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上慶典就要散場了,上萬名遊客會像洪水一樣往出口湧去,景陽想象著那個畫麵,路易就像是洪水中的一片葉子,在有意無意的踩踏衝撞中遍體鱗傷,然後被衝進某個布滿煙蒂與汙泥的角落。


    “他呢?有沒有人看到這小孩去哪了?!”他前後左右發出呼救,希望有好心的目擊者站出來給點指引。


    “拿著一堆零食袋和飲料瓶跑了,後麵。”


    做出回應的女人臉上還掛著點幸災樂禍,不過這也能夠理解,畢竟坐在後排的她今天可是受夠了折磨。


    站在椅子上遮擋她視線隻是路易的常規操作,看魔術時甚至還因為蹦的太高直接砸中了對方的頭,那女人當時發出了痛苦的慘叫,此刻發梢上依然掛著沒人敢提醒她的海苔碎片,景陽也算是明白了為何杜蘭德一家不敢讓小家夥自己跑來慶典。


    不過現在沒工夫給這女人賠禮道歉,路易沒有智盤,隻能人肉搜索,得到線索的景陽二話沒說就從椅子上蹦了起來。


    他順著小路尋覓,在每一個垃圾桶旁駐足,明知道裏麵塞不下一個小孩的身軀,卻還是要不放心的看看桶裏。


    “非常感謝大家的回應,很高興你們對慶典感到滿意!接下來還有最後一個環節,有幾位潮驅移民要分享他們的故事……”


    景陽聽到喬美依琳的聲音從小紅球音響裏傳出來,他現在隻希望這分享越久越好,一直久到他找見路易為止。


    一路小跑加競走讓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耳邊全是自己大口喘氣的聲音,這裏距離舞台已經非常遙遠了,卻依然沒有發現路易的身影。


    “不會是被人拐走了吧”“還是說他根本沒有往這邊走”……景陽盡力不讓自己胡思亂想,但是阿爾邦的臉就像心魔一樣,總是在腦海中蹦出來不停的質問他。


    再往前走就要到大門口了,前方唯一能問話的隻有安平署的人,現在顧不上喜不喜歡,厚著臉皮去尋求幫助是他唯一的選擇。


    “好了,一個薄荷芒果冰激淩,拿好吧小朋友,別掉到地上。”


    景陽正準備抬腿往前挪,卻聽到了這麽一句話。


    聲音是從右手邊傳過來的,他轉過頭去,說話的是一個語氣溫柔的讓人害羞的冰激淩店老板,而他的木屋前則站著一個矮小的身影。


    那小孩正從褲兜裏掏出一堆零錢,他缺一個像樣的錢包,隻能把整個口袋都翻過來,尺寸欠佳的小手把所有錢捏成一團放在台麵上,然後伸直臂膀去接老板手上的甜品。


    景陽看著那背影,心情有點複雜,找回路易的確有種劫後重生的慶幸,然後剩下的就是苦笑了,這小家夥明明帶了錢,卻在剛才買零食的時候裝出了一幅身無分文的樣子。


    他不打算放過這個騙單還讓自己擔心的小混蛋,偷偷的走到了路易背後,打算搶過冰激淩直接咬一口,複仇味的果醬口感一定不錯。


    但是那男孩的動作顯得很奇怪,景陽也有些好奇,竟一時忘了施展自己的惡作劇。


    路易把冰激淩抓在左手上,低頭望著找回來的零錢,然後抬頭看看,猶豫了好一會,才把攥著錢的右手重新伸到老板麵前,為了靠近一點,這次他把腳尖都墊起來了。


    他結結巴巴的重複著一個詞,景陽依然聽不懂,隻好打開智盤在裏麵尋找著翻譯器。


    老板同樣有語言方麵的困擾,他皺著眉頭卻還強顏歡笑,完全靠猜去理解顧客的意思。


    “我真的聽不懂,你還是指圖片吧。要再買一個嗎?可你的錢不夠了。”


    “少……”


    景陽那隻掏口袋的手停了下來,這個詞完全不必翻譯,眼前的男孩並不是與世隔離,也完全不是通用語的文盲,隻是不擅長表達邏輯縝密的語句。


    “少什麽少!就該找你這麽多錢啊!”


