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盟部署大樓頂層,會議室。


    傅落銀坐在會議桌盡頭,隨手將手裏的檔案往桌上一丟:“要我繼續b40016102計劃可以,我要求重啟楚時寒遇刺事件的調查結果。”


    “我說……小傅總。”對麵一位老者發言了,“對於你家裏的變故,我們也深表同情,但是其一,調查結果是你父親親自關閉的,我們都已經確認了,那隻是一起單獨的搶劫事件,背後沒有任何人操縱。隻是單純的……你哥哥從碼頭帶著資料下來,遇見了搶劫鬥毆事件,不幸身中數刀身亡,資料已經追回,這個……沒有再調查的價值了。退一萬步來說,你哥哥也是為了b4計劃犧牲的,如果這個項目不繼續啟動,也對不起時寒拚了命保護下來的那些數據啊!”


    “既然沒有再調查的價值,那麽重新啟動調查也沒有壞處,項目成本由我一人承擔。”傅落銀說。“這是我唯一的要求。我要重啟楚時寒遇刺的調查項目。”


    大廳裏寂靜了一下。


    b40016102計劃是聯盟七處的一項生物改造計劃,涵蓋了數學、化學、生物科技、仿真科技、基因研究等多個領域,涉及大量機密,參與者也魚龍混雜,不過大部分都是商人。


    傅家一直是這項計劃的領軍人物,傅落銀作為第二代執行總裁,手裏握著這個項目的鑰匙――傅氏科技。


    這個集團是家族企業,按傅傅凱的年齡,這個集團本來沒到必須讓剛剛25歲出頭的傅落銀來把控的階段――傅落銀如今的位置,已經與好多六七十歲的老人家平起平坐了,實在是令人眼紅。


    不過兩年前楚時寒發生意外,傅老將軍深受打擊,為聯盟征戰了大半輩子的壯年人一下子就垮了;楚靜姝更不用說,從那之後深陷抑鬱,經常對著兒子的照片發呆哭泣。傅落銀也就成了扛起膽子的唯一人選。


    “意外”兩個字輕得好像沒有任何分量,卻又是讓人最無奈、最無法駁斥的結論。誰又能保證自己不會患上某種絕症,或是遇上無差別殺.人犯呢?


    為什麽意外,偏偏就降臨在一個剛剛邁入人生嶄新篇章的年輕人身上?


    “小傅,你的意思是不認可當時的調查結果,是這樣嗎?”對麵的人皺起眉,“你認為是他殺?”


    “我無法給出結論,我隻對我父親當時作出的臨時終止調查的決定感到不解,啟動調查,和我繼續公司名下b40016102的研究並不矛盾,我也希望在座諸位不要讓這兩件事成為矛盾。”傅落銀說,“沒什麽事的話我先走了。下午我在七處還有個會要開。”


    聯盟近日時常下雨。


    傅落銀回家時,楚靜姝正站在花圃邊發呆。這片花圃以前種著白鈴蘭和鬱金香,如今沒有人打理,淒風苦雨中,叢生的雜草歪斜淩亂,間或有一些灰敗得看不清顏色的野花。


    “媽。”傅落銀頓住腳步,從司機手裏拿過傘,上前把自己的外套脫下,給楚靜姝披上,“媽,外麵冷,我們進去吧。”


    楚靜姝怔怔地看了他一眼,酷肖的麵容讓她突然激動起來:“時寒!時寒你終於回――”


    “媽,哥已經死了。”傅落銀靜靜地回答。“楚時寒已經死了。”


    他這話如同晴天霹靂再來一遍,讓楚靜姝整個人震了一下,從過度悲傷的迷蒙中脫出。


    不再年輕卻依然美麗的女人低頭捂住臉,聲音發抖:“對,對……你哥死了,你哥死了……”


    “你一天天的在外邊幹些什麽,都不知道回來……你爸當年不讓繼續查,你也不幫著繼續查,你哥一個人在地下多冷啊,你回來看過他沒有,啊?”楚靜姝淚流滿麵,“你們一個個的,都隻知道工作,部隊,我怎麽就……怎麽就嫁了這麽個家,生了你這麽個兒子呢!你去他墳前送過花沒有?啊?時寒他最喜歡鈴蘭花……”


    “兩年了,媽。”傅落銀說,“我喜歡什麽花,您知道嗎?”


    風聲漸小,氣氛在這一刹那陷入死寂。


    楚靜姝溢滿淚水的眼中帶著怔愣:“你喜歡……”


    一邊的司機和保姆都不敢說話。


    傅落銀嚴重花粉過敏,小時候差點為此送過命,楚靜姝居然已經忘了。


    “扶她回去,管家呢?以後這種天氣不要讓我媽出門。”傅落銀說,“我爸在哪,有件事我要找他問一問。”


    “二少爺,傅先生今天早晨出差去江南分部了,也沒說什麽時候回。”保姆怕他生氣,小心翼翼地說。


    “給周衡打電話,我抽空過去一趟。”


    “是,少爺。”


    眼見著傅落銀轉身要走,保姆問:“二少爺不在家裏吃飯嗎?”


