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院照顧何又冬的那些日子,她和他的關係仿佛出現了些許微妙的變化,又仿佛什麽都沒發生。


    他們之間隻有輕飄飄的口頭承諾。然而凡是她答應下來的事情,總會特別較真。他們說好的為期一周的照顧時間,她嘴上刻薄,行動力還是蠻可以的。


    雖然做得不多,但至少有個人每天趴在他身旁午睡隨時等待他的召喚,至少有個人每天跟老太婆似的絮絮叨叨地講她喜歡的事物和向往的未來,至少有個人每天在他傍晚睜開眼的時候忿忿地罵你是豬嗎,飯都快涼了。她想,像她這樣待在他身邊,是不是能讓他的寂寞減少一點點?


    今天是她照顧他的最後一天了。她坐在床邊對著小鏡子塗唇膏,何又冬正隨意翻閱著一份羊城晚報,頭也不抬地說:“杜思秋,你今晚早點回去吧,陰天不用再來了。以後你就都自由了。”


    “你自己能行嗎,要不要我大發慈悲再陪多你幾天?”她邊說著,大紅的唇膏不經意畫歪了一點,嘴角像沾上了滑稽的顏料。


    “算了吧,你不在我說不定能睡得更香,況且我的傷也好多了。”


    “好吧。那,我們今天就算正式‘分手’啦。”她伸出右手,與他鄭重道別。當然,以後還會來往的吧,她要告別的是她和他的這一段怪關係。


    一旁的楊小柘剛換好石膏,他豎著招風耳機靈地偷聽何又冬和杜思秋的對話,雖然搞不清楚其中的意思,但是聽聞她要走,忙招手叫她過去,說有東西要送給她。


    杜思秋伸手捏他的小臉:“喲,還有禮物送我啊?”


    楊小柘狡黠地笑,從枕頭下翻出一幅人物素描畫送到她手裏。她仔細一看,畫麵上有個坐在病床邊的女孩,有個小腿打著石膏吊在半空的男孩,女孩倒在椅背上打瞌睡,男孩雙手捧著書,目光落在她身上,溫柔無比。


    畫麵中的男女很像她和何又冬。杜思秋抿嘴微笑:“楊小柘,你竟然會畫畫。這個場景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女的是杜姐姐,男的是何叔叔。”


    杜姐姐,何叔叔?哈哈!


    何又冬打斷他們的對話抗議道:“楊小柘,我都還沒結婚,你怎麽能叫我叔叔呢,把我叫老了以後沒有女孩要我的。”


    “何叔叔,不關我事啊,是杜姐姐教我這麽叫的。”


    “你別聽杜姐姐的話,她腦子少一半的,盡教壞小孩子。”


    杜思秋一聽不服氣了:“你比我還大三歲,他不叫你叔叔叫什麽。”


    講著講著,楊小柘成功撤離了戰場,剩下杜思秋和何又冬在那裏唇槍舌劍,什麽無厘頭的話都派上用場了。楊小柘人小鬼大,找個時機擺擺手示意他們停止爭辯,最後定下結論說:“嗯,經過本法官的深思熟慮,決定受理何叔叔的起訴,以後改叫何大叔吧。”


    何又冬抗議道:“不行,這樣跟叔叔有什麽區別啊。楊小柘,你身為法官,至少應該講出下此判決的理由吧。”


    “我媽媽說了,韓劇裏麵的姐姐們最後都是嫁給大叔的,所以為了何叔叔你的幸福著想,還是叫你大叔好了。大叔和姐姐才會在一起哦。”小家夥對他媽媽的話深信不疑,分析起來是滿腔盲目的自信。


    “真的啊,那行,我還是當我的大叔吧。”何又冬跟小孩子玩的時候,特別能裝傻和裝嫩,沒一會兒功夫,楊小柘就跟他打成一片了。


    杜思秋更會裝嫩,也厚著臉皮學楊小柘叫:“何大叔好。”


    何又冬完全不買賬,“叔你個頭,你夠格嗎!”


