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後她從雜誌社出來,發現何又冬的車正停在不遠處,他從裏麵伸出腦袋來叫她的名字:“杜思秋!”


    她抱著胳膊,用奇怪的目光打量他,一時弄不清他的來意。


    他的聲音懶洋洋的:“我又不吃人,你怕什麽。”


    “不是怕,我隻是在猜你來找我有什麽目的。”


    “男朋友接女朋友下班,算不算目的?”他的五官在陽光充足的下午,棱角分陰。


    她點頭表示滿意,自己打開車門坐進去:“男朋友,話說你真的打算幫我演一場戲嗎?”


    “你說說看,是什麽樣的戲?”


    “我前男友後天結婚,你能不能陪我去參加婚禮,以我現任男友的身份。”


    他早就猜到是跟她前男友有關的了。


    “然後呢?”


    “就這樣,沒有然後了。”她輕輕地說。


    “可以。不過我有個條件。”


    “你說。”


    “我們至少三個月後才能分手。”他解釋道:“否則我在我媽那裏同樣過不了關,她會怪我輕浮。”


    他說他媽媽最討厭玩弄感情的人,大概就是這個原因,使得他昨晚被迫承認自己和她的戀愛關係吧。


    她一口答應了他的要求,心裏狡猾地接上一句:但你偏偏就是很輕浮!


    他們的“同盟關係”就此定下來,他為她演場戲,她幫他敷衍他老媽。


    他毫不避諱地問:“前任結婚,你為什麽去湊熱鬧?”


    “是他自己邀請我去的,我不得不去。”她說:“他不讓我好過,我也懶得跟他客氣。”


    “也許他並沒有惡意呢。”


    “假如你知道他有多討厭我,你就不會這麽說了。隻有我不快活了,他才會開心。”


    “這麽說的話,你可太便宜他了。”


    她眼前一亮:“怎麽,你有更好的主意?”


    “壞人姻緣的事我可不做。”


    “知道啦,你隻管說,我來做。”


    “你聽好了,用昨日之誓言諷頹喪之現狀,就是對承諾者最好的羞辱。”


    她瞠目結舌,這家夥真是一肚子壞水啊,不過他說的也算是個不錯的辦法。就他所說的昨日之誓言,這唯一的證據也隻有彭滔在大學時代寫給她的那些情書了。


    那就這麽辦吧,她決定找個機會在他的婚禮上重溫他們當年的情書,給他點顏色瞧瞧。


    愛極生恨,大概就是這樣吧。她一直用這個理由安撫自己理直氣壯。


    這一天很快就到來了。


    杜思秋穿上跟馮雪借的玫瑰紫的小禮服和銀色的尖頭細高跟鞋,自己仔細地化了個淡淡的妝容,盤上發髻,恰到好處地露出光潔細致的脖子。


    何又冬倚著車門,遠遠地打量她。她也邊走邊看他,隻見他身著一套中規中矩的黑禮服內搭白襯衣,連個像樣的領結都沒打,隻散漫地敞開領口露出脖子下麵的一小截皮膚。顯然沒經過精心修飾,除了剃須刮得有點發青的下巴。一時間有種邋遢中帶了點講究的怪異感。


    一入場便看見數不清的挎著parade,lv包包的靚麗女子,一身名牌貨,都是時尚達人。晃得杜思秋頭暈目眩,仿佛走錯地方進了潮流展品會。她懊悔不已,早知道就不來這裏丟人現眼了。


    這時她隻好轉移注意力批判何又冬的衣著:“什麽啊,你這身打扮是準備打醬油來的吧。”


    “我穿什麽不是重點,你的情書呢。”


    “呃…好像落在車上了。”


    “杜思秋,我看你是有賊心沒有賊膽。”他露出一個迷人的微笑,好脾氣地往停車場走去。


    杜思秋氣結,誰沒有賊膽了!


    她縮在牆角獨自喝蘇打水。


    一個穿白色西裝的的中年男人湊過來搭訕,他浮腫的臉冒著油光。“這位小姐,一個人嗎?”


    她駭笑,不曉得如何擺脫這種窘迫的境地。


    見她不語,他厚著臉皮坐下來,遞一張名片給她:“來,這是我的名片,請多多指教。”


    她看他一眼,還是不做聲。


    “來,小姐,給個麵子嘛。”他說著有意無意地用手指蹭她的胳膊,一臉淫笑。


    她立刻站起來怒喝:“幹嘛呢你,別動手動腳的。”


    男人麵露尷尬之色:“您看您,幹嘛當真呢,我不過是想跟您交個朋友。”


    “吳總,我可算找到您了。”兩人僵持間,姚雲迪向他們走過來。她那原本精致的五官經過修飾,又錦上添花。


    男人立刻換上斯文的嘴臉:“嗨,windy,有事嗎?”


