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輪紅日在空中的浮雲中時隱時現,帶出一片片陰影投在黃土鋪成的路上。坑窪不平的路顯得有些窄小,路邊青翠的草叢高得幾乎可以遮去一個人,散發著濃濃的青草香氣,裏麵還偶爾傳出幾聲蟲鳴。雖說風景怡人,但這裏地處荒郊野外,行走在路上,難免有種不安的感覺。


    看著前麵穿著白色狩服踽踽而行的身影,博雅現在就是這種感覺。


    “晴明,我們究竟要到哪裏去?我這一次來可隻是打算找你喝酒的。”


    “當然是去喝酒,博雅。不過,我們這次要換個地方喝。”側頭應了一句,晴明那俊秀的臉上浮現出神神秘秘的笑容。


    博雅苦著臉又環視了一下四周,除了小路就是雜草的環境,怎麽看也不像是可以悠閑的喝酒的好去處。


    “快到了,忍耐一下吧,博雅。”


    伴隨著晴明悠閑的聲音,前方路邊的雜草像是到了盡頭一樣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粗糙的木製籬笆。那些縱橫交錯的木片上釘滿了黃色的紙條,上麵似乎還有著紅色的字跡,但卻看不清楚究竟是什麽字。而從籬笆的孔洞中看去,隱約可見的裏麵卻是一排排的墳。


    “喂喂,晴明,你該不會是開玩笑吧?到這種地方來喝酒?”


    “有何不可?”晴明回過頭來,臉上掛著戲謔般的笑容,“臉色不好喔,博雅,你莫不是不喜歡這種地方嗎?”


    “會喜歡才怪吧。”博雅賭氣似的鼓起了兩頰,“隨便在大街上拉一個人來問,都不可能說是喜歡在墳間陪著亡者去飲酒談心的吧,就算亡者是自己的家人,也會感到些微的不快的。更何況…”


    “…像我們這樣無關的人?”晴明似乎是很開心的笑了起來,“那麽,如果不把它看作一處墳,又會怎麽樣呢?”


    “什麽怎麽樣…墳就是墳啊。”博雅不是那種喜歡事事抱怨的人,但此刻不把話說出來,他實在是不痛快,“看到墳,不管是什麽人多少都會不自在的吧,怎麽還可能把它看成不是墳的存在。”


    “‘咒’的話就可以喲。”


    又是“咒”,博雅現在很想說出“饒了我吧,晴明…”之類的話,但深黯晴明脾氣的他也知道說了這句話也於事無補,於是隻有盡量把話題接過來,然後從“咒”的上麵引開了,這是他和晴明相處多年的心得。


    “那麽,你想說‘墳’這個名稱也是一種‘咒’嘍?”


    “不止是名稱,‘墳’本身就是一種‘咒’。從本質上來看,它隻不過是一個可以讓去往常世的亡者的軀體安歇的場所,也就是‘住處’。如果這樣看,‘墳’和我們所住的房間其實並無不同,隻是裏麵所住的人不同罷了。”


    “雖然我很想說你說得有道理,但是你這個比喻實在讓人不快啊,晴明……”


    本來好不容易牽過來的話頭又被拉了回去,而且還被反將一軍,博雅確實無法有那種豐富了自身對“咒”的了解所帶來的愉悅感。


    “之所以不快,隻是因為一提到‘墳’,人們總是下意識的想到‘不吉’。但如果不會把‘不吉’這個咒和‘墳’聯係在一起,自然不會感到不快了。”


    “那你還真是把‘咒’分得很清楚啊…”博雅的話裏不無嘲諷之意,然而,晴明卻隻是一笑置之,完全不在意。


    “話說回來,你該不會是真要我們坐在墳間喝酒吧?至少也要有個理由才是。”


    “我什麽時候說要坐在墳間喝酒了?”晴明的一句反詰立刻讓博雅啞口無言。之後一段不算長也不算短的時間裏,他都隻有無言的跟在晴明身邊緩步的走著。


    “到了,就是這裏。”


    博雅抬頭望去,似乎是無邊無際的籬笆中出現了一扇簡陋的木門,從虛掩的木門門縫中,可以看到裏麵有一間同樣由粗劣的木板搭建而成的木屋。


    “晴明,這是?”


    “事實上,我一早就接受了別人的委托要來這裏的。正巧你來找我喝酒,於是我臨時決定把喝酒的地點換一下,不必擔心,我沒有在墳間飲酒談心的打算,那樣對亡者不敬。”


    “是這樣啊…”


    事到如今,博雅也唯有苦笑。直到現在才得到來這裏的真正目的,這算是自己的遲鈍還是不走運呢?


