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初秋的一天。


    地處北緯四十七度的布達佩斯失去了夏日的溽熱,天高氣爽,涼風習習,置身於這彌漫著淡淡花香的潔淨城市,感到分外愜意。


    以中國古典宮廷式的華貴風格裝修而著稱的天壇飯店,坐落在布達佩斯市享有盛名的伊麗莎白橋佩斯一側,與布達佩斯市最繁華的商業中心——瓦茨大街僅數十米之遙,由於交通便利,地理位置又得天獨厚,加之飯店特聘有國內五星級飯店的特級廚師,使菜肴具有獨特的京都風味,所以成了旅匈華胞和腰包殷實的匈牙利人所青睞的飯店之一。


    傍晚時分,天壇飯店迎來的第一批客人便是張曼新和他的妻子朱寶蓮及女兒歡歡等。


    “鄒老板,生意興隆吧?”張曼新一進飯店,主動同飯店的老板打招呼。


    “喲,是張會長,托您的福,生意還可以。”年輕的飯店老板笑容可掬地向張曼新迎過來,從他的表情看對張曼新很親近。


    在匈牙利,華人開的大小餐館包括快餐廳就有一百多家,而就餐的大多數還是旅匈華胞,所以餐飲業的競爭比較激烈。由於天壇飯店裝修華貴典雅,古香古色的深紫紅色透雕裝飾的門框等在富有現代感的光色輝映下,頗有些皇家氣派,當你置身其間,仿佛覺得也高貴了許多,加之菜肴的獨特風味,每天的就餐者幾乎都爆滿。


    “張會長,今天吃點什麽可口的飯菜?”飯店老板熱情地問張曼新。


    “我曆來吃飯簡單,你就看著幫我們點幾道菜吧。”張曼新說。


    的確,張曼新向來在吃飯上不講排場,也不願在吃飯上耽誤過多的時間,簡簡單單地填飽肚子就行了。他說:“隻要不是請客人,或陪嘉賓,我主張吃飯像打排球一樣,來個短、平、快。”他進而解釋,“短,就是等的時間短;平,就是平常的飯菜;快,就是呼呼嚕嚕吃飽了得了。”所以,他和家人每次在飯店吃飯,幾乎都是飯店直接安排。


    就在張曼新拿起筷子剛吃上沒多長時間,有四五個彪形大漢擁進天壇飯店。隻見走在這彪人馬前麵的一個人更是人高馬大,虎虎生威。走在這個壯漢後麵的幾個人一臉的驕橫,保鏢似的護衛在左右。


    “喲,是韓老板,請坐,請坐。”飯店的老板一見這個人高馬大的人物,笑臉相迎。


    這個被稱為韓老板的人物,名叫韓繁峰,年齡三十多歲,長得虎背熊腰。據說,他是旅匈華人社會中的黑道老大之一。一九九二年來到匈牙利後,名為進行國際貿易,其實是不務正業,坑、蒙、拐、騙、搶。他經常帶領手下人公開搶劫自己同胞的倉庫,或者采用賒貨的辦法,把別人的貨拉走,拖欠不還,要不就聲稱那些貨被別人劫持,誰要是膽敢向他要錢,不出三天,保準不是自己挨打就是家人受害。


    此人心黑手辣,貪得無厭,成了旅匈華人社區中一個公害。他身上持有幾個國家的護照,並且每個護照上的名字都不一樣。他雖然在匈牙利幾次被警方抓獲,但他死不認賬,加之無人敢出麵提供證據,所以幾捕幾放。這樣一來,他愈發地瘋狂肆虐,無人敢惹,華商們見了他如同見到《水滸傳》中的景陽崗上那個“吊睛白額大蟲”。


    韓繁峰走進飯店,用不屑一顧的目光往四周“掄”了一圈兒,倏然發現了正在吃飯的張曼新,先是一怔,但馬上裝做喜出望外的樣子走過去:“喲,這不是張叔嗎?您好呀!”