    “少了……”


    “一個薄荷芒果的7元,找你3元有錯嗎?把眼睛瞪大了看這兒!不識字總識數吧!”


    剛才那種溫柔的語氣從老板的嘴裏消失了,他一瞬間從聖誕老人變成了砸爛孩子禮物的怪物,用粗壯的手指敲打著窗口旁邊的價目表,對著路易大聲的叫嚷著,因為激動,兩個腮幫子像打椿機一樣劇烈的顫抖。


    之後他抬頭看向了景陽,趕快用手縷了一下剛才垂落下來的劉海,又把那種好聽的語氣重新塞進嘴裏。


    “不用管他,這位帥氣的小夥子你要點什麽?”


    路易發現了背後的成年人,顯得有點緊張,這個年紀的男孩能夠明白吃獨食被抓現行是件很尷尬的事情。


    “我要的就是你把錢還給他。那個是多澆巧克力的價格,我不僅看得懂圖,而且識數也識字。”


    老板的臉比剛才還要紅,他顯然沒有料到麵前的兩個人是一夥的,一邊從挎包裏翻找著零錢,一邊編著連自己都說服不了的解釋。


    “我以為他要加巧克力呢,所以我就給他算作……額,不對……不是,我記錯價格了,才接手的店,記不清也很正常……”


    可能也覺得自己的理由很滑稽,把錢遞給路易之後,老板幹脆閉嘴了。


    小家夥顯然很高興,把找回來的錢又捏成團塞回口袋裏。而景陽也沒有心情再惡作劇了,隻想把這個不安分的男孩趕快送回座位上去。


    “沒淹死你個髒東西!”


    沒有走出幾步,背後就傳來了小聲的咒罵,那聲音很小但景還是聽見了,他沒有轉頭去理論什麽,因為就算那麽做了,也隻會看見一張堆著假笑的胖臉。


    路易當然沒聽明白,看到景陽回過頭來望著他,隻是輕輕的猶豫了一下,就把冰激淩遞了過來,嘴裏還說著一個聽不懂的詞。


    景陽猜測那應該是“給你”之類的話,他也不清楚為什麽自己突然就笑了出來,也許是因為慶幸吧,慶幸這個讓他瀕臨破產的小窮鬼還有點人情味。


    他把伸過來的胳膊推了回去,之後在胸前做了一個假裝握住蛋筒的手勢,又伸出舌頭舔了舔那根本不存在的冰激淩,之後對著路易陶醉地挑了一下眉毛,意思是自己的這份空氣味的口感更好,而小家夥則在這份表演中樂的停不下來。


    為了不讓擁擠的人群把冰激淩撞翻,兩個人小心翼翼的往回走,一回到座位上,就聽到背後的女人發出了長長的歎息。


    終於放鬆下來的景陽把目光重新放回到舞台上,現在的喬美依琳並不孤獨,她的身旁站著幾個生麵孔,正在進行一場采訪。


    “所以你們是提前知道要撤離了,對嗎?”她說完之後,就把話筒遞給了左邊那個留著絡腮胡子的男人。


    “是的,雖然我們的防洪壩以前很先進,雖然我們也一直在加固它,但它實在是太老了。從我出生它就在那裏,你知道的,海水一直上漲,不斷地腐蝕它,那幾年隻要下暴雨,我們就會收到安全提示,後來這種提醒越來越頻繁了,直到那次台風來之前的兩三天……”