    他用力的搖了搖頭,才不是那種事,以晴明的個性,經常捉弄他也是很常見的事情。現在的狀況,隻不過是自己多中了一次招罷了。反正晴明的捉弄都是善意的,到了最後自己也沒有什麽損失,或許還會平添幾分收獲。


    “打擾了。”晴明一邊這樣的說著,一邊抬手推開了那扇隨時都會脫離門框倒塌下來的木門。博雅跟在晴明身後,兩人一起走了進去。


    似乎是為了回應晴明剛才的那一聲招呼一般,木屋的門悄無聲息的打開了,一位身上披著粗布袈裟,長得粗眉大眼的年輕僧人從門裏走出。看到晴明和博雅,他先是一呆,而後便緩緩的施了一禮。


    “晴明大人,沒想到您真的來了。這位是…?”


    “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朝臣源博雅大人,也是為了這次的事情而來的。博雅大人,這位是看守這處墳的僧人,大覺法師。”


    “原來是博雅大人!勞您大駕屈尊光臨,真是榮幸!”僧人麵露訝然之色,很謙恭的向博雅再度行禮,博雅則在還禮的同時暗暗苦笑。


    --什麽為了這次的事情,自己根本就什麽都不知道,完全是被晴明給誆到這兒來的嘛!


    很客氣的把晴明和博雅二人請進小木屋內,那名年輕僧人為二人奉上清茶,隨即正色坐在二人麵前。


    “晴明大人,這次的事情拜托給您,還請多多幫忙了。”


    看著他眼中明顯的哀求之色,博雅疑惑的把目光轉向晴明。事實上,他也是早就想弄清楚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了。


    “這一次大覺法師請我來,是為了替他的師父,很久以前看守這裏的永德法師超度的。”


    博雅睜大了眼睛,晴明的表情嚴肅而認真,似乎並不像是在開玩笑。


    “可是晴明,替僧人超度的話,大覺法師自己不行嗎?”


    “如果可以的話我就做啦…”似乎是給博雅戳到了痛處,大覺困窘的抓著後腦,“但是,我隻是一個普通的墓守而已,要我超度什麽人的話,根本沒那個本領啊。”


    “不可能吧,看這個樣子,您難道不是一位高僧嗎?”


    麵對博雅的疑問,晴明和大覺相視而笑。稍後,晴明開了腔:“事情完全不是你想像的那樣,博雅大人,我來替你解釋一下這件事情的始末吧。”


    二


    事情發生在三年前,當時因為發生過一次災荒,死了不少的人。於是附近的村民就一起籌了一些錢,在這裏建造了一所頗為寒酸的墓所。墓所建成後,一位德高望眾的長者看完墓所,留下了這麽一句話:


    “墓所建成了,可是還需要請一名法師來超度亡者呀。”


    長者的深謀遠慮得到了村民的認同,而之後被請來替亡者超度的,則是比山的高僧,永德法師。


    “哎呀,這裏的戾氣可不是一般的重啊。這樣下去的話,恐怕這一帶會有血光之厄的…”


    或許真的是亡者的怨恨之心過盛,來到這裏之後,著手準備超度亡者的永德法師也感到棘手而準備離開。村民生怕法師就這樣離開,會造成鄰近村子裏的災難,於是都跪在他的麵前苦苦的哀求。最後,禁不住眾人一再懇求,永德法師終於答應留下來,作為這裏的墓守為亡者誦讀五年的《白衣觀音經》,以消除亡者遺留的戾氣。


    從此,永德法師就住在了這裏,一邊做著看守墳的工作,一邊為亡者念誦《白衣觀音經》進行超度。最初的一段時日倒還平靜,村民們也能安靜的過活。但是兩年後的一天,已經變得骨瘦形消的永德法師臉色蒼白的找到村民們,表示亡魂的怨念太強,自己已經不能再停留下去了。


    “亡者的怨念越來越強,恐怕我也無能為力啦。再留在這裏的話,連我也有生命危險哪。”


    村民們理所當然的再一次懇求永德法師留下來,並且在商議之後,各村每年都會捐出一些錢來作為向比山的募捐以及永德法師生活所必須的費用,這才讓永德法師再一次留了下來。隻是出於戒心,村民們除了送錢和埋葬亡者之外,再也不敢輕易接近那片墓所了。


    半年前,永德法師的弟子大覺來拜訪師父,恰巧之後永德法師一病不起,於是便有了將超度的工作交給大覺的想法。但是,大覺認為自己的修業不足,代替師父的話恐怕不會有效果,所以他雖然還是留了下來,但卻隻是負責照顧永德法師,每天誦經超度的事情,仍然是由永德法師抱病堅持去做。


    過度的疲累,加上病痛的折磨,結果終於讓永德法師在大覺到來的一個月後圓寂了。在離去之前,永德法師再一次拜托大覺代替自己留在這裏替亡者超度。


    “大覺,你好歹也是我的弟子,如果你不肯幫忙,我之前的努力就全都白費了。要懂得慈悲…”


