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兩人趕到地下車庫,大部隊早就沒了蹤影,通往負三層特種停車場的專用電梯從沒有如此熱鬧,從門口的數不清的腳印就能看出大家的好奇心有多麽濃重。


    這電梯廣闊到能並排塞下兩頭猛獁象,四周貼滿了用來防剮蹭的膠泥鍍膜,燈光遊走在若大的空間裏都有了回聲,呼喚身邊的其他光束好排解心中的孤獨。


    “不就是個新項目嗎?看這些土鱉沒見過世麵的樣子。”顧丁表麵上嗤之以鼻,眼睛卻不停的盯著樓層顯示屏,發現其他兩人沒有接茬,就又給景陽當起了心靈導師,“別擔心,那怪人應該早走了,至少這兩天沒聽說誰撞見樹妖……”


    這時候梯門終於打開,景陽瞅見外麵的光景,腦海裏湧出了無數個爆炸般的信息,而顧丁則是一個急促的深呼吸,連還沒說完的話都忘的一幹二淨。


    半數的特種車都已經移到了戶外停放,使得這裏看起來比一座足球場還要大些,深處有間舊更衣室,稍近一點則是臨時打掃出來的指揮部,裏麵不是屏幕就是投影,還有那些冗長的數據線,像爬山虎一樣不知節製的蔓延。


    但這種廣闊所帶來的震撼遠遠比不上龐屋。


    六台五米左右的機甲依次排開,聳立著貫穿了整個樓層,分指式的抓手依附於有力的臂膀,擎天的雙腿讓大地都暗暗搖晃,它們不接受平級的對視,想要盡觀全貌都必須獻上自己的仰望。


    不過它們體格明明渾厚,造型卻背棄了威武的模樣,身軀上無棱無角全是流線和柔光,看上去不像泰坦的後裔,倒像是誰家的玩具。


    “這算卡通還是漫畫?!”


    人群中發出的感歎也共鳴了景陽的心弦,這大巨人腦袋圓圓的,胳膊肉肉的,連腳掌都圓潤的像朵半開的馬蹄蓮,總覺得打架不靈,陪玩還行。


    “這設計是為了讓居民更有安全感,你喜歡嗎?”


    “好新奇。”


    景陽剛回答完,突然發現沒聽出來問話的是誰,轉頭一看,差點飆出一句髒話。


    真是念念不忘必有回響,站在他身後的正是枯木怪人,但眼裏並無敵意,反而淺掛微笑似乎對答案非常滿意。


    “你想幹嘛!”


    景陽下意識的退了一步,現在顧丁已經跟著法塔加入了他自己口中的土鱉大軍,正在人群中拚殺想在巨腿上試試手感,周圍沒有幫手的他心中極缺安全感。


    “別擔心,我叫畢昂普,是龐弈精工的設計師,它是我的作品。”一個正經的身份能夠打消很多臆測,介紹完自己之後枯木怪人才進入正題,“那天我本想叫住你,但你跑得太快了。”


    “我那天被嚇住了,被你的……抱歉。”漸漸放下擔憂的景陽趕緊把手收了回來,指別人臉本就很不禮貌,更何況那張臉還曆盡磨難。


    “那些疤痕,我明白,正常人的反應。”畢昂普倒很輕鬆,自嘲的戳了戳左邊臉頰,果然再好的麵具都有短板,指尖的凹陷處呈現出一種不自然的橡膠感,“我就是想問,當晚的事你都告訴誰了?”


    “沒有啊,任何人都沒有。”景陽看了看幾分鍾之前還和他交流過的顧丁,總感覺臉上的溫度在自動飆高。


    “那就好!真的太感謝了!”畢昂普興奮的就像是龐屋摘得了年度新潮設計的桂冠,語言邏輯也跟著開始混亂,“我請你吃百蝦鍋,或者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盡管告訴我。”


    景陽心中泛起一陣意料之外的竊喜,本以為畢昂普就算不殺人,也會為了維護形象找個借口把他擠出安平署,隻是現在才反應過來,原來把柄在手的人才是更有主動權的一方。


    “不用,我沒什麽需要……”他突然瞟見了人群最外圍的一簇卷發,那卷發的主人靦腆的不好意思硬擠,相比已經衝到龐屋腳下的顧丁,法塔顯然更需要有人伸出援手,“我有個朋友,他很想加入測試組,你能把他選上嗎?”