    說話的男人停頓了一下,他用牙齒咬了咬自己的上嘴唇,然後才繼續下去。


    “和以前都不一樣,那天消息就像轟炸般湧進來,感覺似乎要打仗了,內容就一件事,讓我們收拾東西趕快撤離。”男人望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智盤,語速突然放慢了很多,“我當時就明白,西尤倫堡守不住了。”他又停了下來,伸出手指揉了揉自己略微濕潤的眼角。“但是我很感謝他們,我說的是西尤倫堡的氣象局和誌願者,包括那些軍人,我們出來的時候軍隊還在往城裏趕,我明白那麽做的目的,當時繼續加固,隻是在幫我們爭取逃命的時間。”


    說話的男人又暫停了,他盯著舞台若有所思,情緒似乎激動到難以繼續。


    “雖然台風登陸的第二天大壩就倒了,但我們都很清楚,所有人已經盡力了。希望在我還能走得動的日子裏海水能褪下去,哪怕隻褪下去一部分也好,我女兒今年才4歲,我想讓她看看故鄉有多美,就在那裏,她如天使一般來到了我們身邊。”


    講到這裏,男人衝著台下揮了揮手,在第六排的座位上,他的太太正抱著孩子深情的凝望著舞台中央。


    “這不是一個輕鬆的故事,但好在我們一家人都安全撤離了,真的比大部分人都幸運。雖然西尤倫堡被淹沒了,雖然工作和房子都沒了,但至少我們還活著。”男人講到這裏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意,然後把話筒遞還給喬美依琳。


    “謝謝幾位的發言,銀門區歡迎每一位潮驅移民。當然,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裏,我們也有禮物要送給你們,有請綠椰莊園銀門區負責人,莫金女士——”


    一位個子不高的中年女人走上了台,站在絡腮胡子旁邊至少矮一個頭,為了凸顯她的高大,男士們不得不微微弓步並且彎下了腰。


    “作為一家曆史悠久的企業,綠椰莊園願意伸出援手,”她的語速異常的緩慢,聽上去就像詩朗誦,“我們將提供7個協議崗,幫助你們在這裏重建生活。”


    喬美依琳首先鼓掌帶動全場,這份大禮能決定好幾個家庭吃肉還是喝湯,所以台上的絡腮胡子把賈女士激動的一把摟在了懷裏。


    “他們有協議崗,那我們呢?”


    本是今晚最後的溫馨時刻,很多人都做好了鼓完掌就散場的準備,沒想到還有調侃的雜音冒出來。


    一夥玩世不恭的男男女女,正站在貴賓區之外的草皮旁,與其說等待舞台上的回應,更不如說他們就是想找事情。這個情況明顯不是彩排中的環節,喬美依琳也呆住了,朝後台頻繁使眼色,期待趕快來一隊打手為自己解圍。


    “賈女士,我給綠椰莊園發過九次入職申請,但從未得到回複,你的郵箱是不是有‘本地人直接刪除’功能。”


    這夥人放肆的大笑傳染了周圍一片,考慮到自己還在貴賓區,景陽盡量憋住了,他沒想到嚴肅的采訪倒因為攪局者而變得逐漸有趣。


    “是這樣的,你們可能誤會了,”莫金的臉色異常窘迫,“我們不歧視任何人,入職需要經過這樣幾道審核……”


    “相信大家都看得出來!有多少人夢想著能走進綠椰莊園!”應該是後台給了指示,喬美依琳突然用響亮的嗓門壓過了所有聲音,“因為時間的關係,今天的慶典到此結束!祝各位新配節快樂!”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退場時的雜音,剛才找茬的幾個人也不是窮凶極惡之徒,既然沒有了觀眾的捧場,也就沒有了繼續調侃的必要。


    等到人群散的差不多了,景陽便帶著小麻煩來到了後台,這裏有排臨時搭建的大帳篷,大門正敞開著,裏麵的場景清晰可見。


    喬美依琳坐在椅子上被卸妝師團團圍住,幾個雜技演員正拿著小蝦幹逗海龜躍出水麵,穿著遷管局製服的青年們提著袋子往外走去,看樣子是要去回收小紅球音響。


    “注意一點!裏麵是工作區,要簽名、要合影、要握手的都在這等!”