    就這樣,在永德法師死後,大覺就留在這裏繼續為亡者誦經超度。但是,古怪的事情也就從他接手超度的那一天開始了。


    三


    忙完了一天的活計,哲助揣著少得可憐的工錢,拖著疲累的腳步,沿著無人的小路慢慢的向家裏走去。


    因為做工的地方離家比較遠,哲助一家每天去工作時都要經過這片墓所。起先,對於亡者的傳聞,也讓他和家人毛骨悚然,他和妻子甚至有了賣掉房子去另謀生路的想法,最終因苦於找不到比現在更合適自己的工作而放棄了這個想法。


    不過自從永德法師到來之後,哲助一家的這種想法似乎也慢慢的淡化了。永德法師在墓所中每日誦經超度,在哲助聽來好像心裏也有了底似的,幹起活來比以往也起勁了。最近,永德法師生病的消息傳遍了周圍的村莊,自然也傳進了哲助的耳朵裏。不過,他並不因此而像以前一樣有所擔心了。因為在走過墓所邊時,他聽到了更為響亮的誦經聲。


    --雖然永德法師最近重病不起,但是聽說他的弟子大覺法師似乎接下了超度的工作,這樣的話,看來也不用擔心了。改天有機會,買上點東西去看看永德法師吧。


    這個忠厚的男子還不知道,就在昨晚,永德法師已經圓寂。而意想不到的災厄,也因此降臨了…


    走過墓所後麵的小門時,哲助意外的發現平時緊閉的小門居然打開了,而且在後門處正坐著一個身披袈裟的僧人,正背對著小門,向著裏麵的墳低低的念吟著什麽。而伴隨著這夢囈般的念吟的,則是低微的“叮叮”聲。


    --那大概是永德法師在念誦《白衣觀音經》為亡者超度吧,大病初愈就要繼續做這種事,真是辛苦了。


    不過,哲助還是覺得有些奇怪,以平時來說,永德法師一般都會坐在墓所另一端的草廬前誦經,而且就算是病得再厲害,他的聲音應該也可以聽得很清楚的。但是現在那個聲音聽起來很是無力,甚至根本聽不清楚他在念叨什麽。而且,那個“叮叮”的聲音怎麽聽都不像是法器的聲音…


    好奇的哲助走了過去,在接近永德法師時,不經意的問了一句:“法師大人,您還好吧?”


    和尚緩緩的回過頭來,死死的盯著哲助。夜色之下,哲助很想看清對方的麵孔,但是,他卻看不到。並不是因為他的眼力不好,而是因為那個和尚根本就沒有麵孔。


    “給我…把我的錢給我…”


    總算是聽清了無臉和尚所說的模糊話語,哲助魂飛魄散,拔腿想跑時卻發現腿已經嚇軟了,稍一動彈就癱在了地上,根本無法挪動半分。


    “給我…把我的錢給我…”


    “法…法師大人!請饒過我吧!我根本沒有…根本沒有拿你的錢啊!”


    看著和尚緩緩轉身站起,哲助嚇得幾乎哭了出來,整個人就像一條蟲子般軟綿綿的向後挪動著,試圖在無臉和尚逼近的時候能逃得遠一點。


    無臉和尚起身的時候,袈裟和膝蓋上突然“叮叮當當”的掉下了無數的錢幣。哲助這才看清,那個和尚的袈裟上居然粘滿了錢,在他的膝蓋上也放滿了錢,剛才聽到的“叮叮”聲根本就不是在敲法器,而是錢幣碰撞時的聲音。


    “拿錢來…把錢給我…”無臉和尚搖搖晃晃的逼近哲助,伸出慘白的大手緊緊扼著哲助的脖頸。


    受驚加上喉嚨被卡得緊緊的,哲助雙眼翻白,口吐白沫,頸骨發出啪嘞啪嘞的響聲。


    第二天,哲助的家人去尋找一夜未歸的哲助,卻並沒有結果,哲助就這麽消失了。之後,就出現了村民逐漸消失的現象,甚至有人在深夜看到了在墓所附近獨自數錢的無臉和尚。流言很快的傳開,對此感到恐懼的村民紛紛離開了這一帶,留在村中的,隻是一些老弱病殘而已。


    在這場紛亂中,卻極少有人注意到,在荒蕪的墓所裏,新的墳正在不斷的增加著。


    四


    “說來真是慚愧,我的法力不如我的恩師永德法師,對於這一類的事情也是無能為力。所以,還要請晴明大人多多幫助了。”


    深深的伏在地上,大覺的話語中充滿了惶恐。


    “數錢的無臉和尚啊…”博雅嘀咕了一句,然後轉頭問晴明,“晴明,難道是永德法師也變成了這墓所裏的怨靈了嗎?”