    楊小柘趴在一旁跟看猴戲似的,津津有味地看著他們倆吵嘴,臉上現出純真的笑容。楊母從家裏回醫院來,見到此情此景總是無限感激他們,在何又冬還沒來這裏之前,楊小柘很容易因為傷口的疼痛向她哭鬧。現在有人陪他玩耍,尤其是杜思秋,有事沒事就逗他玩,楊母也因此省心多了。


    杜思秋其實挺喜歡這個小孩,也喜歡他為她畫的這一幅畫,因為畫中的何又冬,那個用溫和的目光凝視她的人,在她看來太虛幻了。


    天黑時,她又一次向他們道別,仿佛以後將要天各一方,永遠不會再相見一樣。


    隔天她就開始回去上班了。一周沒來上班,薛雁給她分配了很多工作,當然大事沒有,雜活居多。她剛進辦公室就想找小宋寒暄幾句,無奈人家小宋態度有點冷淡,對她百般敷衍。杜思秋心想她肯定是又被薛雁罵了,正在氣頭上吧,也就不敢去撞槍口,識相地避開了。


    工作一忙碌起來,她就把何又冬給忘了,過了十幾天都沒去探望過他。現在回頭想想,還真好奇他是怎麽跟何母交代他們“分手”的事的。就何母的脾氣,假如被她得知自己兒子和外人聯手欺騙了她,恐怕連杜思秋也會遭殃的。


    正胡思亂想著,一個剛從洗手間回來的同事便把她叫出去了:“小杜,外麵有人找!”


    有誰會在這個時間找到她公司來呢?她心裏納悶著,一邊應聲走出去,探頭一看,等在外頭的人竟然是何母。還真是剛想曹操曹操就到!


    她訕笑著向何母打招呼,深怕她是來找她算賬的,因此聲音顯得虛而小。何母淡淡地回應了幾句,開門見山道:“小秋啊,你老實和我說,你和我們家又冬是不是吵架啦?”


    “呃,沒有啊。”


    既然沒有鬧矛盾,男朋友還在醫院躺著,身為人家女朋友的她,沒理由十幾天都不現身吧。何母臉色變得凝重起來:“這麽說,你們是分手了?”


    她下意識地別過頭,不敢直視何母的目光。原來何又冬還沒告訴她實情,原來要親自揭開自己編織的謊言是如此困難。她遲疑著,沉默了幾秒鍾。


    就在這短短的幾秒鍾裏,何母臉色變得煞白,忽的在她麵前暈了過去。杜思秋被這突發狀況嚇到了,慌忙扶住她幹瘦的身體搖晃:“伯母,伯母你怎麽了,伯母…”


    這時剛來公司上班的陳俊見到這一幕,忙跑過來背她到休息室裏去。他將她放下來平臥在長沙發上,因為暈倒的原因不陰,他也不曉得該怎麽辦,隻伸手去按她的人中,其它的不敢輕舉妄動,當下吩咐杜思秋快叫救護車。


    杜思秋一刻也不敢怠慢,拿出手機來按撥號鍵,想了想羞愧地問:“119還是112啊?”


    這種問題問出口真是丟死人,但她的確不記得了,或者可以說根本就沒去留意過。


    “是120,你過去照顧她,電話我來打。”陳俊實在看不下去了,一把搶過她的手機。


    她訕訕地半蹲在她身邊,一邊按住她的人中一邊傻乎乎地碎碎念:“伯母,伯母你千萬別有事啊。我和又冬很好,你聽見沒有,我們沒分手,你千萬別出事啊…”


    號碼還沒撥出去,卻聽見她激動地嚷起來:“醒了,伯母醒了!”


