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明在床邊沉默地望著舒秦。


    窗外已經黑魆魆的了, 照明全靠頭頂的一管日光燈。平時他隻嫌這屋子小, 現在卻慶幸空間狹窄, 兩人的距離如此親近,隻要抬頭或是轉身,不可避免就能看見對方。


    他走到舒秦身後, 想從後頭攬住她的肩膀。可是她馬上躲開了他的碰觸,手落了空, 他用目光追隨著她的舉動。


    舒秦知道他在看自己,表麵上在整理背包,心裏卻矛盾重重。剛才在車站時, 她將禹明的神態看得一清二楚, 那麽驕傲的一個人,如果不是觸到心底最煎熬的部分,怎會紅了眼睛。


    現在她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原諒他, 他的所作所為踐踏了她的底線。不原諒他,她由衷體諒他的苦衷。


    她沒有參與過禹明的過去, 隻因知道他不喜歡提起這些事, 每回貼近某些話題時她都會有意避開。禹明不說,她從不問。甚至連他為什麽執著於癌痛項目,她也隻能依靠自己的猜測。


    正因如此,舒秦覺得自己和禹明之間永遠橫亙著一層看不見的膜,也許一場衝突說明不了什麽,到了下一次呢, 當愛情和崇拜被歲月所消磨,她能否一次又一次包容他。


    她的眼眶又紅了,這回不是因為難過,而是茫然。


    她的愛情,給了一個永不會後悔的男人,可是頭一回,在這段感情裏,她產生了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禹明試圖打破沉默,他知道舒秦要的是一次開誠布公的談話,或者至少也是一個誠心誠意的道歉,但倘若僅僅如此,他總覺得自己虧欠她。


    因為有些東西壓在心底太多年了,早已凝結成了一塊沉重的鐵,他倔強地保持沉默,隻因不願意麵對當年那個醜陋的自己。而這場吵鬧猶如一把尖銳的鐵鍬,終於有了將其撬動的跡象。


    他矗立了許久,久到那種熟悉的沉到無邊黑暗海底的感覺又來了,必須大口呼吸才能維持平靜。


    窒悶地扯了扯領口,他往床上一望,就看見了那個紙盒。


    舒秦忙要奪回手裏,被禹明搶先一步拿走。


    他打開看,是條領帶。領帶上麵放著一張手寫的卡片:舒秦愛禹明。


    因為知道他避忌“生日”這個話題,連一句“生日快樂”都沒寫。


    禹明凝視著領帶,胸膛突然有些發澀,這女孩該多溫柔善良,才會連這樣的細節都考慮到。


    腦海中最後一次有印象的生日,是一位即將離世的母親給兒子留下最後的愛意。而這一次,是一個愛他的女孩,用隱晦的方式表達生日祝福。


    盡管他和舒秦沒有血緣,但他突然產生一種“就是她”的宿命歸屬感,這段戀情裏,他本來隻想給予舒秦正麵美好的一麵,有些事情,過不去的隻有他自己,一個人扛著就可以了。可也許他根本就想錯了,舒秦情願分擔他不那麽光明的一麵,也不願他在某些時刻將她推遠。


    他走到舒秦身後,這一回,不顧她的掙紮,將她拉到自己身前,緊緊地摟住。


    舒秦想要掙紮,可是禹明抱得那樣緊,讓她連呼吸都有點困難。


    沉默中,舒秦低聲說:“放開我。”


    “不放。”禹明回答得很堅定。


    他低聲說:“我跟你說個故事吧。”一個人走了這麽久,他真的很累了。


    他的嗓音在舒秦頭頂盤旋,低緩、澀啞、疲憊。


    舒秦被一種莫名的壓抑情緒所牽引,慢慢停止了掙紮。


    禹明平靜地說:“十幾年前,有個男孩很不懂事——”


    不習慣傾訴,仿佛在用一把生了鏽的鑰匙在開鎖,需要費盡力氣才能轉動鑰匙。


    舒秦聽出禹明平靜嗓音下翻湧的痛苦和苦澀,心疼的感覺瞬間蓋過了好奇和賭氣的情緒,如果揭開心結會讓禹明如此難過,她寧肯不往下聽。


    她打斷他說:“禹明。”


    禹明固執地往下說:“這人是獨生子,雖然他的父親和母親工作都很忙,很少整天在家陪他,可這個男孩還是生活得很幸福,也許正因為過得太幸福,慣出了他一身臭毛病。當時他父親的公司正籌備上市,母親也在申報課題來爭取醫院升職的機會,男孩發現父母沒多少時間監管他,開始學著放縱自己,在鄰校幾個狐朋狗友的影響下,他逃學、打架、整晚在網吧打遊戲,沒多久母親知道了兒子的變化,萬分焦急,雖然她工作很忙,還是想方設法將重心放到兒子身上,白天接兒子放學,晚上修正他寫的功課,有幾次因為男孩逃課,還關過兒子禁閉——


    “心一旦野了,很難再收回來,在男孩當時的世界裏,‘玩’可比學習有意思多了,但因為母親的攔阻,他就像被捆住了手腳,行動上受到太多限製,而且因為母親的責罰,母子間的矛盾一次又一次升級,以至於有段時間,男孩聽到媽媽的聲音就覺得反感。”


    禹明的聲音越啞澀,舒秦口中一陣發苦。


    “相比之下,他的父親比母親溫和多了,父親本來工作就忙,最近更是經常出差,也曾到學校溝通過兒子的問題,但父親表現得很有耐心,與兒子溝通的時候,也不會像母親那麽激烈。在男孩的心裏,父親的形象很高大,電視和網絡上,到處可以看到父親的創業史,他知道父親是個成功的商人,很長一段時間裏都視父親為偶像。