    “不了。”


    傅落銀坐進車裏,揉了揉太陽穴。


    司機等著他的指示,問他:“少爺,回七處嗎?那邊人聯係說為您安置的住處已經準備好了,可以過去看看。”


    “不去那裏,去……”傅落銀想了想,說:“林水程那兒。”


    快到下午了,林水程還沒開學,應該在家裏。


    傅落銀什麽山珍海味都吃過,林水程做的飯沒有特別驚豔,做出來都是很普通的家常菜。但是說不出為什麽,他喜歡林水程做飯時的那種氛圍。溫暖的燈光,戀慕的眼神,飯菜香氣,都是他此前二十五年沒有接觸過的。


    不是沒有人給他做過飯,以前他短暫接觸過的那些鶯鶯燕燕,也有居家係的,願意每天提個飯盒過來討他歡心,他也沒有多注意過。


    唯一的解釋就是林水程做飯是真的比較好吃。


    到了地方卻撲了個空。


    傅落銀推門進去,隻看到奶牛貓縮在角落對著他渾身炸毛,屋裏一片黑暗,沒有林水程的蹤跡。雨水潑灑在落地窗上,發出陣陣響聲。


    他沒什麽耐心,直接給林水程打了電話過去,接電話的人卻不是林水程本人。


    “喂?啊,找林師弟是嗎?他進建模實驗室了,規定是手機不能帶進去,我轉告給他可以嗎?”


    他聽出是昨天接待林水程的師姐的聲音。


    林水程還真是個好學生,似乎比他預想的更愛學習一點。


    他本來想就這樣在這裏等林水程回來,卻鬼使神差地改變了主意:“不用,我過來接他就好。謝謝。”


    他記得林水程好像不會開車,也沒有車。外麵電閃雷鳴,雨一時間沒有下去的意思。這個天氣,就算等到公交車回來,也會淋成落湯雞。


    以前他也不介意履行一下男朋友的義務,換了他遇到過的其他人,這個時候一定鬧著要他來接了。


    時值此刻他才發覺,林水程從來沒有向他要求過什麽,從而也導致他在他這裏的存在感很薄弱。在江南分部的兩年,如果不是有身體需求,他幾乎快要忘了他還有個小情人在這裏。


    這個人好像很容易滿足,傅落銀也沒見他用那張卡給自己添置過什麽東西,好像隻要他這個人在他眼前,林水程就能夠感到幸福快樂。


    “雨越下越大了,孩子們都快回家吧,這個天氣,應該回家搓一頓火鍋啊。”


    數據建模實驗室裏,巨大的主機嗡嗡運轉著,頭發花白的導師王品緣樂嗬嗬地搓著手,催學生們下班,顯然已經急不可耐。他頭發花白,一副老頑童樣子,在學生麵前也沒什麽架子。


    研二的學生們對他偶爾會摸魚的秉性了解得一清二楚,也都紛紛笑著準備早退了。


    實驗室裏的人越走越少,王品緣挨個去敲實驗室的門:“都走了,今天提前鎖門!每年都是這樣,研一的孩子留得最晚,等到了研二,跑得比誰都快。”


    林水程坐在桌前跑數據,恍若未聞,等到師姐抿嘴笑著敲了敲他桌子時,才回過神來,笑笑說:“老師,師姐,你們先下班吧,我這裏還有一些數據沒跑完。”


    王品緣很感興趣地走到他背後看了看:“你在用bfprt算法?這個數據跑得出來麽?”


    林水程笑了笑:“希望能跑出來,感覺用這個算法是正確的,不用大機器。”


    大機器指他們核心實驗室的量子計算機。不到非常複雜的時候不會啟用。


    王品緣打量了他一會兒――眼前人是新麵孔,長得非常漂亮,這樣的男孩子看不出是會安靜坐在實驗室裏的,或許去當明星更合適。


    他想了起來,這次有個學生從江南分部調到本部來,動了點軍方的關係。


    關係戶處處都有,沒人能避免和關係戶打交道,不過關係戶的個人能力時常就要打個問號了。


    “你叫林水程?”他問。


    “是,老師。”林水程停下手裏的動作,站起來看著他。


    王品緣隨手從袖子裏摸出一張紙,往上麵寫了五行淩亂的數字:“看一眼。來做個非常簡單的密碼遊戲,看看咱們新來的小夥子和數字有沒有緣分。”


    這是他們做數據的人常玩的遊戲。長期和數據分析打交道的人,最重要的往往不是運算能力和專業知識,而是對數字的敏銳度,對剖析方法的直覺。


    幾個沒走的同學也圍過來,各自在心裏計算著。


    林水程看了一眼:“兩次柵欄,密碼樣本是我電腦上跑出的第一行數據。但我解不出裏麵的訊息。”


    “好快。”旁邊有學生小聲議論著,有些驚奇,“他真是跨專業考進來的?”


