一家人,你們肯定心裏在想‘這老頭子眼生的很,怎麽會知道我叫什麽?’是也不是?”那粗獷少年的確名叫高鬆節,一旁的師妹也正是姓江、兩字名上繁下縷。兩人見師兄神情恭敬稱呼對方師叔,便也對著他行了個禮,說道:“高師叔好。”高鬆節又對著三名青年劍客行了個禮,那三人急忙還禮說道:“不敢當,不敢當。”江繁縷卻是好奇的問道:“是呀,你怎麽會知道我的名字?”於子寧道:“師妹無禮,高師叔是前輩豈是你這樣問的?”那高老者笑道:“無妨,我原本也不知道,可是你三師兄一出手我就知道了,‘踏足離身,飛還本相’豈不是你雲清派的‘離相步’?他一劍三式,在這位關...嘿嘿,在這位關張肅老弟身上留下三道劍痕,不就是‘縹緲劍’裏的一招‘墨語泣絲’?”


    於子寧心想,原來這滿嘴葷話的人全名叫關張肅,這名字取的倒是有意思。那些帶刀漢子聽他們對話便知道這三人是友非敵,均已落座,隻有那名叫關張肅的刀客怒氣衝衝,自知理虧又打不過人家,在座子上氣喘籲籲。眾人聽得高老者說什麽“一劍三式”紛紛看向關張肅身後,隻一看心下又是一驚,原來眾人當時凝神觀敵未曾注意到他背後,隻道他衣衫被於子寧利劍破開,此刻細看他身後破破爛爛的居然是被於子寧一閃留下了三個劍痕,所幸肌膚未傷,如此也看得眾人心有餘悸。


    那“離相步”和“縹緲劍法”是師門絕學,江繁縷聽他一語道破心裏更覺得好奇,又問道:“那你是...”她看了一眼於子寧,低頭吐了吐舌頭又改口道:“那高師叔知道這兩種功夫,又怎麽會知道我是我、他是他?我們同門六人,個個都會使這功夫。”高老者搖了搖頭回道:“劍法招式人人都會學,可像你師兄這般出神入化,你能做到嗎?”江繁縷小聲道:“我自然沒這麽厲害,可是大師兄、二師姐他們也就未必比三師兄差。”高老者又道:“這不就是了,雲清派‘四英雙秀’,白蘇劍法未必勝過你,六人之中鬆節最為健壯,徐首、李二年近三十,你們三個便就是你們三個,豈不是容易得很?”說罷又長歎一聲,對著於子寧道:“掌門師兄常說雲清派深居簡出、潛心修武,門人弟子雖少卻個個是人中龍鳳。不瞞你說老頭子總是不以為然,今日看見你這功夫,真是...真是...唉...”他本身是雁蕩山上少有的幾位高手之一,像於子寧那般快劍自負是不在話下,可調教出來的三個徒兒在人家麵前卻如小兒家家一般,心裏深感不是滋味。好在這老者年輕時也是一位快意恩仇的劍俠,此刻雖然花甲老態豪情卻不輸以往,左手拿起桌上的酒壇說道:“一碗甜酒料也不會醉事;繁縷,今日老頭子做主讓你喝上一碗。”他說罷右手在壇底輕輕一拍,勁力所到,酒壇裏的酒便朝著高、江二人所在的方向潑去。


    江繁縷眼見要被淋個正著,“啊”的驚叫一聲提手欲擋,卻見那潑過來的酒水離身半尺處分成幾道水箭,好巧不巧的落在他們三個人的飯碗裏仍在轉個不停的打旋兒,愣是沒有漏出一滴來。眾人看見他施展這一手精妙武功均是忍不住高聲喝彩,那三名徒兒更是拍手恭維。屋內東西兩側相隔數丈,內功高強者讓酒水飛出原本也不是多難的事情,可他這一拍中包含了擊壇的透勁、分酒的巧勁、化力的柔勁,可見其內力已經練的隨心所欲。江繁縷看向於子寧,意思是說你定下規矩不能飲酒,這碗酒喝了隻怕是要拂你麵子,她雖然靈巧調皮,對長幼尊卑卻依舊牢牢銘記。於子寧知她心意,說道:“師叔發話,你大可不必擔心。”高鬆節本就對這老者甚是恭敬,這樣一來更是添了幾分欽佩,知道他是有意顯露武功找回麵子,便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和江繁縷端著酒老老實實的走上前遞給師兄一碗,三人三碗一飲而盡。身後那些持刀漢子與四人一路走來,從未見過高老者顯露武功,隻道是人老力微哪裏有什麽真材實料。此一番想到之前明裏以他為首暗地裏卻不甚恭敬未免太小看人了,紛紛上前敬酒致歉,又想這一路有老者同行定是馬到功成,剛剛對於子寧三人的憂慮當即轉為對老者的欣喜,眾人心下釋然便三三兩兩的上樓去歇息了。於子寧有言在先,高、江二人也不複多飲,又與高老者寒暄了幾句,均是稱讚對方雅質優頌的美詞。