    晴明沒有正麵回答博雅的問題,沉思片刻,他抬頭詢問大覺:“那麽說,大覺法師您也見到過那個無臉和尚了?”大覺直起身來,臉上充滿著不安和驚恐。


    “關於無臉和尚的事情,我沒有看到過。但是也聽附近的村民說過關於這件事的傳聞,再加上晚上誦經後就寢時經常可以聽到數錢的聲音。為此,我已經有好幾天沒有好好的休息過了。”


    “原來如此,所以要請晴明來幫忙了吧。”


    原來怕妖物的和尚也是有的啊,博雅一邊尷尬的笑一邊心裏這樣想著,卻沒敢說出來。尤其是當他看到晴明帶著意味不明的笑容掃了他一眼的時候,他就更不敢再說些什麽了。


    “大覺法師,您和周圍的村人的話裏都提到過,無臉和尚的出現是在夜間吧?現在離夜間還有一段時間,不如我們就趁著這段時間來小酌一杯,如何?”


    此言一出,博雅和大覺吃驚的瞪大了眼睛,良久,大覺才吃力的說了一句:“可是…晴明大人,出家人是不飲酒茹葷的。”博雅也點頭表示讚同:“是啊,晴明,姑且不論讓大覺法師破戒飲酒的事情,在這麽莊嚴的地方飲酒,似乎不太好吧!”


    “從某種程度上,這裏的莊嚴要打個折扣呢。”晴明抬起手來,用兩根手指拎著一個小小的酒瓶,在大覺麵前輕微的晃蕩著,“大覺法師,請您告訴我,在出家人清修誦經的莊嚴之地,怎麽會出現這種東西?”


    看到晴明指間的酒瓶,大覺的臉馬上變得慘白一片,又立刻變得通紅。博雅露出吃驚的表情,一把按住晴明的手:“喂喂,晴明!為什麽把酒瓶拿出來…”


    “看清楚了,博雅大人,這不是我們帶來的酒瓶。”


    晴明的一句話,立刻把博雅的注意力吸引到了酒瓶上。盯著酒瓶凝視良久,博雅恍然大悟似的叫了起來:“哦…哦哦!真的,這根本不是我們的酒瓶嘛!晴明,你是從哪裏把它變出來的?”


    “把不存在的東西憑空變出來,我還沒有那種本事。這件東西原本就在這間屋子裏,”晴明隨手一揮,那個酒瓶竟然像一片羽毛一樣飄飄蕩蕩的落在了大覺的座墊前,“至於這個酒瓶是從哪裏來的,還請您自己來解釋一下吧,大覺法師。”


    “我是個破戒僧,表麵上雖然還清心寡欲誦經禮佛,但是,暗地裏卻經常瞞著師父偷偷的扮成村民去沽酒喝。昨晚因為聽到數錢的聲音而害怕,沒來得及把酒瓶放好,沒想到被晴明大人您看到了…”


    --難怪會怕妖物了,原來是修行不精的破戒僧啊。


    從大覺的口中了解到事情的始末,博雅也覺得有些釋然了。但是,心裏似乎還是有些疑惑,但卻又不明白究竟是什麽。


    “一起來喝一杯吧,一切的事情,會在晚上有一個分曉的。”說著,晴明拍了拍手,“蜜蟲,蜜蟲呀,請把酒和下酒菜端上來吧。”


    小屋的房門被緩緩的拉開,一身紫色十二單衣的蜜蟲托著一個淡紅色的木盤出現在三人麵前,盤子裏盛著的除了酒壺和三個小杯之外,還有一碟燒鬆茸和一小碟醬汁。


    “謝謝。”端著杯子倒滿美酒,大覺的雙眼不停的瞟向蜜蟲,以致酒灑出來了還一無所知。博雅把這一切看在眼裏,心裏不由偷笑。


    --看來,大覺這位破戒法師不但是個酒肉僧人,對於美麗的女子也沒有抵抗力啊。


    三人默默的喝了一會兒酒,博雅終於忍不住發問了:“晴明,你覺得那個半夜出現數錢的無臉和尚,難道就是永德法師死後的怨靈嗎?”


    “那麽,博雅大人覺得是不是呢?”


    晴明右手支頷,微笑的看著博雅。博雅實在受不了這種詭異的笑容,便避開了晴明的目光,不滿的嘀咕了一句。


    “本來是打算問你的,為什麽會反問回來?”


    晴明笑著望了博雅一眼,又拿起酒壺倒了一杯酒:“所謂怨靈,其實原本是不存在的。隻是因為人心中有‘怨’,才會出現怨靈。”


    “那種事情是當然的吧?人心中有怨,死後就會化為怨靈…”


    “我說的不是死者心中的怨,而是生者的‘業’所造成的怨。”


    “哎?那種東西有分別嗎?”聽到晴明這樣說,博雅不由一愣,“而且,怨靈應該是死者所化,為什麽會扯上生者?”