    兩人皆鬆了一口氣。


    何母清醒過來第一句就問:“真的沒分手?”這反應令杜思秋哭笑不得,都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假裝暈倒來嚇她的。


    但杜思秋對此無可奈何,就算是,總不能當場揭穿她老人家吧,在這種情況下,給她十個膽子她都不敢說出半句實話。吸取了剛才的教訓,現在一點猶豫都不帶了,張口立刻回答:“嗯…怎麽會分手呢,沒有那回事。”


    這時從門口經過的小宋恰好見到此情此景,不禁好奇地追問:“怎麽了社長,發生什麽事了嗎,這老人家還好吧?”


    “沒事了。”


    小宋的視線不舍地從何母身上收回來:“哦,沒事就好,那我先回去工作啦,社長。”她見著陳俊總是笑得格外甜,雖然很想八卦一下內情,在他麵前也隻好裝乖乖女了。


    小宋走後,陳俊關切地詢問何母身體是否欠妥,是出於什麽原因暈倒。


    何母擺擺手笑:“沒事兒,就是血糖低,老毛病了。”


    “您該不會還沒吃早飯吧?”杜思秋突然瞪大雙眼問。


    “還沒呢,我是出來買早餐來著,見離你這兒近嘛,就順便過來看看你。現在反而耽誤你了。”


    這哪裏是順便來看她的呀,要不是她十幾天都沒去醫院看望何又冬,何母也不會擔憂得親自找上門來吧。杜思秋的眼睛又瞪大了一些,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伯母,都怪我最近太忙沒去醫院,累著你了。你先回家好好休息吧,我一下班就去醫院。”


    “哎,我辛苦點不要緊,隻要你們倆沒事就好。”


    好說歹說,總算把老人家勸回家去了。其實現在照顧何又冬不是重點,她想何母最害怕的是兒子的幸福會又一次成為泡影吧。他不肯再輕易付出自己的感情,卻因此為他母親徒增了一塊心病。


    “喂,何又冬。”午休時間,她往他那裏打了個電話,想事先告知他,她下班後會前去醫院探望。


    他顧不上和她寒暄,張口便問:“聽陳俊說,我媽在你那暈倒了?”


    “嗯,是啊。”


    “你跟她說什麽了,把她氣成這樣。”


    “你想到哪兒去了,伯母是低血糖暈倒的,她說是老毛病了。”


    “什麽老毛病,不可能,我媽以前根本沒提過這回事。”大概是過分擔憂自家母親的身體,他講著講著就有點責備她的意思了。


    “我沒撒謊,你愛信不信。”杜思秋頓覺窩火,幹脆掛掉他的電話。


    吵歸吵,下班後還是乖乖地擠公交去醫院。這就是杜思秋式的義氣:我們可以鬧翻,但並不妨礙我履行自己的承諾。


    正值下班高峰期。她占不到座位,被迫夾在人群之中,死命拽住一根鐵欄杆,整個人站得跟樹幹似的,生怕傾斜一點就碰到左邊的白襯衣,踩到右邊的白皮鞋。


    她總是這樣擠公交的,橋歸橋,路歸路,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說到底還是太天真,逼仄晦暗的空間就擺在那裏,怎麽可能你堅持不碰人家,人家就不動你呢。這跟人與人之間的勾心鬥角簡直如出一轍。


    司機大叔突然一個急刹車,杜思秋的小腿又被旁邊的人的褲管蹭了一下,她不悅地嘖一聲,然後若無其事地隨著洶湧的人流下車,往醫院的方向走去。


    這便是典型的帶著無可奈何的隱忍,滿腹牢騷卻找不到發泄和解決的途徑,隻能邊怨邊忍,心裏到底好受些。


    這些小小的不如意並不會因此而消失,隻是隨著時間的流逝變得麵目模糊,在心裏磨成一根鈍化的刺,習慣得仿佛與自身的血肉融為一體,不去觸碰是不會感覺到疼痛的。


    然而,多少生活的熱情,都是這樣被澆滅在日積月累的這種隱忍中的。。


    嗬嗬,又開始庸人自擾了。她木木地笑了笑,在醫院的長廊靜靜地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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