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刀斷殘夢,殘劍殘斷腸。


    1.


    夜半。


    弦月如銀鉤,斜掛樹梢頭。


    燈火昏暗,無風卻獨自搖曳。


    燈下,男子正在擦拭一柄刀,斷刀。


    刀隻剩下了刀柄及以下將近一尺的刀身。斷口齊整。


    他還在擦刀。


    看起來很認真,認真到仿佛他已墮入另一個世界,這世上任何一件事,任何一個人,都不能將他拉回來。


    他看起來已不小了,耳邊的鬢發已有了銀絲。


    他的頷下泛著一層淡淡的青色的胡茬,雙眉濃密,眸若星光。可看起來卻是憔悴的很,尤其是他那雙星光般的眸子,沉默的凝視著刀上的斷口流露出那絲悲傷的神情時,更有一種蕭索落寞的感覺。


    刀已斷了。


    可他還在擦。


    刀光在燈下,已映射出了刺眼的寒光。


    可他還在擦。


    好像這柄刀怎麽擦都不幹淨一樣。


    也隻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愛這柄刀,所以,即便刀已斷,他也舍不得丟下,也要一直去擦拭。


    這柄刀已經跟了他三十餘年。自他出道以來便帶在身邊。


    可是此刻的刀已經斷了。


    就像一個出生入死的朋友,已經去世了。但刀畢竟是刀,更不會入土為安。


    刀斷了是斷刀,斷刀亦可以陪他度過餘生不是嗎?


    “唉。”男子歎了一口氣,目光仍是看到那柄斷刀。手輕輕撫過刀上的斷口,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沒有恨,沒有傷感。大概,隻有一種說不出的孤獨罷。


    時間已過了這麽久,恨,亦或是傷感,早已淡了。


    他,已老了。


    天不知何時陰了。


    弦月不再,風來了。


    冷風寒涼。


    男子還在看著他的刀,斷刀。


    斷刀的光芒,在搖曳的燈火下,忽明忽暗。


    窗外飄起了雨。


    雨絲宛若牛毛,斜著自雲間撒了下來。


    落下來時,很輕,輕到仿佛沒有聲音。


    男子終於抬起了頭,放下了手中的刀,走到門外。伸手去接那雨,冰冷的雨。


    遠處的連綿不斷的山脈,在細雨中變得異常朦朧,好似蒙上了一層薄霧。薄霧嫋嫋繞繞的,吹也吹不散,撥也撥不開,隻得任由它肆虐,模糊視線。


    男子眯著眼睛,看著渺茫的遠方,忽的重重歎了口氣,道:“二十年,你終於還是來了。”


    “是啊,二十年,我終於還是來了。”


    話罷,雨中已多了一個人。


    來人一襲黑袍裹緊了頎長的身姿,雨珠子順著他瘦削的臉頰,緩緩滴落。


    他握著一柄劍,一柄卷刃殘劍。


    他看著男子,又道:“我還是來了。”


    雨仿佛更大了。


    倏地,雲間閃過一道刺眼的閃電,緊接著,悶雷響起,隆隆聲似在耳畔……


    2.


    “寧願奈何橋上走,勿遇長安斷腸人。”


    身在江湖,若沒有聽過這句話,便當真是孤陋寡聞了。


    可這句話,卻隻能形容那些男子,對於女子而言,竟是不頂用的。


    傳說,這“斷腸人”雖然心狠手辣,卻又偏偏生的潘安貌相,引得那些懷春少女芳心暗許,即便是沒見過他的人,聽到他的名字,也會心中一動。


    ——天涯客。


    “斷腸人”的名字大抵就是天涯客,因為世人大多都如此稱呼他。


    長安城城中,繁華道上,人聲喧嚷。


    僻壤的小巷,似與那喧嚷一片的紅塵世界全然隔絕。


    這裏隻有一個人。


    很安靜的人。


    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死人。


    他斜倚在牆上,環胸而立。黑袍加身,盡顯身姿修長,一張瘦削的臉,線條剛硬。


    一雙柳葉似清秀的眸子,漆黑明亮,眸光卻如鷹般銳利。


    他右麵眉梢之下,有一道刀疤,疤不是很長,顏色也不是特別深,所以並不足以毀了他這張臉,相反卻又給他添了一股子說不出的魅力。


    他腰間懸著一柄劍,長劍。


    長劍無鞘,劍光寒涼。


    他站在這裏,動也不動。看起來就像是一尊雕塑。


    他就是天涯客,大名鼎鼎的“長安斷腸人”。


    可他看起來實在不像是一個辛辣到能夠將人開膛破肚,把腸子拽出來,一寸一寸切斷的人。


    即便他佩著無鞘長劍,也不像。


    他的狠辣全不在臉上。


    狠辣在他這張貌似潘安的臉上,又怎會體現的出來呢?