    “難道沒有關係嗎?正是因為生者造下罪業,才會讓死者心中有怨,這也是一種‘咒’。”


    “拜托,晴明,可不可以換個簡單的方式來解釋?”本來博雅的心情因為美酒而好了一些,一聽到“咒”這個詞匯,馬上又非常的糟糕了。


    “簡單來說,就是生者對死者所下的‘咒’產生了怨靈。隻要找到持咒的人,自然就能消除怨靈了。”


    博雅皺起眉頭,把酒杯放在了盤子上:“本來想著到這裏來痛飲一番的,沒想到還是聽到了滿耳朵的‘咒’。真是不愉快啊,連喝酒的心情都沒有了,我還是出去走走吧。”


    “哎呀,博雅大人生氣了?”晴明一邊用狩服的袖子掩著半截麵孔把酒喝下去,一邊發出了輕輕的笑聲,“也好,獨自走一走的話,是會很容易放鬆心情。隻是在天黑前請回來,不然的話,會被怨靈襲擊的。”


    “…知道了。”


    這樣的應了一聲,博雅轉身走出了小屋。


    “唔,排除開周圍都是墳的原因,這裏倒還真是不錯的清居之地呢…”


    深深的吸了一口充滿草香的空氣,博雅的臉上露出愜意的神色,緩步走到一塊大青石旁坐了下來,從懷中取出葉二放在唇邊,閉上雙眼開始悠然自得的吹奏。美妙的音調悠悠揚揚的響起,和著鳥蟲的鳴叫,顯得無比動聽。


    一曲終了,博雅意猶未盡的將葉二從唇邊拿開,卻意外的聽到了輕輕的擊掌聲。博雅睜開雙眼,看到的是麵前一名身披僧衣、頭戴白色頭巾的美麗女子,正帶著淺淺的微笑看著自己,輕輕的拍著手掌。


    “白比丘尼大人?”


    因為晴明的緣故,博雅曾經和眼前的這位白比丘尼打過幾次交道。她是曾經吃過人魚肉,並因此而獲得長生不老之力的存在。並且,她還有著在不經意間做出預言的能力,這也讓博雅對這位白比丘尼存在著幾分敬畏感。


    “不愧是博雅大人,您的妙韻,聽起來永遠是那麽動聽,妾身深感佩服。”


    微笑著走近,白比丘尼盈盈向博雅施禮。博雅愣了一下,趕忙進行還禮。


    “白比丘尼大人,您怎麽會到這裏來?”


    “這裏有怨靈作崇的事情,晴明大人一早就對妾身說過了。因為永德法師曾經是妾身的故交,所以妾身也想來看個究竟,沒想到會在這裏碰上博雅大人您。”


    博雅很想說“其實我是被晴明騙來的”,但終於沒說出口來。突然想到關於怨靈的事情,可能會從白比丘尼這裏得到和晴明不同的回答,於是便改換了話題。


    “白比丘尼大人,您對怨靈是怎麽理解的?”


    “怨靈啊…”白比丘尼想了想,然後緩緩的回答道,“所謂怨靈,當然是由人的怨念集結而成的靈體了。怨念越強大,那個靈體就越強大。”


    “但是晴明說什麽生者造業死者成怨之類的,還扯到‘咒’上麵去了,真是…聽得人好頭痛啊。”


    白比丘尼突然笑出聲來,笑聲如同銀鈴般清脆:“博雅大人,晴明大人說的,您不明白嗎?”


    “其實細細想一下大致是能理解啦…”博雅歎了口氣,露出苦惱的表情,“但是他總是要扯上那個‘咒’,而我偏偏一聽到這個詞就頭痛,所以能明白也不想去搞個明白了。”


    “其實您剛才說得很對啊,生者造業,死者成怨,意思就是生者所做的罪孽,給死者生前帶來了強烈的怨恨,帶著這種怨恨死去的死者,自然就會化為怨靈來詛咒生者了。歸根到底,讓怨靈產生的,還是背負著罪孽的生者,而不是充滿怨念的死者本身。因為如果沒有了罪孽招致的怨恨,又怎麽會產生怨靈呢?”


    “原來如此啊,終於明白了。”


    老實說,白比丘尼所說的,其實聰明如博雅也一早就了解個大概了,隻是從來未曾仔細去想過。現在想來,博雅覺得果然是那麽回事。


    “那麽,這一次的怨靈,難道也是因為永德法師被什麽人欺淩陷害,使他帶著怨恨死去,所以才會有無臉和的怨靈出現嗎?”