    晚風過枝頭,月兒掛正空,聽得見窗外不知名的蟲獸啾啾夜語。此時樓下早已清淨無聲,眾人皆分了客房棲身,於子寧三人說到底與他們不是一路便選了最末兩間,江繁縷見屋裏兩窗一者朝南一者朝東,便跟兩位師兄說想要推窗望月,讓他們二位去對麵的西屋睡,於子寧較二人行走江湖日長,多叮囑了幾句也就跟高鬆節去了西屋,說的好聽是東屋西屋,其實門對門也不過丈遠,有什麽動靜互相也都知曉。打發了兩位師兄走,江繁縷關門卸劍、褪去了身上綠衫,打開窗戶倚靠在窗前望月,這一來隻令她大失所望。原來客棧馬棚正是在東閣下方,靠上前去隻聞得一股馬糞臭氣哄哄的味道撲鼻而來,再望天空看去,哪裏見得明月皎皎,全然被那幾顆又高又粗的柳杉擋了個正著。江繁縷“呸”了一聲道:“這格局真真是雅致極了!”當下關了東窗,又打開南窗,伸出頭往外看去又見東南處一座山峰擋住了半片月亮,心裏想“若是在雲清山上的漢陽峰看月亮,不知勝過這裏多少倍!”轉瞬又想“倒也不是這裏不好,隻是看月亮一向都在高處,哪有在山腳看的。”想起雲清山上的事物,不禁又思念起了山上同門,記起來自己很少下山,嘴上說著師父武功高強不必擔心,此刻又巴不得早日回去侍奉師父。思緒紛飛之際忽聽得腦後一陣嬉笑,原來高鬆節也打開了窗戶朝月亮看去,他見江繁縷扭著脖子看那半片月亮便忍不住笑起來,說道:“小師妹,山峰半遮月好看的很,就怕混著馬糞味似乎不雅。”江繁縷佯怒道:“好啊,你們早就知道這邊守著馬棚卻偏偏不告訴我,叫我聞這十幾匹馬便是好師兄了嗎?”對麵又一人回道:“我們知道那邊有馬棚,師妹你還數過裏麵的馬,何以忘卻?”不用想也知道是於子寧在回話,她一怔之下倒是無言以對。高鬆節見她眉目如畫,幾縷發絲隨著徐風搖擺甚是動人,當下心裏一陣恍惚,說道:“今日行了百十裏路,騎馬也騎的累了,師妹快些休息,明早還要趕路呢。”江繁縷柔聲道:“你們也早些睡吧,我收拾收拾便好。”說罷起身回房洗漱,窗子卻隻關了一扇,另一扇任它開著,高鬆節呆呆的望著窗戶,又看向不遠處幾顆柳杉。天目山上的樹木眾多,尤其以柳杉更為高聳,有幾顆已長得數十米高,枝繁葉茂、並肩而立。


    江繁縷洗漱後便自休息,卻說高鬆節這邊已經回屋坐在了榻上,眼見窗外月光南移,麵前這位三師兄仍坐在桌前閉目養神。他們師兄弟之間自是心無芥蒂,同塌而眠亦未嚐不可,於子寧久久不睡定有他自己的思量。知道師兄見多識廣,若是他想不通的事情自己更是無跡可尋也不必打擾,當下盤膝而坐,左右手各捏劍指,左指向天置於胸口,右指擊地放在小腿前,正是雲清派代代相傳的絕技“浩然功”,他雖是出門在外,師門武藝也不曾耽擱。半晌後功畢,高鬆節隻感天地浩然隨指尖循循而入祛除了身上一天的濁氣,頓時靈台清明、心無旁騖。


    於子寧思事不得早已起身寬衣脫下墨衫,行走江湖的日子長了一些便沒有褪去內裏夾袍。他見師弟運功也就未曾打擾,此刻見高鬆節睜開眼來好像精光四射一般,忍不住稱讚道:“好師弟,你內功又精進不少!假以時日三哥倒要讓你反追了過去。”高鬆節道:“師兄莫要取笑了,咱們六人數你和徐師兄內功厲害,你七八年別練,我七八年天天練、夜夜練說不定能將將好追上你。”於子寧笑道:“你未免太小看了自己,也小看了本門內功心法。”他雲清派的武功修習本是荊棘滿路一般複雜,所以門中弟子自練武開始就極少下山,一是派中門規,其二也是因為心念若雜便難以融會貫通,不似其他門派或劍法或拳掌皆是路子相近而殊途同歸,就好比江、河、湖、海各自分明,倘若叫它們流向一處自然是難於登天。但要拋開外物潛心苦練,度過了東一處、西一處的難關,江河百通、湖海匯聚,到了此時武功長進又是一日千裏。雲清六人中於子寧自幼上山,時到今日已經過了二十餘年,也算他刻苦修習又加上天性無為,逐漸的落下後三人一大截。近來高鬆節年齡越長,一反弱冠前的好動性子,總算是窺得師門奧妙卻是江繁縷、白蘇兩人遠遠不及了,於子寧那“假以時日”的話倒也有七分是發自真心。高鬆節說道:“咱們師門絕技自然厲害的很,你今天在桌上那幾下行雲流水,可真是叫人大開眼界。”又小聲說道:“嘿嘿,瞧那位雁蕩山的前輩武功也是厲害,不知比師兄如何?”同是練武之人,心裏不免有了比較的心思。於子寧道:“我們後生小輩豈可與師叔比較,那一掌的功力你辦的到嗎?不可同日而語。”見他外衫已除正在脫著夾袍,一身結實肌肉盡盡顯露出來,又說道:“四弟,出門在外總是要小心謹慎的好,不像山上清淨,若敵人賊寇挑事兒你脫個精光要怎麽使劍禦敵。”高鬆節道:“師兄總是謙虛,似這些門門道道的規矩我就半點不懂。”他一邊回著話,一邊將那脫了一半的衣衫又複穿上,把兩人放在桌前的劍拿到床頭,若真是有敵來襲,在他們兩人麵前也不過一順手的事。


