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禹明給舒秦爸媽打了電話, 舒秦自己回家時也說了兩家聚餐的事。


    一家人早早就起來了, 搞完衛生, 九點正式吃早飯。


    吃完飯禹明還沒消息,舒秦給爸爸養的水仙花澆水。快到花期了,葉子綠得青蔥怡人。


    然後到陽台拾掇“多肉”, 在爸爸的悉心照料下,陽台上的花花草草沒受到嚴寒天氣的影響。


    回到屋裏, 爸媽還在房間換衣服,舒秦也進了臥室。


    上次兩人逛街,禹明給她買了件墨綠色的大衣, 舒秦第一眼是拒絕的, 以往沒穿過這種顏色,架不住店員一再勸說,勉強試了試。


    本以為會暗沉,結果失算了, 這大衣材質剪裁太出眾,穿上去既抬膚色又有氣質。


    買回來收在衣櫃裏, 也沒機會穿, 今天過新年,舒秦覺得有必要穿得隆重點,於是找出大衣換上。


    打扮好出來,客廳裏沒人,爸媽居然還沒出來。


    舒秦過去敲門:“快十點啦。”


    門打開,秦宇娟一邊低頭整理衣服一邊問女兒:“你爸爸這件衣服怎麽樣, 昨天買的。”


    都知道禹明沒有爸媽,顧主任和黃教授就是禹明的家長。


    既然是兩方家長首次碰麵,秦宇娟為了表示重視,昨天下班以後特地做了新發型,穿著上也格外正式。


    舒連海穿一身筆挺的毛呢西裝,兩鬢的白頭發染黑了,看著比平時年輕好幾歲。


    舒秦擠到爸爸媽媽中間,舉起手機給一家人拍了合照:“爸爸穿什麽都好看。”


    “我呢?”


    “媽是仙女。”


    秦宇娟打量女兒,墨綠色大衣配著白色的高領羊絨毛衣,女兒眼睛水汪汪的,臉頰嫩得像塗了腮紅。


    舒連海的電話就響了:“下樓吧,禹明到了。”


    一家三口拎著禮物下樓,禹明看到他們過來,推開車門下車。


    舒秦才發現禹明衣服也是簇新的。


    襯衣第一次穿,上回逛街她給他買的。


    領帶就更不必說了,還是去清平縣那回她送他的生日禮物。


    舒秦想笑,今天怎麽了,連禹明都搞這麽正式。


    她開門時不小心對上禹明的視線,他眼睛裏的神采仿佛在流動,一看就知道心情頗佳。


    他的確在看舒秦,她嘴唇上抹了亮晶晶的玩意,看著比口紅要“水”,礙於她爸媽也在旁邊,沒老盯著看。


    昨天還想她會不會穿這件衣服,今天她就穿了。這不就叫“心有靈犀”麽。


    仰頭看天,風雪乍晴,真是個好日子。


    他腦子裏一堆愉快的念頭,幫舒連海和秦宇娟開門,手機突然響了,關上車門,自己走到前麵駕駛室,一邊上車一邊接電話。


    是羅主任打來的,舒秦聽到“疼痛病房”四個字。


    她有點奇怪,周末麻醉科有兩套值班醫生,一套負責手術室的急診,一套專門管疼痛病房的業務,按理說今天疼痛病房有值班醫生,禹明不用專門過去。


    “william介紹的那個美國人來了?”


    禹明掛了電話:“患者剛到病房,還在辦住院手續,william從酒店出發了,羅主任也準備過去一趟。”


    舒秦突然有點不安,禹明是組長,隻要是這次中美合作計劃內的患者,他都必須參與診治:“william有說那名患者的具體情況嗎?”


    “沒說,昨天他到的時候都十點多了,他隻說患者是他的朋友,羅主任說既然william已經來了,就以這個病人為起點正式啟動中美合作。”


    “我先送你們回去,顧伯伯和黃伯伯也在路上了。”他看著後視鏡,歉然說,“叔叔阿姨,科裏剛來了新病人,我得過去看看。”


    秦宇娟和舒連海端詳禹明,一致認為他瘦了,問了幾句,說:“你這孩子,不用跟我們說這些話,工作要緊,你忙你的。”


    禹明心裏暖洋洋的:“我洗了水果放在桌上,廚房裏有茶,顧伯伯和黃伯伯馬上到家,黃伯伯說她來做飯。”