    “大夥兒正四處找您敬酒呢,我說您可別想逃啊!”


    “喲,我像是這種人嗎,走,我們現在就去。”他斜了杜思秋一眼,挺著肚子大搖大擺地走在前麵。


    這時候,一直沒搭理她的姚雲迪才微笑著向她點頭致意。她竟是幫她解圍來了。她呆在原地,心情複雜得難以言喻。


    她隻顧著跟彭滔較勁,那麽姚雲迪呢,她和她一樣是無辜的,她卻忘了自己的所作所為會給這個女子造成感情上的傷害。


    她是不是該認慫了,為了不去傷及無辜的人?


    “拿著,你的東西。”何又冬從停車場回來,遞給她一疊信封。


    “哦,謝謝。”她木訥地說。


    他摸摸鼻子說:“你確定嘉賓發言要上去念這些東西?會不會太俗了。”


    “喂,誰允許你偷看的!”


    她罵完也跟著笑,什麽“一生一世”啊,“愛你永不悔”啊,“天長地久”啊,這類字眼確實是彭滔的心頭好。


    她嘴硬地說:“算了,不去了。省得丟人。”她想她怎麽就這麽沒用呢,連反擊都不敢來個痛快。


    “你想通了就好。”


    “哧,壞人是你,好人也是你。”


    他笑了笑,轉身去拿雞尾酒。


    接著她瞥見彭滔牽著姚雲笛的手向她走過來。會場的音樂浪漫而夢幻,流進她耳朵裏卻變成了瘋狂的搖滾樂,砰砰砰地來回叫囂。等了許久,也回避了許久,這一刻終於還是來了。


    姚雲迪的美可謂是萬朵紅蓮禮白蓮的,杜思秋自愧不如,像霜打過的茄子直接敗下陣來。彭滔臉上掛著虛偽的微笑,她看得真真切切,那不是出於善意,也並非勝利者的炫耀,裏麵藏有她看不懂的情緒。場麵比想象中的和諧,並沒有尖酸刻薄的相互較勁。


    當然了,姚雲迪還不知道她的身份,而她自覺比不上姚,沒能力跟她計較。這隻是一種無厘頭的平和,僅此而已。


    她麵如死灰地敷衍著彭滔這對甜蜜的新人。對麵何又冬的目光一邊漫不經心地投射過來,一邊沒心沒肺地喝他的酒,一臉看好戲的樣子。她悻悻地瞪他一眼,這沒義氣的家夥!他裝作沒看見,笑嘻嘻地朝她擠眉弄眼。兩人幾乎是用眼神在廝殺。


    一旁的彭滔很快注意到了。他盯著何又冬問她:“那…那不是何又冬嗎,你們認識?”


    “噢,忘了介紹,他是我男朋友。”她感覺自己輸得特別徹底,沒心情再跟彭滔較勁,說話的語氣淡淡的。


    何又冬立在原地向彭滔和姚雲笛微微點頭算作打招呼。杜思秋還奢望他說點什麽,他卻獨自走開了,不動聲色地輾轉於人群之中,和一切他所認為的潛在客戶握手攀談,交換名片。她暗自翻個白眼,嚴重懷疑他此行的目的,到底是有心幫她,還是結交人脈來了。


    姚雲笛的目光落在何又冬身上,半晌才不自覺地發出讚歎:“真是一表人才。”


    彭滔笑得有點不自然:“你倒挺有能耐的,秋…杜思秋。現在公司裏人人都知道客戶部的何又冬,他是我們老板跟前的紅人呢。”


    杜思秋這才看出點端倪來,原來彭滔和何又冬是同一個公司的,大概還是競爭關係吧。難怪何又冬神氣得連跟他講客套話都不肯。


    她坐回原位,喝掉一杯橙汁,吃掉一碟甜點一碟水果沙拉,肚子很快就飽了,脹得圓鼓鼓的。


    她還想喝點兒酒,四處察看一番,給自己倒了兩杯雪利酒。她咕咚咕咚往嘴裏灌下幾口,真是百聞不如一試,那葡萄與白蘭地調和出來的液體,滑過舌尖即刻散發出醇厚甘甜的味道,比一般的洋酒要討喜得多。