    正要往裏麵走,一個站在門口的保安把兩人給攔住了。


    對麵那女人臉上長滿小雀斑說話還很刻薄,但要比武力的話,她作為保安絕不合格,景陽自認為稍使點勁就能把對方推翻。


    “我們要進去找人,不是來追星的。”


    “每個要簽名的都這麽說,別解釋,找人就打電話讓他出來接你。”那女人個子不高但頭昂的很高,鼻孔像探照燈一樣把每個人掃來掃去。


    景陽懶得和這落枕一樣的門衛講道理,正準備往裏硬闖,就看到阿爾邦從帳篷那頭跑了過來。


    “多紋,是我朋友,讓他們進來吧!”


    “阿爾邦·杜蘭德!你最好明白,你和我們相比並沒有任何特權,如果有,那就是你總破壞規矩居然還沒被開除,這讓我很吃驚!我真希望你能看懂,我在這裏幹的事叫做‘幸幸苦苦維持秩序’,不求你幫忙隻要別總添亂就行!”


    “就兩分鍾,他們呆兩分鍾就走。”


    對於這套譏諷阿爾邦就像沒有聽到一樣,他雙手合十做了個拜托的手勢,咧開大嘴對著門口的母老虎笑臉相迎。


    “多呆一秒,我就拿沒用完的禮花把你們炸出去!”女保安瞥了景陽一眼,很不情願的挪了一小步,讓出半個幾乎看不出來的身位,讓他們擠了進去。


    阿爾邦帶著大家往裏走去,後台就像一麵鋪天蓋地的照妖鏡,各路鬼怪都重新演回自己。路過喬美依琳身旁時,她完全沒有了台上的風範,正在電話裏大訴苦水。


    “……你說是哪個弱智設計的采訪環節,直播裏能看出來我有多尷尬吧,那蠢女人居然還想解釋麵試流程,白癡!真他嗎瘋了……”


    幾個人走到物料堆旁坐下,路易對沒見過的設備很感興趣,忍不住伸手亂碰,而景陽早就過了這個年紀,隻是用腳輕輕地踢了下散落一旁的小鼓。


    “有水嗎?”再不開口臨時保姆可能就要自燃了。


    “外麵不是有賣的嗎?”阿爾邦一臉疑惑,把自己廉價的塑料水壺遞過去。


    “咕嘟……咕嘟……別提了,”景陽恨不得把壺口都塞進嗓子眼裏去,“買的東西隻夠他吃的,還有,能不能給我20,打車回家。”


    “怎麽窮成這樣?”阿爾邦的五官就像殘敗的三色堇似的擰在一起,也不知道是心疼朋友,還是心疼自己的錢,“問你爸要啊!”


    還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景陽把水壺狠狠的砸在桌上,還嫌不夠解氣,又踹了一腳地下的禮花備用彈。


    “一毛都不給,他非要逼著我到他們公司去上班!”


    “那不是因為你不找工作嘛……”阿爾邦有些擔憂引起火災,不動聲色的挪遠了禮花,幾個月下來,他早就把景陽家裏的小九九摸得一清二楚。


    “你到底站哪邊的!難道你願意去印刷廠陪你爸上班?”


    “別激動,”眼看景陽的嗓門突然飆高,阿爾邦趕緊滅火,調轉話題,“不就是讓你爸別逼你嗎?我有辦法。”


    “說啊……”


    但話還沒問完,費老大的聲音就從帳篷外傳了進來,如同一道鐵夾,把閑聊的話題瞬間掐死。


    “阿爾邦!演員的車牌都報過了嗎?物料少了哪些?!”


    “已經報給停車場了!”阿爾邦吸了一口涼氣,做了個打電話的手勢,然後示意景陽快跑,就低下頭開始忙了起來,“袖珍戒麥5個,都在。禮花備用彈還有12發,路易!別聞!那是折光噴霧……”


    為了不讓朋友枉受指責,景陽隻好懷著疑慮先走,出門時母老虎並不在那裏,他有種感覺,突然出現的費老大十有八九就是她的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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