    白比丘尼又是淡淡一笑,微微仰頭看著天空:“究竟無臉和尚是怎麽一回事,想來晴明大人一早已經胸有成竹了。”


    “如果是那樣的話就好。”博雅點了點頭,“白比丘尼大人,天馬上就要黑了,晴明說天黑之後會有怨靈出現的,您還是和我一起回大覺法師居住的小屋吧。”


    “那麽妾身就有勞博雅大人帶路了。”


    這樣的說著,白比丘尼再次微微施了一禮。


    五


    夜幕降臨後的墳,顯得比白天更加安靜。除了偶爾能聽到的蟲鳴之外,就是無邊無際的靜,以致讓博雅覺得這種靜有些可怕。


    “大覺法師,今晚就請安心的歇息吧。怨靈的話,有我們去就足夠了。”


    “承蒙晴明大人關照,真是感激不盡。”大覺跪在地上深深的施了一禮,“如果能消除這裏的怨靈,想必村民們也會感激您的恩德的。”


    出了大門,博雅悄悄的拉了拉晴明的衣袖,低聲問了一句:“晴明,不把大覺法師一起帶上的話真的好嗎?如果怨靈今天晚上來找他的話可就危險了。至少也要留一個人在他身邊…”


    “怨靈要殺大覺的話早就殺了,貿然留下人看護的話反而危險。”晴明斜睨了一眼一臉焦急的博雅,把雙手籠在狩服那寬大的袖筒裏,悠閑的說,“放心吧,我早已把一切都布置好了,怨靈會乖乖的跟著我們走的。啊,對了,博雅,把這個拿在手裏,絕對不可以掉哦。”


    說著,晴明遞給了博雅一張紙,上麵是一枚血紅的桔梗印,很明顯是用血繪成的。


    “這是怎麽回事?”博雅有些不明所以,“這個…是護身符嗎?”


    “你沒有充分的修行過,而且武士在有危險的情況下刀劍也不大可能會離身…所以帶上這個,可以避免怨靈襲擊。”


    博雅瞪大了眼睛,大聲的抗議著:“喂喂,晴明,別說得好像怨靈隻會襲擊我似的!”晴明又看了他一眼,露出一種近似於促狹的淺淡笑容:“事實上,確實如此。”


    “博雅大人貴為三品公卿,殿上之人,就算身上一文錢也沒有帶,但身上的衣飾乃至佩劍也是很值錢的。無臉和尚隻襲擊身上帶著有價值的東西的人,所以在我們三個人裏,博雅大人較易成為被襲擊的目標,晴明大人的意思大概是如此吧?”緩步走在晴明和博雅身後,白比丘尼替晴明說出了博雅心中的疑惑。


    “原來如此…”明白了事情的緣由,博雅不由心裏升起一陣沒來由的寒意。


    三人信步走向墓所的後門,還沒走到那邊,博雅就已經聽到了“叮叮”的數錢聲。


    “真的出現了,晴明…”


    “沒關係,隻管過去就好了。”相對於博雅的緊張,晴明倒是顯得滿不在乎。走在稍後的白比丘尼更是麵色平和,似乎根本沒有聽到數錢的聲音。


    來到墓所的後門,大門果然敞開著。在門後,一個身披袈裟的僧人正背對著大門,連綿而低微的聲音伴隨著“叮叮”的數錢聲就是從那個僧人那邊傳來的。博雅的耳力好,稍微聽了一下就聽出那低沉的念頌聲根本不是在誦經,而是在低低的重複著同一句話,這讓他心裏更害怕了。


    “給我…把我的錢給我…”


    “果然在這裏啊,法師大人。”相對於博雅,晴明卻是滿不在乎的籠著袖子走了過去。那個和尚緩緩的回過頭來,果然,那張慘白的臉上空無一物。


    “給我…把我的錢給我…”


    “想要的話,就來拿吧。”晴明把手從袖子裏抽出,左手的指間夾著一文錢,“看清楚了,這可是錢,你要的錢喲。”


    “給我錢…!”無臉和尚咆哮一聲,起身向晴明直撲過去。博雅驚叫一聲:“晴明!”想抽劍過去幫忙,卻給白比丘尼一把拉住了。


    “博雅大人,請稍安勿躁,晴明大人會處理的。”


    在無臉和尚撲到晴明麵前時,晴明突然把左手向後一撤,右手已並結為印,食指和中指牢牢抵在無臉和尚額前。紅唇微翕,低低的念誦著。


    “ばん-うん-たらく-きりく-あく-ばん-うん-たらく-きりく-あく…”


    無臉和尚拚命的扭動著身體,發出淒厲的吼叫聲,在他的臉上,血肉像破裂的泥土一樣一塊塊的剝蝕掉落,露出了裏麵的麵孔。


    --原來,在無臉和尚的“無麵”之後,也還是有臉的。


    看清了那張臉本應屬於的主人,博雅吃驚的瞪大了眼睛,幾乎是呻吟似的念出了對方的名字。


    “大覺法師…為什麽…?”