    他向來管張曼新叫張叔,以示尊重。


    “嗬,韓繁峰。最近生意怎麽樣?”張曼新沒想到會在這裏碰到韓繁峰,所以也顯得有些意外。


    “張叔,我的生意是好是壞,您還不清楚。”韓繁峰的回答顯然話裏有話。


    “我總見不到你,我怎麽會知道你的底細?不過,我想你最近又發橫財了!”張曼新的話也有所指。


    “張叔,我能發多大的財呢,還不是小打小鬧的混日子。”韓繁峰的嘴角泛著一層陰冷。


    張曼新爽朗一笑:“別裝蒜了,聽說你最近又抓了幾條大魚。”


    “那好。張叔,您是想聽我的真話呢,還是想聽我的假話呢?”韓繁峰開始公開叫板。


    張曼新下意識地一看,見韓繁峰身後的幾個保鏢已經站在了他的四周,構成四麵夾擊之勢,而且都一隻手插在褲兜裏,說不定他們身上帶著武器,但是,張曼新卻顯得從容不迫:“誰有時間給你磨牙玩,當然是想聽你的真話了。”


    “這是當真?”韓繁峰嘴角掛著一絲嘲弄。


    “你有話就說,沒話就走開,我還空著肚子呢!”張曼新臉沉似鐵,目光如劍。


    “不過,我要實話實說,您可不要氣個好歹!”韓繁峰也不甘示弱。


    “你盡管說吧,大風大浪我都經過了,還怕在小河溝裏翻船!”張曼新依然神態凜然。


    朱寶蓮事後談起當時的感覺,歸結為一個字:怕。


    她說:“誰不知道韓繁峰是黑道上的頭子。當時,他又帶著幾個保鏢,一個個都凶得像金剛似的。可是,老張身上寸鐵都沒有,身邊就我和歡歡及兩三個‘華聯會’的成員。要是萬一鬧崩了,老張肯定會吃虧。可是,我又不敢叫老張少說幾句,或者拉上他借故走開,那樣會助長韓繁峰的氣焰。所以,當時就覺得後脖梗子直冒涼氣,身上一層一層起雞皮疙瘩。”


    這時,韓繁峰冷冷一笑,那笑聲給人的感覺就像深更半夜聽到耗子啃瓷器一樣使人害怕:“我說張叔,您是不是那個**《歐洲之聲》報的社長?”


    “你不要明知故問!”


    “那好。我不明白,大家出國,各有各的活法,應該是井水不犯河水。可是,你們他媽的那個《歐洲之聲》報,又是發表什麽《丟掉幻想,準備鬥爭》,又是發表什麽《關於懲治邪惡,維護安定團結的緊急呼籲》,又是鼓動人們搞什麽舉報,你們還叫我們活不活?”


    “韓繁峰,你說這種話是不是厚顏無恥?大家出國,是各有各的活法,但不管什麽活法,賺錢都應該遵紀守法,取之有道。誰叫你不務正業,專搞搶劫和敲詐的罪惡勾當呀!”


    “什麽叫厚顏無恥?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我為了生存,公開敲詐總比那種外表正人君子背地裏卻一肚子男盜女娼的人誠實多了吧!”


    “你不用給我狡辯,不管公開作案的強盜,還是背地裏作案的強盜,都是強盜!”


    “張叔,我承認我是個強盜,所以才六親不認!”韓繁峰臉上泛出一層惡狼般的凶光,“我鄭重告訴您,從今往後,你們那個**‘華聯會’辦的《歐洲之聲》報再敢亂登文章罵我的弟兄,您可別怪我不看您的情麵,把他媽的那個狗**報社給砸了!”


    張曼新見韓繁峰居然在如此下流地辱罵“華聯會”,辱罵《歐洲之聲》報,頓時一股不可遏製的怒火直衝頭頂,全身的血液大潮似的往腦門上湧,他猛地抬起手臂,狠狠地給了韓繁峰一個響亮的耳光。


    “叭!”那聲音,又響又脆。


    接著,是張曼新的一聲虎嘯龍吟:“韓繁峰,不許你辱罵‘華聯會’和《歐洲之聲》報,你小子也太放肆、太狂妄之極了!”