    何又冬走過來說:“借酒澆愁算什麽。”


    “哈,失戀這一頁老早就翻過去了。”她的眼睛裏有淡淡的疑惑:“真正目睹他結婚,我反而鬆了一口氣。”


    因為就算他還沒結婚,他以後的新娘也不會是她。她好像曾對他付出過真心,卻從未做過與他結婚的打算。


    何又冬聳聳肩,表示完全聽不懂:“你想怎樣就怎樣,別喝醉就行。”


    “嘿,我七歲就跟隨我爸喝酒了,想醉都難。”父親是個嗜酒如命的人,號稱千杯不醉,泡酒功夫了得。他從不刻意帶她喝,也不阻止她跟隨。倒是母親,見她喝一次,總要罵個沒完沒了,說女孩子家成了酒鬼將來有誰要娶她。於是,一喝起來就有點躲貓貓的刺激感。父親總笑她狡猾。


    那些過去已經走得太遠了,可是她對父親的感情,始終有點複雜。


    見她半眯著眼不說話,何又冬挪到她身邊坐下:“想什麽呢,真的醉了?”


    “信不信,姐是千杯不倒!”


    他毫不留情地吐槽她:“關鍵是你這人酒品簡直上不了台麵。”


    “來,我們早點回去吧。”何又冬扶住她的胳膊,他上次在深圳早已見識過她發瘋的本領,這會兒也怕了她了。


    她的目光漸漸有些迷離:“怎麽能就這麽走掉呢,也太沒禮貌了…誒,你看看那人,傻不拉嘰的,我保證他會很好玩。哈,你等著瞧…”


    她好像已經開始發作了,沒等何又冬反應過來,她已經掙脫他的手掌,一個大箭步忽地竄到鄰桌一個中年男人的身邊,也就是剛才跟她搭訕的那個吳總,她惡作劇地一把揪住他的頭發,使勁兒一扯,男人的假發就掉了,隻現出個亮閃閃的光頭。


    同桌的賓客皆竊笑。


    男人惱羞成怒,他站起來凶巴巴地搶回自己的假發,鐵青著麵孔吼道:“幹什麽呢你!有病!”他說著舉起魔掌就要扇她耳光。


    這時候他的手忽然被一股更大的力道緊緊抓住,骨頭痛得仿佛要被捏碎了。杜思秋蒙蒙地回頭一看,是何又冬。


    何又冬分陰在用暗力警告他,真要打起來,他必定要吃虧。嘴上卻還畢恭畢敬地給他賠不是:“對不起對不起,她喝醉了,我代她給您道歉了。”


    杜思秋依偎在何又冬身上,還不知死活地嘻嘻笑。


    中年男人猙獰著麵孔,反複扭動自己酥軟的手腕,心裏咽不下這口氣,又不敢還手,隻好悻悻地對著杜思秋瞪眼:“得得得,算我倒黴!”


    兩人重新回到自己的席位。杜思秋還在笑:“何又冬,你剛剛好帥啊!”


    “還笑!”何又冬的眉毛微微蹙起:“我是欠了你還是怎麽的。”


    宴會剛開始不久,杜思秋已經旁若無人地趴在餐桌上昏睡過去。跟他們同桌的還有另外三個人,那些人毫不掩飾地用怪異的目光打量這個醉得不省人事的女孩,連竊竊私語的表情都是曖昧的。何又冬又成了倒黴鬼,他幾乎是連拖帶拽才將她帶出婚禮現場的。每一次杜思秋喝醉,他都不得不幫她收拾爛攤子。


    他在停車場叫醒她:“你在這裏別動,我回去拿車鑰匙。”


    寒風拂麵,她的腦袋頓時清醒不少,但依舊一片混沌,早知道剛才就不該喝得太凶的。她懊惱得直拍自己的腦袋,全然沒有注意到彭滔的存在。


    他站在她跟前幽幽地說:“杜思秋,想不到你真的會來參加我的婚禮。”


    “所以呢,假如你不希望我來,給我請柬做什麽?”


    “沒什麽,隻是好奇你會給我送多少禮金。”


    “不多,就一百塊,你給的一百塊。”就是那天她向他要回的那一百塊,她停下腳步說:“以後你我就不相欠了。新郎官,快回去吧。”


    他的臉變得鐵青,厲聲道:“杜思秋,其實我一直想問你,這些年來,你到底有沒有真正對誰付出過真心。難道你以為你真的愛過我嗎!”