    “羅亞吉覺得我初來乍到,所以選人是委托給機械部來做的。”畢昂普就像做完按摩發現沒帶錢一樣尷尬,但他也沒完全食言,而是略加思索之後在智盤裏一陣翻找,然後靠近景陽的手腕示意他接收。


    “但這個肯定能幫上他,而我隻需要你幫個小忙,把那晚的事全都忘掉吧。”


    畢昂普還想再囑咐幾句,但實在架不住好奇的員工太多,衝過來幾個身強力壯的把他抬進了人潮鑄成的渦流,然後被圍在中間問東問西。


    而景陽則留在原地,還沒從這突然收獲中回過神來。


    十一月的日頭染上了逃班的毛病,六點剛過就朝著家裏奔去,那殘存的微光在雲層裏折射到疲憊,碎成一攤薄紗,不偏不倚的鋪在每一個屋脊,讓人難以辨別是否真的下了雪。


    坐在15樓的借閱館裏,讀不進去的景陽對著玻璃呼出一口熱氣,看來真的是降溫了,遠方的塔頂瞬間就被水霧遮成了模糊的彩斑。


    他抓住這短暫的創作機會,用手在窗戶上畫了一個圓鼓鼓的臉盤,點上彎曲的眼睛和速成的鼻子,之後用手腕抖出一段波浪,用來代替因為寒冷而哆嗦不已的嘴巴。


    隻是那嘴巴有些短小,怎麽看都像是一個“w”,他望著無意間造就的字母,腦海中不由自主的想到了那個名字裏包含著它的女孩。


    “清潔檢測,自動處理”


    兩行沒有感情的文字突然在窗戶上浮現,還沒等景陽想清楚怎麽保住傑作,細長的清潔輪快速劃過,殘存不多的水霧瞬間就僅剩了兩顆水珠。


    “你大爺的!”


    景陽用漢語罵了一句旁人聽不懂的髒話,此刻他深刻的體會到了,為什麽讓人神往的美感往往都產生於古樸的窗戶。


    “能不能安靜點,在這裏大喊大叫的有沒有素質?”顧丁揉著眼睛,剛剛被吵醒的他還帶著點起床氣。


    “你趴那扯呼就有素質了?”要不是桌上的古感書價格不菲,景陽真想拿起來砸到顧丁懷裏。


    這本厚重的書裏沒有任何文字,卻又全是文字,它不同於世上任何一本,卻又恰恰是任何一本。


    一切都取決於封底的凹槽,塞進那裏的智盤包含什麽,藏滿了金屬紋路的紙頁上就顯示什麽,內容不會改變,但改變的是翻頁時的成就感與紮實的重量,那正是電子書無感者賴以生存的福音。


    而且不知是大眾真的愈發懷舊,還是廣告效果有了神佑,在一路被看好之後,這家古感書公司還推出了毛皮、竹簡和獸骨的版本,來滿足已經走火入魔的戀舊發燒友。


    “顧丁你真的不參加了?我們可是有題庫的,這真是天大的優勢!”法塔依然抑製不住興奮的情緒,從幾天前的下午就一直延續至今。


    那天從負三層走出來之後,收到這份驚喜的他一開始以為是惡作劇,但很不相信的做了五道題之後,就激動的將景陽抱在了懷裏。


    本來就不善表達的他情緒失控就更是蹦不出半個字來,但肢體語言已經知無不言,那擁抱的力氣賊大,景陽當時就感覺肋骨錯位了兩根。


    “誰知道他抽什麽風,剛開始背的比我還起勁,但昨天聽說杜瑪鐵定會去項目組,他就突然耍脾氣說不考了。”自己弄來的至寶沒被珍惜,景陽心裏也有點小情緒。


    “我才不是在乎他呢,他能受追捧,不就是靠在那個在傳媒界呼風喚雨的媽?我退出是因為現在這項目口碑兩極分化,好多人擔心安全性,客服部已經收了好幾封信,馴商街的所有居民甚至聯名抵製龐屋出現在他們的高檔小區。”顧丁把那本《單手玩轉基改植物》蓋在臉上,靠著椅背換個姿勢又睡了過去,而自產自銷的口水則順著封皮又滴回了他的肩膀。


    “讓他接著睡吧,我們走,法塔。”景陽把智盤從古感書裏掏出來準備起身。


    “再複習一會吧,還能看十幾分鍾。”越是重視就越是沒底,明明是最用心的那個,法塔卻緊張的像是半個字都沒讀過。


    “早點去早點考也早點結束,我八點還有一場線上同學會呢。”考試畢竟可以作弊,但破冰的契機才真是得來不易。


    “可氣泵蛇雷的追蹤範圍和壓強檔位我都沒背熟呢……”


    景陽一把搶過法塔的古感書,此時光靠鼓勵效果甚微,隻有上了真刀真槍才能讓他看清自己。


    “我問你,以下哪項是六肢塑不具備的能力,a葉膠粘合……”


    “應該是小圓壁鑽回形孔。”


    “看到了嗎!你都能把選擇題當填空題做,再來,指導手冊中說龐屋身高5.92米,體重卻還不足500公斤,如此輕便的原因是?”這次景陽直接不念選項了。


    “呃……是因為采用了一種叫做雲帳的特別材料。”


    景陽把古感書合上重新放回顧丁麵前,然後連擊三下掌以示祝賀。


    “出卷子的人都達不到你這水平,你根本不用擔心考不過,唯一需要注意的是……”


    還沒勸動法塔,景陽自己的智盤卻響起了視頻邀請,一看到是超逸打來的,他半刻不敢怠慢立馬接了起來。


    “這也太早了,我兩個小時以後上,考完試還要回去捏發型呢。”景陽搓了搓他那並不具備塑造潛力的一頭雜毛。


    “不用了,線上同學會取消了。”超逸的嘴角都快掉到下巴上了,含冤入獄時的委屈程度也就是這個水平。


    “為什麽!”景陽一聲驚呼,換回了借閱館裏一堆的白眼。


    “於冬城背信棄義,都答應好了又要去女友家見父母,”超逸念得咬牙切齒,就像揪出了一堆黨內的叛徒,“石田驍葉給我擺譜,說上線人數超過30再去喊他,本西塔娜卡老毛病又犯了,眼睛從昨天疼到現在看不了屏幕,還有魏海瑤,突然跑去銀門區參加什麽培訓,時間又倒不開……”


    “她來銀門區了!?”