    王品緣含笑說:“不錯。因為我給的就是一串亂碼。謎底就是亂碼,你要怎麽解?”


    林水程沉默了一會兒。


    師姐在旁邊插嘴笑道:“師弟,你別理他,他回回都要這樣給新人下馬威。你知道,我們這一行經常遇到這種情況,數據做到最後發現是無意義的,他總是怕我們陷入死胡同,也是要讓你以後學會舍棄亂碼,及時調整方向。我們這一行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瞎貓碰死耗子,小到密碼破譯,大到指數級別的異常數據排查,我們得學會甄選。”


    “可是就算是亂碼,也會有其中的意義。”林水程說,“統計學家調查人們敲擊鍵盤每個字母的頻率,二戰時的數據分析師通過其中打出了密碼戰爭。有人會偏愛7,認為7是自己的幸運數字,他的數據中會透露出這一點;有的程序員會有特殊的編程習慣……一個人死了,與他相關的數據會產生波動,因為這個世界中有關他的那一部分數據消失了,浩如煙海的數據中缺失了他那一天打電話給戀人的通訊波段,缺失了他本該在那天確認收貨的與之相關的編碼,他看到了什麽信息導致他做出這個決定?現在是信息時代,每個人都能直接被分解為數據。如果是意外,一隻蝴蝶偶然扇動翅膀引發了一場巨大的風暴,那麽蝴蝶振翅的頻率會留下來,我們可以找到那隻蝴蝶。”


    “他好會說……”師姐和其他幾個同學呆住了。


    林水程今天一大早來實驗室,基本沒有說過話,有也隻是簡單的日常交流。這個漂亮的新晉數據師寡言而冷淡,像是對一切都漠不關心。


    王品緣看了他一眼:“你說的有道理,這就是我們的工作,從亂象中找到規律,在被抹除的痕跡下挖出傷口……許多做假?賬的人會恨死我們。那麽你認為該如何解釋我選擇的這串亂碼呢?”


    林水程說:“您橫向選取了我屏幕字段正中偏上的字段,視線距離和桌椅高度可以透露您的身高,這是物理上的分析。您的閱讀順序是從左向右,瞬間讀取範圍是二十四個字符以內,您偏好7、4等有棱角的數字,可以從數字心理學上進行側寫,您是……”


    王品緣笑著打斷他:“完了,再這樣分析下去,你連我晚上想吃哪道菜都得知道了。你很敏銳,林水程。這個世界上的確沒有意外,災禍降臨都是有征兆的,幫大家剔除災禍也是我們工作的一部分。”


    林水程低聲說:“是,老師。”


    “你在江南分部的課題給我看一下,結課之後願意的話,直接跟你師姐進研二的項目組吧。”王品緣說。“早點下班,你男朋友在外麵等你呢。”


    師姐在後麵暗暗心驚――剛入學就直接跟研二的項目組,王品緣親自帶,那是可以跟聯盟軍方直接接洽的機會!


    如果能被蕭氏、傅氏這些軍工集團看中,說不定以後一輩子都不用愁了,王品緣對這個學生的重視程度可見一斑。


    “男朋友?”


    林水程愣了一下。


    他轉身向外看去。


    隔著透明的玻璃,傅落銀一身常服,抱臂安靜地等在實驗室外,英氣中透著軍人的利落。周圍行走的人紛紛側目。


    “小小蝴蝶小小花, 快快樂樂來玩耍; 一個開在春風裏, 一個飛在陽光下。兩個朋友在一起, 兩個名字不分家……好聽嗎?這是我每天要給我女兒唱的歌,小林啊,不過更多時候,蝴蝶就是蝴蝶,會飛的那種,不是每一隻蝴蝶都會引起風暴。”老教授的聲音逐漸在風中遠去。


    林水程出門關燈關上燈。實驗室裏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他抬眼看向傅落銀。


    視線觸及的那一刻,他有一刹那的恍惚。


    然而很快他就拋棄了這種感覺――他的腳步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直至向他奔跑過去,撲進他懷中。瓢潑雨聲中,他的聲音聽起來不是那麽清楚,溫熱的呼吸噴在傅落銀耳邊,抬起臉時,眼睛亮得像星星。


    傅落銀伸手揉了揉他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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