    “後來有人說父親在外麵有了女人,男孩嗤之以鼻,因為父親對母親一如既往的尊重溫柔,隻要父親有時間,都會在家裏陪伴母親,直到提出離婚,父親都沒有表現出異樣,夜裏男孩聽到過好幾次母親和父親的爭吵,他們吵得很激烈,父親矢口否認外遇,母親卻說她曾經見到父親跟一位女中學老師約會。


    “因為母親越來越情緒化,後來父親幹脆住到公司裏,男孩感覺到了母親的痛苦,比以前有所收斂。也曾偷偷跟蹤過父親,可是不管去多少次,都沒能看到父親身邊有其他女人。男孩開始相信父親說的‘性格不合’的說法了,也許正是因為母親毫無根據的懷疑和揣測,夫妻關係才會壞到這個地步,就像母親管教他時一樣,有的時候嚴厲得不近人情。


    “父親跟母親分居了三個月,因為母親不同意離婚,父親正式請律師出麵擬協議,母親一方麵忙著工作和照顧兒子,一方麵因為相信自己的直覺,依然執著地找尋父親出軌的證據,後來父親動用了所有的關係和人脈,最終贏得離婚的判決結果,當天晚上母親情緒崩潰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兒子最終判給了她。”


    禹明喉嚨卡住了似的,深深吸了口氣。


    舒秦完全沉浸在這段往事中,唯恐打斷他,連呼吸都顯得小心翼翼。


    一片靜默中,桌上的老舊時鍾滴答滴答,但它是機械的,不足以影響到禹明的思緒。


    不知過了多久,禹明再次開口:“整個離婚過程中,母親沒有在男孩麵前提過一句父親的過錯。男孩心疼母親,但不知道該不該恨父親,假如父親並沒有背叛母親,僅僅因為性格不合向母親提出離婚,父親是否該得到道義上的譴責。離婚後母親和兒子還住在原來的房子裏,母親度過了最煎熬的一段日子,慢慢振作起來,她懂得調整情緒,工作再忙也會細心照顧兒子的生活,母子倆的生活表麵上沒有改變,但因為男孩學校裏經常接觸到原來那幫哥們,沒多久就故態複萌,這一次,因為臨近中考,母親對他比以前更嚴苛。


    “男孩漸漸覺得母親生活的重心隻有兩點:醫院的工作和他的學習,而且因為母親性格多少有點變化,家裏的氛圍變得死氣沉沉的,如果再因為學習的問題挨幾句母親的罵,待在家裏活像待在監獄。自從離了婚,母親很少笑,男孩想念以前愛笑的母親,想念以前一家人的生活,有時候覺得心裏難受得要發瘋了,寧願跑到外麵去玩或者去好哥們家裏打遊戲,也不願在家裏對著母親。


    “好不容易過了中考,男孩勉強考上了普通高中,自以為可以交差了,暑假裏變本加厲地玩,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男孩忍不住會想,當年母親晚上回到家,一個人待在家裏時,是怎樣一種孤獨的心境。


    “母親不但性格越來越沉鬱,行為也越來越怪,她給兒子買衣服、買鞋,一年四季,從薄到厚,一次性買了好幾年的量,有一次快開學了,男孩到朋友家玩,因為玩遊戲,忘了晚上有老師到家裏補習的事,等他回到家,補習老師早走了,母親不知什麽原因當天情緒特別差,當場就打了男孩一個耳光——”


    禹明緩緩低下頭去,那是母親第一次打他,當時他已經比母親高半個頭,直挺挺地挨了這個耳光,他永遠記得半邊臉又麻又痛的滋味,耳朵嗡嗡作響近乎失聰,當時隻覺得母親下手太重,現在卻隻恨母親當時下手太輕。


    他吞下嗓間的鹹澀,繼續說:“母親對男孩說:如果連她都不在了,以後誰來管他。男孩覺得母親不可理喻,跟母親大吵了一架。因為這一次矛盾,好不容易緩和的母子關係又變僵了,就在開學前,母親突然跟男孩說下個月要出差,要提前給男孩過生日,男孩因為還記恨那個耳光,不但沒把這件事當回事,晚上還跟同學出去打遊戲,因為就要開始高中生活了,母親管起他來隻會比以前更嚴,他玩得很瘋,整晚都沒接母親的電話,手機後來沒電了,他第二天早上才回家。”


    禹明說到這裏,像是觸動了最難過的部分,突然推開舒秦,快步走到一邊,舒秦聽出他聲音發顫,厚厚的結痂被揭開了,血淋淋的傷口暴露在眼前,這一刻終於來臨了,她發著抖問自己,自己和他是否都做好了準備。


    想到這她無比難受,腳步仿佛被看不見的力量釘住了,隻能留在原地望著他,


    禹明過了片刻才繼續說:“回到家裏,男孩發現餐桌上擺著個生日蛋糕,擺了一晚上,奶油都快化了,母親沒在家,因為——”


    舒秦膽戰心驚地聽著,終於忍不住了,走到禹明身後抱住他,沒多久,她忽然覺得手背低落了什麽東西,濕濕的,心裏一震,慌忙抬頭。


    禹明站在那,明明已經極力克製,忍了又忍,脊背仍然被人痛擊了一下,慢慢蹲下身,無聲痛哭起來:“她乳腺腫塊病理切片結果出來了,進展比預期還要快,她想在住院之前給兒子過生日,等了兒子一個晚上,可她兒子連這個小小的願望都沒能滿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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