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無人城中沒有人,卻有客棧。


    即便客棧中一個人都沒有,沒有食物,沒有酒,桌椅上也早已落滿一層厚重的灰塵。但對於遠行的人來說,這樣的環境已足以媲美天堂。


    “前輩,您請入座。”


    年輕公子認真的用潔白的衣袖,為項青樾撣幹淨了座椅上的塵土,然後笑意盈盈的請項青樾坐下。


    客棧中隻有四個人。


    除了項青樾和那個年輕公子。還有當時緊跟在年輕公子馬後的那兩個男人。


    一個又高又壯,一個又瘦又小。


    其他走鏢的弟兄們早已累的去客房中休息去了。客房中的床雖然也早已破爛不堪,滿是塵土。但比起在野外中度過的日日夜夜,這裏的床也早已與這裏的環境一般,都是不可多得的奢望享受。


    項青樾掃視了一眼這間廢棄已久的客棧,目光閃動,唇角微揚,笑道;“你這小家夥兒果然伶俐,怪不得沈長風那老東西喜歡你。”


    年輕公子聞言連連擺手:“晚輩愚鈍,總鏢頭不過是看晚輩可憐罷了。”


    項青樾垂眸看著懷中八寶陀龍槍上鑲嵌的寶石,眸光深邃:“你倒是謙虛。”


    年輕公子躬身作揖:“晚輩說的是實話。”


    項青樾瞥了他一眼:“聊了許久,還不知你這小家夥兒叫什麽名字?”


    年輕公子恭敬回道:“晚輩名喚付青霄。”


    “倒和我名字一般,中間都有個‘青’字。”


    “不敢不敢。”


    付青霄樣子看起來更加謙卑,他弓著身子,臉好像都要碰地了。


    “得了。”項青樾皺了皺眉,眼神卻看也沒看付青霄,“別彎著腰一個勁兒作揖了,你也坐吧。”


    “不,晚輩不累。晚輩,晚輩給前輩介紹介紹晚輩幾個兄弟吧。”


    “嗯。”


    得到回應,付青霄趕忙走到那個又高又壯的人身邊。


    這人個子高的出奇,壯的出奇。


    高的非常人,壯的非常人。


    付青霄身姿頎長,少說也有七尺有餘,可站在這人身邊竟似突然變成了一個八九歲的孩子。身高勉勉強強也隻夠到這人腋下左右,就說是腰間也不為過。


    而且,付青霄身形瘦削,這人卻粗壯如牛,站在麵前好似一棟城牆,如此看來就更顯得付青霄瘦小如幼孩。


    “前輩,這位,就是江湖中大名鼎鼎的‘力拔山兮’潘小丁。”


    潘小丁抱拳,聲音洪亮,道:“在下便是潘小丁,還望前輩多多指教,”


    “還有我還有我!”與潘小丁一起的那個又瘦又小的人突然從角落裏竄出來,猴子似的爬到潘小丁肩上,聲音又尖又細,聽的人頭皮發麻:“在下是潘小丁的哥哥,潘大壯。受江湖朋友抬愛,諢名稱作‘萬裏煙’。”


    “哦?”項青樾眸光一閃,“原來你就是‘萬裏煙’。”


    “是極是極。”潘大壯眯眼笑著,連連點頭。


    “我在關外曾聽說過一句,‘萬裏煙起,神仙難追’,說的可是你?”


    潘大壯笑的更開心了:“不錯。江湖中也隻有在下一個‘萬裏煙’,絕不會有第二個。”


    “你的輕功真有傳說中那樣厲害?”


    潘大壯聽了項青樾的問題,不禁仰麵大笑:“前輩的問題,就像在下問前輩的槍法是否真如傳說中那樣傳神一樣愚蠢。”


    潘小丁聞言,神情微慍,眼角的肌肉也微微抖動起來。他斜眼瞥了一眼肩上的潘大壯,忍不住冷哼一聲,啐道:“什麽萬裏煙,不過是一隻猴崽子亂竄,大家覺得好玩,隨意起了個外號拿來取笑。他自己此時此刻倒還引以為豪嘞。好不知羞。”


    2.


    潘大壯臉色一沉,咬了咬牙,終是沒有發作,隻是狠狠剜了潘小丁一眼,轉臉朝項青樾笑嘻嘻的說道:“前輩今晚可要記得早些歇息,畢竟長夜漫漫,孤枕難眠。睡晚了,恐怕這一晚都要在清醒時刻中度過了,明日精氣神兒又如何養回來?”


    項青樾冷笑一聲:“難道早些歇息便不會孤枕難眠了?”


    潘大壯笑著,眼角下的皺紋仿佛也在笑,笑的猖狂,笑的放肆。


    “早些歇息總是會避免一些麻煩的。尤其是前輩這樣的人,麻煩一定多的很。”


    項青樾也在笑:“哦?”