    伴隨著麵部血肉的掉落,無臉和尚的掙紮越來越遲緩。終於在“無麵”之後的麵孔完全露出來的時候,他也停止了掙紮,但仍是像牛一般喘著粗氣。


    “我…其實不是比山的僧人,而是名為木原兵右助衛門的盜賊。永德法師不是病死,而是被我殺掉的。”


    無力的跌坐在地,大覺的臉像是大病一場似的布滿汗水。


    “在來到這裏之前,我一直在附近的山裏打劫為生。很偶然的機會,從被劫的商人口中聽說了這裏有比山的高僧為亡者超度。而這位高僧所得到的報酬相當的可觀,於是我就打起了這裏的主意。不過,這裏附近緊鄰著不少村子,經常會有人來拜祭亡者。如果是單純搶劫的話,很容易會被捉到。於是在半年前,我扮成了一名僧人前來拜訪永德法師。或許是永德法師因為病重,眼神昏盲,竟然把我錯認成了他的徒弟大覺。我也就借著這個機會光明正大的留在了這個墓所裏,一邊假意照顧著永德法師,一邊偷偷的把值錢的東西運出去變賣掉,然後在墓所裏找了一塊地方挖了一個墳,把錢埋在了裏麵。”


    “那個墳,就是最靠近後門的這個吧。”望著門內一個被新挖開的墳,晴明淡淡的問。


    “是的。”大覺顯得很是惶恐,“在我到這裏不久後的一天,永德法師把我叫到病榻前,告訴我他已經知道了我的身份,希望我要像一個真正的僧人一樣,不要再做這種偷盜的事情。那時,我覺得很害怕,生恐永德法師會在病好之後讓附近的村民來抓我。所以我就先下手為強,把永德法師殺掉後埋在了墓所裏,對外謊稱是永德法師病死了。那時,我本來想借此機會一走了之,但是村民卻攔住我不讓我離開,說是超度的日期未滿,生怕怨靈還會再作崇,打算讓我代替永德法師留在這裏。我沒法脫身,隻好在這裏繼續混賴下去。整天除了裝模作樣的念叨幾句半真半假的經文,就是把村民給我的錢不斷的埋進墳裏,偶爾也會扮成村民,出去打酒補償自己一下。”


    博雅點了點頭,但隨即又不明白了:“但是,那個怨靈是怎麽回事?”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不斷的開始做惡夢。夢裏自己穿著袈裟不斷的數墳裏的錢,周圍有著無數的人不斷的從我麵前把那些錢搶走,弄得我很是氣悶。到後來,越是看著錢被搶走,我越是氣憤,呼吸也就越來越困難。後來,聽到村民傳聞的無臉和尚和怨靈襲擊人的事情,我開始感到害怕,生怕自己被怨靈殺死。因為知道自己是假和尚,沒有什麽修行和法力,所以就隻有請晴明大人出麵了。今晚本以為有晴明大人在,可以放心安睡了,結果還是做了那個夢。雖然感到很害怕,但是萬萬沒想到,無臉和尚居然就是我自己…”


    “晴明,這是什麽原因?難道說,怨靈附在了大覺…不,木原的身上了嗎?”


    看著一臉征詢表情的博雅,晴明悠然自得的笑了笑:“這就是我之前所說的‘生者造業,死者成怨’的真相了,至於整件事情具體的真相,我想我們還是去問問永德法師本人好了。”


    聽到晴明這麽一說,博雅和原本伏在地上的大覺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嚇?難道永德法師還活著嗎?”


    “要問本人的話,不一定要活著才行吧。”晴明看了博雅一眼,再度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六


    “到了,這裏就是永德法師的墳。”


    來到墓所角落的一處墳前,大覺停下了腳步,側身讓晴明、博雅和白比丘尼三人走到墳前。


    在走過大覺身邊時,博雅注意到他的神色很是慌張,好像在害怕著永德法師似的。這也難怪,他冒充僧人殺死了永德法師,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孽,怎麽說也會怕遭到怨靈的報複。


    “博雅呀,在我喚醒永德法師時,請拿出葉二為我們吹奏一曲吧。太過緊張的話,也是對往生者不敬的喲。”


    “啊,好…”博雅點了點頭,從懷中取出葉二,開始輕柔的吹奏起來。和著這優?