    “喂!你哪個部門的!”景陽這次的驚呼比剛才聲音還大,右邊第二桌終於有人看不下去走過來準備還借閱館一個安靜。


    但景陽現在沒工夫和人打嘴仗,他無比敷衍的安慰了超逸一句,就掛斷視頻衝了出去。既然這裏不讓喧嘩那就換個地方,反正在朋友們麵前講甜言蜜語他也感覺羞的不行。


    “景陽你去哪?考試怎麽辦?”法塔跟著跑到了門口,但景陽早就一溜煙飛下了樓。


    13樓的訓體間此刻沒人,隻有搖槳機和臂力器作為旁聽,但它們就算全背下來也說不出去,最適合幫忙保守秘密。


    景陽一屁股坐在瑜伽墊上,掏出智盤就給女神撥了過去,勇氣往往就是一股勁兒,當契機來臨借著這股勁兒打破以往的猶豫。


    魏海瑤今天也很給麵子,並沒有讓上次的別扭得以延續,而是很快接通了視頻。


    “你……你來銀門區了?”


    鏡頭裏能看到機場的出入口,景陽在心中默默感謝超逸及其所有親戚,這恰到好處的情報讓他第一時間抓到了機遇。


    “嗯,跟著公司來取景。”魏海瑤微微抿著嘴唇還有些拘謹,但和之前的爭執相比,已經是天上地下的差距。


    “太好了。”景陽像隻憨厚的海狸一樣傻笑著撥弄頭發,她今天還化了淡妝,已經鋪墊好了一切約會的前提,“我現在去考試,晚上帶你去吃焗牛絞肉。”


    “等下次吧,我一周前就來了,現在是要回程。”魏海瑤把臉轉了過去,假裝在看登記時間,似乎也不知道怎麽麵對這份陰差陽錯的熱情。


    “一周前?那你……那你幹嘛不聯係我?”所謂的機遇居然是場鬧劇,景陽一下從瑜伽墊上站了起來。


    “我這次行程忙,時間不夠。”魏海瑤的解釋枯瘦無比,就像剝開了糖紙才發現裏麵隻有空氣。


    “再忙也不至於吃頓飯的時間都沒有啊。”景陽的情緒越來越不穩定,他無法讓自己站在原地,在一堆健身器材之間焦躁的畫著8字。


    “實際上我不知道怎麽麵對你,很抱歉上次……”


    魏海瑤還沒解釋完,肩膀卻被拍了一下,她轉過頭去,那是一位同樣年輕的體貼男士。他指了指遠方的檢票口,又交代了幾句景陽聽不清的,然後熱情的提起她的行李箱走向了托運的方向。


    那人有啫喱水疏導過的偏分和更有優勢的身高,既是近水樓台而且條件也好,讓景陽醋意大發唯恐領地不保。


    “他是誰?你不找我就是因為他吧。”


    “你正常一點,我們公司領導。”魏海瑤有些生氣,看著鏡頭的眼神裏充滿了鄙夷。


    “他需要這麽殷勤嗎!”


    “難道人家幫我搬行李還有錯了?”


    “先說你們在賓館是分開住的吧?”


    “趙佐景陽,你有病吧!”剛才還有些靦腆的女孩變成了母獅子,不顧形象的在機場裏大喊大叫,“對,我和他有一腿,滿意了嘛!你壓縮完學業說走就走,現在又來對我的生活指手畫腳!我是你的什麽?小丫鬟嗎!”


    “你以為我喜歡銀門區嗎!是我爸非要讓我來!我為你做了那麽多,你又不是不懂!”景陽抹了把臉,感覺濕乎乎的,他也分不清那是氣憤的淚水還是焦灼的汗水。


    “你總是主次不分,每次關鍵的時刻你又到哪去了?該表白的時候你沒勇氣,該留下的時候你不堅持。害怕被拒絕,不想擔責任!因為搞不定重要的,所以才愛從舉手之勞的偽英雄主義裏找安慰!”


    “你有什麽資格來說我!送你的禮物你從不領情,就知道在一瓶酒上死腦筋!既然都看不慣,以後就別聯係了!”


    “行啊!”


    爭吵戛然而止,智盤重歸於黑屏,景陽癱坐在搖槳機上心情還需要很多時間平複心情。周圍實在是太安靜了,反而將剛才的激烈襯托的如影如幻,他甚至需要喃喃自語,才敢確定剛才不是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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