    她根本不記得自己犯過什麽滔天大罪,值得他這般耿耿於懷。為什麽他要這樣不依不饒地羞辱她。她理直氣壯地逼視他:“好,你今天把話講清楚,我什麽事對不住你了?”


    “你沒對不起我。”他半天才憋出一句老氣橫秋的話:“你沒有對不起我,你隻是不愛我。”


    又是這種話,她突然覺得不耐煩:“彭滔!我求你別這麽跟我說話,你,沒這資格。”她倚著何又冬的車,麵孔一片慘白。


    “走,我們回家。”何又冬不知什麽時候來到她身邊,打開車門推她進去。彭滔冷笑一聲,若無其事地往婚禮會場走去。


    夜色漸濃,車窗外到處是流動的霓虹燈和川流不息的車輛。


    她沉默,何又冬也跟著沉默。他常與客戶接洽,尤其懂得交談需要合適的時機。他以為她心情不好不想開口,沒想到她再次沒心沒肺地昏睡過去了,酒精的餘威未消。她濃密的睫毛隨著呼吸的起伏輕輕顫動,好似一隻隨時翩翩起舞的蝴蝶。他不經意地看了一眼,突然就忘掉了時間。


    直到馮雪的電話打進來:“喂,秋秋。”


    他局促地說:“是我何又冬,杜思秋喝醉了,我現在正準備送她回家。”


    “哦,那你幫我轉告她,我在珠海出差,陰天回來。”說完又補一句:“你記得扶她進臥室睡,千萬記得啊!”


    “為什麽?”


    “秋秋晚上經常夢遊的。”


    實際上大部分人夢遊都發生在幼年時期,不過他確實聽說有少數人在成年以後也有出現夢遊的可能性。但馮雪的解釋還是很令他納悶,夢遊和睡臥室有什麽關係,為什麽一定要在臥室才行?


    何又冬打開客廳的燈,將背上的杜思秋卸下來。謹遵馮雪的要求,他把她扶到臥室的床上去睡,當然,那是他的床。他不敢私自翻她的包找鑰匙,就帶她到他家裏湊合一晚。


    他放輕力度幫她蓋緊被子,在心裏默默地說:“杜思秋,你用我一天的表演時間,換你當我三個月的臨時女友,最後卻得到一個不盡人意的結果…現在你後悔了嗎?”


    他抱了一床棉被去客廳,蜷縮在沙發上很快就睡著了。半夜夢見他家的貓跳上廚房的灶台偷食,魯莽地撞翻了海鮮醬的木頭罐子,發出鈍鈍的砰砰聲,不刺耳,可是他突然醒了。


    借著窗外的月光,他見到臥室門開著。原來夢裏的砰砰聲正是她開門的聲音。她像是看不太清楚,在光線暗淡的客廳過道中笨拙地摸索著前進。


    何又冬猜她是起來上洗手間,揉揉惺忪的睡眼,聲音輕輕的,怕嚇著她:“開一下燈吧,開關在你左手邊的牆上。”


    她沒有回答,繼續靜靜地往前走,手不停地左邊摸摸右邊蹭蹭,仿佛在找什麽東西。何又冬突然有點清醒了,他定睛一看,她的眼睛並沒有完全張開,像隻昏昏欲睡的小動物,目光迷離。看樣子她是真的夢遊了。


    他不太懂人夢遊的時候該怎麽做。有人說不能叫醒正在夢遊的人,否則會嚇到她。又有人說叫了也沒事,反正夢遊中的人是很難被喚醒的,即使醒了,也隻會覺得一頭霧水,莫名其妙。所以說到底,他沒有什麽必要去叫醒她。


    他匆匆起身套上白襯衣,打算過去直接抱她回房間。這大概是最簡單最直接的方式了。他慢慢地走過去,在他抱起她之前,她的手先觸碰到他的腰,然後是胳膊,肩膀。隻一刹那間,像是找到了她要找的東西,她的兩隻手緊緊地抱住他,猝不及防。她的身體軟軟的,帶著一種類似於依賴的奇怪感情埋在他寬厚的胸膛中。


    何又冬第一次見識她這個怪癖,屏住呼吸動彈不得。他聽見她口齒不清地重複著同一個詞語:“媽…媽…媽媽…”說完她歪著頭滿足地笑起來,在月光下恬靜而單純。


    他不陰所以,呆在原地任她抱了許久,身上傳遞著陌生的溫暖。


    那是他第一次忘掉了內心深處的孤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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