    但往往這種人卻是最可怕的,可怕的要命。


    天涯客站在巷口,冷漠的看著大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


    沉默的像是雕塑,一尊很精致的雕塑。


    突然,這尊雕塑好似動了,卻又好似沒動,可巷口的的確確沒了天涯客的身影。


    沒有人知道他來,沒有人知道他停,更沒有人知道他走。


    他來的快,去也快,停留的時間也絕不會超過一刻鍾。


    他隻是在尋找獵物,尋找可以開膛破肚,寸斷肝腸的獵物。


    他恨,恨這個世間。


    陰沉的天,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了。


    即便有雨,豆大的雨點,也不足以令人感到神清氣爽。


    天涯客沒有殺人。


    這實在是個令人費解的問題。


    他在喝酒。


    一邊喝,一邊聽著外麵的雨聲。


    桌旁本就他一個人,店內也本就他一個人。可不知何時,又多了一個人,一個身著水藍色長袍的男人。


    他坐在了天涯客的麵前,笑眯眯的朝著天涯客拱了拱手:“天兄,幸會。在下溫佩澤。”


    3.


    天涯客淡漠的看著他,突然道:“三君子之一的‘謙君子’溫佩澤?”


    聲音略顯沙啞,卻很是耐聽。


    溫佩澤看著他,似乎有些明白了,為何像他這樣毒辣的人,竟有女子對他芳心暗許。


    “不敢當不敢當。”溫佩澤笑著,站起身來,甚是謙恭的弓著身子,抱拳道,“都是江湖朋友抬愛,‘謙君子’這一名號,溫某實在擔不來。”


    溫佩澤長著一張橢圓臉,麵白如玉,皮膚看起來簡直比女子還要細膩。


    他總是笑眯眯的,一雙眸子總是含著笑意,看起來甚是可親。


    天涯客看著他,冷聲道:“在下與溫大俠素不相識,不知溫大俠此來所為何事?”


    “溫某瞧著天兄一人獨飲,實在是孤寂,是以前來與天兄聊聊。”


    “哦?我看你是擔心我殺人吧。”


    “不敢不敢,”溫佩澤一邊說一邊搖頭,“溫某怎會如此想呢?”


    “哼。你們三君子,是否都同你一般模樣?”


    “不敢不敢,溫某無能無德,怎能同令兩位真君子相提並論。”


    “那你是偽君子?”


    “不敢不敢,”溫佩澤連忙擺手,“溫某怎能與顧前輩相比?”


    “嗬,你果真是謙遜有禮。”天涯客冷笑一聲,又道,“卻不知心地如何。”


    “過獎過獎,溫某唯一的優點,恐怕就是有自知之明罷。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天涯客冷眼瞧著他,抿了一口酒,不再言語。


    溫佩澤含笑看著他,眸子輕眯,滿滿都是善意。這樣的人絕不會惹人討厭,可天涯客卻討厭他,討厭的要命。


    天涯客放下酒杯,突然道:“玉君子死了?”


    “是啊,天妒英才。”溫佩澤聞言,麵上微微一怔,像是沒想到天涯客會說這些,反應過來後,隻惋惜似的搖了搖頭,如是說道,“他才不過弱冠之年,卻不知是誰殺了他。”


    “聽說是玲瓏閣。”


    “玲瓏閣?”溫佩澤驚訝的睜大了眼睛,“玲瓏閣為何殺他?”


    “在下也有個問題。”


    “哦?是何問題?”


    “不知玲瓏閣作為江湖四大閣之一,又為何會聽你的話?”


    溫佩澤是徹底怔住了。


    他看著天涯客,天涯客看著他。


    他忍不住笑了,天涯客也跟著他笑了。


    “天兄真會說笑,溫某有何理由害死玉君子?溫某敬他都來不及,為何殺他?”


    “正因你不想敬他,所以殺他。”天涯客冷聲回應道。


    溫佩澤不說話了,他在笑。


    抿唇笑,唇角微微上揚,眸子微微眯著,看起來很親切。


    良久,隻見他長身而起,朝著天涯客深深作揖,看似很無奈道:“既然天兄不信溫某,溫某又有何理由留在這裏。”說罷,頓了一頓,又道,“隻是玉君子確是能人,溫某對他實在是崇拜,絕不會命玲瓏閣殺了他,怕是天兄誤會了。”


    “誤會?嗯,興許是罷。也許你不止殺了這一位君子。”


    溫佩澤站直身子,麵上的笑意也淡了。


    他實在不知該如何說了,麵對一個咬定自己的人,說什麽都是無用的。


    “謙君子”溫佩澤從不做無用之功,所以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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