    高鬆節回榻又繼續問道:“剛剛你靜坐時若有所思,可想出什麽頭路來?”於子寧亦坐在榻上沉吟道:“嗯?倒是有幾件事,隻是想了半天也沒個解頭,你看那十三人如何?”高鬆節一呆,師兄口中那十三人自是雁蕩山四人和持刀的九個漢子,那又如何?一時間不知道他所問該怎樣回答。於子寧又道:“他們同行不假,可是看高師叔神情似乎有所隱瞞,這幾個用刀的麵兒上以他為首,實際上瘋言瘋語的時候師叔臉色難看卻也未然勸阻。剛剛我想或許他一早就認出我故意試探咱們功夫來著,後來一琢磨若真是如此他前後轉變也忒大了些。”高鬆節回想當時怒氣衝衝的眼神直盯著關張肅,哪知道師兄出手極快,更是察言觀色顧全了其他人,不免臉色微紅。又聽於子寧說道:“雁蕩山裏從沒見過用刀的前輩,跟我交手的刀客勢大力沉但不成章法,隻是照著我要害猛攻,我實在想不出哪個門派的刀法會隻顧著傷人卻不顧格擋轉變。”高鬆節道:“或許這些刀客本來不是江湖人士,因為辦什麽事邀上了師叔這等武林高手一同前去,隻是一路未見師叔動手不免輕視,何況後來他們不也說了些什麽‘多有得罪’的話嗎?”於子寧道:“若輕視,一開始便不會叫上雁蕩山的人同行。剛剛我對高師叔說過賀壽的事,本想明天一起出發,他卻婉拒說什麽去北邊拿些東西。今日已經二月十三,離裴掌門的壽辰不過七天,山上的人理應忙著過壽又怎會下山去辦什麽事?如果有要事不得已而離開,又怎會跟著似乎無甚交情的人馬同行?還有...”高鬆節問道:“還有什麽?”於子寧道:“說來慚愧,我看那些刀客中似乎沒有高手,也未必是我們三人的對手,師叔此去若是事關重大不妨提出讓我們同行,他話裏卻絕無此意。”高鬆節笑道:“那些刀客齊上也奈何不得三師兄一人。他知我們是去賀壽,又怎好意思以前輩身份說出這等話來。”於子寧道:“就算如此,我心裏總是不得安寧。還有那位店家姑娘,以往和大師兄來時這客棧裏的主家是一對夫妻,大概四十左右年紀,有一孩童卻是個男孩,今日這個俊俏姑娘卻從未見過。”高鬆節仔細一想那店家女子容貌甚美,的確與一路走來所見的尋常人家不同,說道:“噫?這便奇了,遠近山路隻此一家客棧,行人若想停留歇息非要到這裏不可,靠山吃山本就節省花銷,人煙雖少養活一家也是夠了,怎會想不開把店盤了出去?”他自幼長在雲清山裏,吃喝均是取之山上事物,故而知道靠山吃山的道理。於子寧道:“我若想的明白也就釋然了。月頭已到了正南,你且睡下,我在窗前守夜。”高鬆節知道這位三師兄說過的話輕易不會更改,婉勸了幾句便自吹滅火燭入榻睡了。


    的確到了子時過半,南邊再也沒有山峰遮擋,明月當空映照著天目山,隻把山上的青鬆綠柳蓋上了一層銀霧迷迷。山裏寂靜無聲,偶爾一陣徐風吹過樹葉簌簌輕響,在“福澤客棧”東邊的柳杉枝頭上站立一人,仔細看去這人白發蒼蒼正是那位雁蕩山的高手,他好似長在樹上一樣隨枝頭搖擺,看著最後一間屋子的微光熄滅終於有了動作。見他左手在樹幹一按,腳下生力又如履平地的上行了幾個枝頭,這一來動靜甚小,伴隨著風吹樹葉聲幾乎讓人難以察覺。旁人若隻瞧他身手如此矯健哪裏想到他已經是花甲蒼年,再幾下一顆三十來米高的柳杉倒讓他爬上了最頂處,四周望去一樣是安靜到了極點,又等了數刻也就回屋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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