    到了一院,禹明送他們一家三口到家,自己去疼痛病房。


    家裏特地打掃過,到處都亮晶晶的。


    地板纖塵不染,茶幾上果然擺著一大堆洗好的水果。


    秦宇娟和舒連海到沙發上坐下:“這孩子挺愛幹淨。”


    舒秦腦補禹明一大早起來洗水果的場景,也挨著爸媽坐下,劉阿姨放假了,昨天禹明接完william回家至少十二點多了,為了在她爸媽刷好感,居然還抽時間打掃了衛生。


    坐了一會,她想起昨晚禹明父親到禮堂來找她的情形,嘴裏的橙子陡然失去了味道。


    禹明賽後一直忙著william的事,她沒找到機會跟他轉達禹明父親和那位律師的無理要求,但從禹明父親當時的態度來看,他們勢必還會去找禹明。


    萬一就是這兩天——


    她必須承認她在這件事上很自私,因為她並不關心禹明父親的病情,她隻在乎禹明。


    舒秦想了想,給禹明打電話,響了幾聲,他直接按掉了。


    她越想越不放心,站起來說:“不行,我去一趟病房。”


    舒連海和秦宇娟吃了一驚:“怎麽了?”


    顧飛宇一家人還沒來,來了也不用見外。


    “我去病房看看,要是顧伯伯他們來了,你們開門就是了。”


    舒連海和秦宇娟眼睜睜看著女兒消失在玄關:“這孩子,一刻都跟禹明分不開。”


    舒秦跑到醫院,中途給禹明發過信息,他沒回。


    她低頭看看,如果禹明隻是在正常查房,穿這身去找他容易引起誤會,於是先回麻醉科換了白大褂,再去疼痛病房。


    周末病房相對安靜,舒秦剛推開大門,一位護士老師推著治療車從第一間病室出來。


    經過這幾個月的相處,彼此也算熟了,護士知道舒秦是小組長,笑著說:“你怎麽也來了。”


    舒秦刹住腳步,笑了笑:“王老師,剛才是不是來了新患者?”


    “在25床,羅主任和禹明在查房,那幾個美國醫生也在,聽說院長他們也會過來看這個項目。”


    舒秦點點頭,25床是單獨病房,上一位患者昨天出了院,如果有新病人住進來,隻能住這間病室。


    “謝謝王老師。”


    她穿過長長的走廊走到盡頭,門開著,病房裏站著不少人。


    第一眼先看到羅主任,羅主任站在病床右側,麵色複雜:“這、這可真是沒想到。”


    接著舒秦看到了william,william身邊領著專家團隊的兩名年輕美國醫生。


    在她往裏走的時候,william無奈對羅主任說:“我也是早上才知道logan是禹醫生的父親。”


    舒秦走了幾步,看到了床上的患者,頭皮一木。


    是禹學鈞沒錯,他脫去了昨晚那件質地高檔的厚重外套,瘦骨嶙峋跟普通的癌症患者沒有區別。


    雖然他一言不發,但是從監護儀的指標來看,他現在應該很疼,衝羅主任微微點頭的時候,一雙眼睛暗沉沉地看著禹明。


    舒秦視線漫無目的往前掃,越過人群看到了窗邊穿白大褂的那個頎長身影,他脖子上掛著聽診器,表情乍眼看上去很麻木,但是她太了解他了,知道他現在越平靜,火山爆發起來就越不可收拾。


    舒秦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趕快將禹明從地方這帶走。


    她朝禹明走過去,然而雙腳像灌了鉛,陡然變得又沉又重。


    然後她聽到一個男人說話,是昨晚的那位中年律師,他把羅主任請到一邊,低聲轉達禹學鈞的意願。


    “久仰大名,在下姓陳,是禹先生的律師,禹明現在這麽優秀少不了您的教導,禹先生早就想對您表達謝意,今天終於等來了機會。禹先生非常思念兒子,回國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您也知道,禹先生現在受不了大的刺激,可是禹明對他父親的誤會太深——”


    沒聽到羅主任的回答,他既是盧教授當年的同事也是禹明的導師,想必知道禹明這些年自己一個人生活。


    沒等舒秦走到禹明身邊,禹明終於有反應了,他麵無表情把手裏的疼痛量表遞給身邊的同事:“我做不了。”


    他嗓腔暗啞像剛吞下了粗糙的沙礫,刮得舒秦耳膜嗡嗡作響。


    他邁步往外走,舒秦下意識跟上他,眾人看著禹明,都沒開口,一片死寂中,有人說話了: “禹明。”