    “哎喲!”韓繁峰沒想到張曼新當眾給他一個耳光,耳朵“嗡”的一聲,眼前金星直冒。


    韓繁峰身後的幾個保鏢見他們的老板挨了打,“呼”地圍上來,凶惡地怒視著張曼新,隻要韓繁峰一聲令下,他們將把張曼新打個鼻青臉腫。


    朱寶蓮和歡歡一看,嚇得臉色蒼白,大聲喊道:“你們要幹什麽?”


    就在這一瞬間,整個天壇飯店像死了一樣靜,靜得沒有一絲聲音,仿佛一根針掉在地上發出的響聲都會像雷一樣震耳。


    當時在天壇飯店的人,幾乎每個人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要說氣氛緊張,恐怕莫過於此時了。


    張曼新知道韓繁峰和他的手下人都是一些亡命徒,急了眼什麽都不顧,便厲聲喝斥道:“韓繁峰,他們是什麽人?”他馬上指著韓繁峰的幾個保鏢,“我鄭重告訴你們,你們哪個敢胡來,絕對不會有好下場!”那威嚴的樣子,儼然如同身邊駐守著一個軍團。


    猝然間挨了張曼新一記耳光的韓繁峰,開始的確被打懵了。他用手捂著火燒火燎的腮幫子,怒獅般地向張曼新咆哮一聲:“你!”他這時的目光,像餓極了的禿鷲發現了野兔,又似屠夫持刀宰殺羔羊那一瞬間的猙獰,整個臉青中帶紫,紫中又泛黃,充滿一種角鬥士樣的殺氣。但是,當他聽了張曼新對他的斥責,又見張曼新一副怒不可遏的神態,似乎意識到自己剛才確實是出言不遜,冒犯了張曼新。他知道,張曼新為了“華聯會”,生意也不做了,家也不顧了,自己的心髒病也不在乎了,可謂嘔心瀝血,鞠躬盡瘁。自己如此辱罵“華聯會”,張曼新能不氣得七竅生煙嗎?再說,“華聯會”的確是為中國人辦事的。雖然他們號召打擊華人社區中的惡勢力,可也不單單是針對我韓繁峰呀!漸漸,韓繁峰的目光和臉色開始恢複正常,他見他的保鏢一副要與張曼新勢不兩立的樣子,馬上指著他們罵道:“他媽的,你們圍上來湊什麽熱鬧?”他接著一抬下巴,有意對著飯廳的人喊,“我告訴你們,‘華聯會’是我們華人權益的代表,張叔是會長,每天辛辛苦苦為華人辦事,我視他為我的親爸一樣。今天我出言不遜,張叔打了我,這是老子打兒子,天經地義,我不覺得丟臉!”他說到這裏,向幾個保鏢一招手,“都他媽過來,向張叔賠不同,輪流給張叔敬酒!”


    “張叔,對不起,您大人不計小人過,我敬您一杯!”


    “是呀,張叔,您千萬不要跟我們一般見識,我也敬您一杯,祝您萬事如意,心想事成!”


    韓繁峰的幾個保鏢急忙圍在張曼新身邊向他敬酒,一副噤若寒蟬的樣子。


    朱寶蓮見狀,急忙擺手:“謝謝你們,他有心髒病,不能喝酒!”


    “好啦,張叔既然有心髒病,不能喝酒,就免了。”韓繁峰向幾個保鏢一揮手,然後叫過飯店老板,“張叔的飯錢,由我來付,就算今天我請張叔吃飯。拿去,這是六萬福林。多了,算小費;少了,也就這麽多!弟兄們,走!”他說完,不知出於什麽用意圍著張曼新飯桌轉了一圈兒,然後雙手抱拳,向張曼新一作揖,“張叔,後會有期!”