    潘大壯歪著腦袋,狡黠的眯了眯本就不大的眼睛,繼續說道:“麻煩少了睡眠自然會好些。”


    項青樾也學著他眯了眯眼睛:“你說的好像很有道理。”


    潘小丁冷嗤一聲,說道:“他說的一向有道理。”


    潘大壯睨了他一眼:“你總算說了一句人話。”


    潘小丁臉色冷,聲音更冷:“我說的一向都是人話。不像你,滿嘴鬼話。”


    潘大壯鐵青著臉,一聲不吭的爬到潘小丁頭上。潘小丁身子動也不動,似乎察覺不到潘大壯的動作,他就像一座山,一塊石頭,立在此處,風吹雨打,巋然不動。


    潘大壯就是一隻猴子,活蹦亂跳。他已坐在了潘小丁的頭上,兩條又瘦又短的小腿從潘小丁眼睛前麵耷拉下來,不停晃動,笑嘻嘻說道:“也許我是鬼也說不定,不然我怎麽會滿嘴鬼話呢?不過你又怎麽會知道我說的是滿嘴鬼話呢,難道你也是鬼?窮鬼?還是色鬼?”


    “嗬。”


    潘小丁負手而立,幹脆緊緊閉了嘴。他的目光陰沉的可怕。他突然發現,吵架打賭一類的他從沒贏過潘大壯,因為潘大壯是鬼,賴皮鬼,而且是不要臉的賴皮鬼。


    人又怎麽可能贏了賴皮鬼呢?更何況還是一個不要臉的賴皮鬼。


    這種賴皮鬼恐怕已沒有任何其他的賴皮鬼可以贏過他。


    付青霄一旁見狀,忍不住皺了皺眉,幹笑幾聲,說道:“前輩莫要怪罪,他二人一向如此。”


    項青樾也不怪罪,隻笑了笑,說道:“他二人想必是親兄弟。”


    付青霄聞言,無奈搖搖頭,說道:“從未有人說過他們兩個像親兄弟。可他們的的確確是親兄弟。誰能想到,一樣的爹娘,卻生出了兩個截然不同的孩子。他們兩個簡直連一點相似的地方都沒有。”


    項青樾聞言,輕笑道:“也許有。”


    付青霄驚訝的眨了眨眼睛:“前輩難道看出了什麽?”


    項青樾道:“當然。”


    項青樾已站起身。


    手中長槍“哆”的一聲橫放在桌上。桌子上的灰塵登時四下飛揚,宛若漠上黃沙。


    項青樾忍不住眯起眼睛。


    3.


    寒風驟起。


    耳邊忽的傳來一陣破空之聲,聲罷,風漸止,月光柔和似水,未曾泛起一絲波瀾。


    潘大壯還坐在潘小丁的頭上。


    唯一不同的是,這次他沒有了腿。


    他的腿已掉在了地上的血泊之中。


    月光透過窗戶撒在地上,映著那鮮紅的血,流淌的血,愈發顯得陰森駭人。


    項青樾站在背光處的黑暗中,掌中寒光若隱若現。


    “知道了嗎?小家夥兒。”


    項青樾緩緩說道,“他們唯一的相似之處就是,他們的死期。”


    “而且,不光相似,簡直一模一樣。”


    付青霄好像還沒緩過神來,他好像隻看到了一道閃電似的光芒閃過,潘大壯甚至連驚呼聲都未來得及發出,就已經被人抹了脖子,甚至連雙腿都被卸掉了。


    而這個人就是項青樾。


    除了項青樾,沒有人可以卸掉潘大壯的腿,因為潘大壯是“萬裏煙”,江湖中絕沒有第二個“萬裏煙”。


    潘小丁臉色蒼白如紙,唇色鐵青的發紫。眼神空洞無光,他站在月光下,動也不動,像尊石像。


    他再也不能動了。


    潘大壯也還穩穩的坐在他的頭上,眼睛瞪得大大的,目中滿是驚恐之色。瞳孔漸漸渙散。


    他們是親兄弟。


    付青霄好像在發抖。


    他好像很害怕。


    害怕死亡。


    每個人都害怕死亡,尤其是在死亡將要來臨的那一刻。


    月光薄涼。


    付青霄的心好像也涼了。


    冷汗仿佛已浸透了他的衣服。


    黑暗中,項青樾的眼光銳利而明亮,宛若鷹隼。


    她靜靜地看著付青霄,良久,才大笑一聲說道:“小家夥兒,你看起來好像很怕我?”


    付青霄已退到了窗戶旁邊,迷蒙的月光照在他蒼白的臉上。


    他喉結動了動,顫聲道:“前輩槍如驚雷,迅疾如電,晚輩不得不怕。”


    項青樾溫和笑道:“小家夥兒,你且放心,我已說過保護你,就絕不會殺你,更不會讓別人殺你。所以我必須要在他人殺你之前,了結他們。”


    付青霄不可置信的瞥了一眼潘大壯和潘小丁“屹立不倒”的屍體,雙腿顫抖的更加厲害,還有些癱軟無力,他用手撐在窗戶上不讓自己跌倒,嘎聲道:“難道他二人要殺我?”


    項青樾沒有說話,她垂眸,看著地上的月光。


    月光如霜霧。


    遠處傳來一兩聲蟲鳴。


    靜寂的長夜終於來臨。


    長街的盡頭是風起的方向。


    地上的沙粒在微風中挨著地麵飛旋卷起又落下,像黃色的雪。簌簌落落。


    “天黑了。”


    項青樾突然道。


    付青霄被嚇得一激靈,差點摔在地上。他顫顫巍巍的說道:“前輩,晚輩可還能見到明日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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