    聲若遊絲,但是一個字一個字吐得很清晰。


    眾人齊齊看向床上的禹學鈞,禹明依然毫無反應。


    禹學鈞望著兒子的背影,用雙臂支撐著身體,咳嗽起來。


    “我隻需要十五分鍾時間。”


    他的確病得很重,禹明冷笑一聲,腳步稍頓。


    william率先帶助手離開病房,羅主任體諒地看了看禹明,也沉默離開。


    這是他們父子之間的事,外人無權置喙。


    一轉眼工夫,病房裏連同舒秦在內,隻剩下四個人。


    陳律師語重心長:“禹明,你父親病成這樣,哪怕從人道主義角度考慮,你也該照顧照顧你父親的情緒。”


    禹明橫眉看向陳律師,陳律師愣了愣,往後一退。


    禹明盯著他,像是想起什麽,點點頭:“你姓陳,叫陳學安,當年的官司就是你打的。”


    他表情平靜,無風無浪,陳律師不知何意,幹巴巴笑了笑:“你這孩子好記性,事情過去這麽多年,居然還認得我。”


    “滾開。”


    陳律師挺直脊背,勉強保持笑容:“禹明,說起來我也是你的長輩,請你克製一點。你母親的事我感到很遺憾,但是夫妻之間的事本就不足為外人道,當年你父親做出那個決定也是出於各方麵的考慮,盧女士也同意了離婚,你當時還小,難免會產生一些偏激的想法。”


    禹明看著一旁笑了笑,病誌就擺在邊上,配偶欄上麵寫著當年那個女人的名字。


    “這裏麵存在太多誤會。”


    禹學鈞倒回床上,嘶啞地咳嗽幾聲。


    他這一咳嗽,外麵一陣高跟鞋的聲音,門一開,一個女人滿臉憂色走進來,她應該是早來了,但因為顧忌禹明,早前一直有意回避,聽到禹學鈞的咳嗽聲,她奔到床邊,彎腰拍撫禹學鈞的背:“學鈞—”


    舒秦又驚又恨,禹學鈞也驚怒交加:“你來幹什麽?不是讓你別來嗎?”


    舒秦忙要拉走禹明,誰知晚了一步,禹明目光裏戾氣迸射而出,揪住陳律師的衣領人:“你瞎嗎?是不是誤會你比我還清楚,當年官司贏得痛快吧,我媽走了這麽多年了,你拿著禹學鈞的錢活得如何啊!”


    陳律師出不來氣,慌忙去抓自己的衣領,舒秦從後麵死死抱住禹明的腰身,心裏難過極了。


    聽診器碰到她的手背,涼到心裏,可是禹明的身體那麽熱,熱得像要點燃。隔著十幾年的歲月,她第一回體會到當年那個少年的絕望,在他知道真相的那一刻,父親在少年的心裏,轟塌了。


    她無法想象禹明有多恨自己多恨父親。


    “禹學鈞,我告訴你,誰都有資格住在這,就你不配。”


    外麵一陣腳步聲,應該是院長他們來了,然而禹明的情緒像泄了閘的洪水,根本無從抑製。


    “你帶著這女人,馬上給我滾。”


    那女人噙著淚花說:“這是病房,禹明,你該記得你自己是醫生。”


    舒秦氣得發抖,大喝:“你閉嘴!”


    生平第一次罵髒話,她無法抑製自己的憤恨。


    禹明眼睛都紅了,鬆開陳律師,朝床邊走去,舒秦從用盡全力抱住他:“禹明!我幫你罵她,這兒交給別人!你先出去!禹明!求求你了!”


    william和院長都在外麵,也許還有其他同事,這是禹明為他母親做的最長久的一件事,絕不能出任何岔子。


    禹學鈞目光深深看著兒子。


    禹明死死盯著禹學鈞,劇烈地喘息。


    “禹明!求求你!你做什麽都行!別傷到你自己!”


    他呼吸依舊紊亂,但是能感覺到背上一陣涼意,陡然意識到舒秦比他還難過,慢慢冷靜下來。


    然後,他記起了今天是新年。


    記起了家裏有親人在等他。


    記起了懷裏那個小紅盒子。


    記起了今天要做的所有的大事。


    “我在這,隻要你好好的!隻要你好好的!” 她死不鬆手,額頭抵著他的背,指節因為用力有些發白。


    禹明閉了閉眼,啞聲:“好,我好好的。我就跟他說幾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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