    可是,當韓繁峰走到大廳門口,突然轉過身來,不知是發泄餘怒,還是為了挽回臉麵,衝著所有就餐的人吼道:“我再說一遍,張叔今天打我,是老子打兒子。但是,你們不要以為我好欺負,以後誰要敢惹我,可別怪我不客氣!”吼完,揚長而去,一副外強中幹的樣子。


    韓繁峰一走,朱寶蓮覺得兩條腿一軟,一下子坐在椅子上,雙手捂著胸口,好像生怕心要跳出來似的。


    筆者曾直言不諱地問張曼新:“像韓繁峰這種青皮無賴似的人物,你當眾打了他一個耳光,他不但不還手,還口口聲聲說是老子打兒子,並且還替你付了飯錢,為什麽?這令人太不可思議了!”


    張曼新坦率地說:“我既沒有三頭六臂,也不是丈二金剛,更不是什麽巨無霸。韓繁峰所以當時顯得怕我,大概是正如他說的,我一個心眼兒搞‘華聯會’,一個心眼兒為華胞們辦事,這是不是就叫無欲則剛,以正壓邪呢?再說,當時我打韓繁峰,是實在氣得不行了。他要是罵我個人,哪怕罵得是狗血噴頭,我也不會打他。他一罵‘華聯會’,罵《歐洲之聲》報,而且幹了壞事還不知羞恥,我的腦袋就‘嗡’的一聲大了,就覺得全身每根血管都要炸開似的,手巴掌就自然而然地揚起來了。你知道我這個人從來不打人。我的六個孩子,我都從未打過。有時氣急了,隻是罵一頓,吼一頓。對外人,我更是沒有打人的曆史。就是在‘**’時期,我是寧夏前進農場的造反派頭頭,但我敢拍胸脯,我沒有打過一個人。別看我為‘華聯會’的事情,為廣大華胞的利益,有點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其實,要是在平時,我說出來你可能都不信,我連隻雞也不敢殺。”張曼新說到這裏,不由感歎地深深吸了一口氣,“世界上有些事情是很難說得清楚的,就拿這次我打了韓繁峰而韓繁峰沒有還手這件事情來說,本來是大長了‘華聯會’和廣大華胞們的誌氣,可是有人卻借機造我的謠,說我是什麽匈牙利華人社會中的黑社會‘老大’,不然,韓繁峰為什麽那麽怕我?還有的說我是黑白兩道式的人物。這個謠不僅造到旅匈華人社區,而且還造到了國內,鬧得我似乎一半是人,一半是鬼!不過,我不怕,謠言終歸是謠言,到一定時候會不攻自破。韓繁峰是被我打過,可是我也關心過他,挽救過他,這些我不說你也已經知道了。”


    實際情況正與張曼新所說的一樣。


    張曼新在天壇飯店打了韓繁峰一記耳光,威震天壇飯店,也震懾了旅匈華人社區的惡勢力。


    事後,張曼新了解到“華聯會”一個副會長的妹妹遭綁架,韓繁峰從中敲榨五萬美元,於是拉上他到中國大使館自首,在使館領事部官員王經平麵前韓繁峰承認了自己的犯罪事實。


    又過了幾個月,張曼新因事回國,當他返回布達佩斯,聽說韓繁峰因劣跡昭著構成犯罪,被匈牙利警方逮捕入獄。


    韓繁峰在關押期間,張曼新多次讓人捎話,要他好好改造,改邪歸正,重新做人。


    韓繁峰被保釋後,第二天就到“華聯會”找張曼新報到。


    盡管張曼新知道韓繁峰今後未必脫胎換骨,但對他還是熱情接待,給他講如何做人的道理,鼓勵他痛改前非,應該正正經經地經商,不要再幹犯法的事情。


    從此,韓繁峰的惡習改了許多。


    但是,由於他過去積怨太深,於一九九八年三月一家四口被人殺死在臥室。


    張曼新頗為感慨地說:“做人,不要有惡行。坑害別人,似乎一時得意,但最終還是會以害己結束。對於這個簡單的道理,有些人就是不信。”


    不信這個道理的人沒有不倒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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