    ??的韻律,晴明來到永德法師的墳前,從懷中取出一幅寫滿字符的絹帛,垂目低首,開始輕輕的念叨著什麽。


    感覺到墳的方向傳來沙沙的聲音,大覺的牙齒開始格格的叩擊著。


    “晴明大人…我想…我還是先離開吧。”


    白比丘尼輕輕的笑著,伸手向著大覺擺了擺:“沒有關係,如果真的是怨靈的話,留在這裏接受晴明大人的保護,反而會更安全。”


    “喔…您說得也是。”大覺那張狡詐中帶著些許驚懼的臉上,露出不自然的笑容。


    過了許久,在博雅一曲吹畢,將葉二從唇邊拿開的時候,墳後麵傳來了輕微的鼓掌聲。


    “哎呀哎呀,真是絕美的音調呢…雖然因此而被打擾了休息,不過我不會介意的。”


    一條人影從墳後轉出,慢慢的清晰起來。那是一位蒼老的僧人,身上披著滿是塵土的僧衣,麵部連眉毛上都沾滿了土粒,容貌枯槁,顯得很是沒有精神。


    “原來以泰山府君的祭文來召喚我的是晴明大人…真是久違了。以這個姿態和您見麵,實在讓您見笑。哦?那邊的是白比丘尼大人嘛。”


    在看到來人之後,永德法師先是一愣,而後露出了和善的笑容。聽到對方叫到自己的名字,白比丘尼微笑著向永德法師合十致意,晴明也向永德法師還了禮。


    “永德法師,這一次把您從常世的沉睡中吵醒,實在抱歉。但是,我們有些事情想向您求證一下。”


    “是那個假冒大覺之名的年輕人的事情吧,如果您問及他身上的詛咒的話,確實是我死時所下的。”


    永德法師回答得倒也爽快,聽到對方提到自己,大覺不由抖了一下。


    “說來慚愧,我作為比山上令人敬仰的高僧修行一世,沒想到最後還是被yu望束縛,沒法得到解脫。結果到頭來,因為這個無聊的執念,把性命給丟掉了。”


    深深的行了一禮,永德法師臉上露出了愧色。


    “原來如此,之前在這裏散布關於怨靈作崇的流言,就是永德法師您所做的啊。”


    “是的,原先我在比山上的修行是非常的清苦的,開始時還能甘之如飴,最後卻實在堅持不下去,想借著做超度的事情來收些錢以便安渡餘生。做出這種事情,真是有失修行之人的顏麵。”


    將葉二收入懷中,博雅帶著遺憾的表情緩步來到晴明的身邊。


    “用化緣一類的正當方法獲取一些費用以便生活,其實也是可以的。但是,永德法師您用錯了方法啊。”


    “確實是這樣,就是因為這個執念,讓我在被殺死之前還無法忘記自己的錢財,更無法忘記奪取那些錢財的人。那小小的執念,化成了極強的怨恨,附著在了大覺的身上,將他的貪欲變成怨靈,讓他成為了禍害一方的無臉和尚。這都是我的過錯啊…”


    “不!是我錯了,法師大人,因為一念之差,結果造成了這可怕的後果,這全是我一個人的罪業啊!”


    大覺跪在地上,深深的向永德法師行禮。永德法師搖搖頭,伸手扶住了大覺的肩頭。


    “這其中其實也有我的過錯,我們誰都不要埋怨,一起來承受這個罪吧。”


    隨著淡然的話語,永德法師慢慢的化為泥土沉下地下。而大覺仍然跪伏在地上,淚水已經浸濕了地麵。


    “生者造業,死者成怨。正因為有永德法師和大覺的貪念,本來並無怨靈的墓所才會真的有怨靈出現。真希望能讓後世之人看到這一幕,並引以為戒啊。”


    白比丘尼喟歎著,雙手合十,輕輕的念誦起《白衣觀音經》來。


    七


    “永德法師毫無掛礙的升天了,大覺也因此覺悟並真的作為那個墓所的守靈僧留了下來,最後的結果可說是皆大歡喜呀,晴明。”


    坐在晴明邸的長廊地板上,博雅接過蜜蟲遞過滿盛美酒的杯子,說了聲“謝謝”便繼續把自己的感慨說了下去。


    “不過真是想不到啊,永德法師的名聲一向不錯。這樣的高僧也會被貪欲羈絆,實在難以相信呢。”


    晴明舒適的側臥在地板上,一手支著頭部,一手捏著酒杯,意味深長的歎了口氣。


    “悟與迷,原本就是一念之間的事情。所謂的人心,也隻是被‘咒’所左右之物啊。”


    “喂,晴明,再說像‘咒’一類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東西,當心我會生氣哦。”


    “博雅,你有怨念了喲。”


    晴明的一句話,讓博雅一下子停了口,傻呆呆的愣在當場。看著他尷尬的模樣,晴明不由放聲大笑起來,蜜蟲也用袖口掩著嘴莞爾而笑。


    “啊啊,我還需要進一步的修行啊…”


    看著麵前大笑的二人,博雅像泄了氣似的垂下了頭。


    “知道嗎?博雅,其實你是個好漢子。”


    “真的嗎?”


    “真的,是個好漢子。”


    “雖然這話聽了很多次了,不過我還是想說一聲謝謝。謝謝了,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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