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感覺已經持續了第七天。


    濃霧將整座城市籠罩,周遊在虛無混沌的城市中孑孓而行。身側不時有汽車駛過,發動機的轟鳴聲,此時像被人放大了十倍——震得人頭腦發昏,有好幾次,周遊差點當場摔死過去。


    周遊做夢也沒想到,跌撞撞撞這麽多年,到頭兒竟是如此下場——生命的最後時刻,他周遊,遼沈貨運站頭號狠人,10號倉庫老板周遊!竟然在遼沈城市裏“裸奔”......


    按最新獲得的信息提醒,今天是周遊生命中最最重要的時刻,也是最後時刻。約莫一刻鍾前,周遊赤身裸體地出現在城中村某處,他在107地下室入口處駐足良久。想當年,周遊孤身一人來到遼沈,要是沒有伯雙,沒有107地下室裏發生過的那件事,這時候他應該好好地活著,安分地當個廚子。


    一切是從107這裏開始,遼沈這座城市,冬天異常寒冷,尤其地下室通道裏的風,絲毫不近人情。


    風呼呼地刮,地下室深處的黑暗之中,聲音變得嘈雜卻又逐漸清晰。


    鄰居小兩口又因為瑣事吵架,伯雙說人活著,犯不著為錢傷神,比如她雖然是個j女,但樂得自在。碰上不喜歡的客人,一門心思想著賺錢。萬一遇見個長得還不錯的,除了錢還能談談感情,屬於相互滿足。


    許多年之後,周遊仍不確信自己和伯雙之間,究竟算是情侶還是嫖客與j女。或許都不準確,他們是遼沈城市裏的兩塊浮萍,飄飄搖搖間遇見,相互交融、討好,從對方身體裏取暖;又飄飄搖搖間分散,從此莫問前程,後會無期。


    當周遊轉身時,聲音戛然而止,一切影像、伯雙真實如生的臉龐,頃刻間碎成一片一片。


    周遊仰頭望去,玻璃碎片中的影像依稀可見,但很快模糊,最後完全消失不見。


    生亦何歡,死亦何苦,人活著或者死了,都犯不著為任何事傷神,比如伯雙雖然是個j女,但這件事情的本質,想通透了,無非生理需求,相互滿足,錢不錢的,真沒太多所謂。


    沉吟之後,周遊轉身離開107地下室,重新回到布滿迷霧的遼沈街道上穿行,又半刻鍾之後,當周遊再一次從迷霧中現出身形,他已經出現在遼沈貨運站10號倉庫的門口。


    透過窗玻璃朝裏麵望去,漆黑一片,早沒了往日生氣。雖然是白天,可看起來愈顯陰森,傻瓜都看得出來,這家應該是死人了。


    這地方周遊已經許多年沒有來過,但卻是他在遼沈這座城市裏唯一的家。10號倉庫的產權是周遊的,10號倉庫裏麵的每一張桌椅,甚至掃把拖布,都是周遊買的。


    遼沈貨運站是個魚龍混雜的地方,尤其10號倉庫,誰都知道,那是比貨運站老板“八哥”更狠的狠人周遊的“家”。


    一聲巨響,一戰成名。哥已不在江湖,但江湖卻始終有哥的傳說。


    此刻的10號辦公室的大鐵門上,赫然粘著一黑一白的兩張紙條。黑色的是意料之中,那是催命符,通知周遊快點去死的。


    白色的,仔細打量下,竟是一張水電費用的催繳單。


    周遊先是一愣,隨即心裏暗罵一句,大姑姑那兩個不中用的兒子,平時已經貪了自己那麽多,現在自己死了,這倆小王八蛋竟然連幾百塊的水電費用都匿進自己兜裏,讓他周遊死了死了還當個負債鬼。


    瞬間清楚事情原委之後,周遊眼睛盯著催繳單上的欠費金額,隨即腦海裏憑空浮現出一串數字。周遊稍一用力,嘟嘟聲響起之間,與此同時,遼沈貨運站老板“八哥”漫不經心地從褲兜裏掏出手機,並按下了通話鍵。


    “老朱”


    “嗯?你,你是?”聞聽“老朱”這個稱呼,八哥不禁一愣。


    “我是周遊,就是前陣子死掉了的那個周遊,你別緊張,我......”


    周遊向“八哥”表達了拖欠水電費用的歉意,並說明了10號倉庫委托“八哥”出售,水電欠費和中介費都從倉庫的轉讓費裏出,以及其餘部分錢款的去向等事宜。說完這些,周遊也不等“八哥”反應,腦海中再一用力,電話信號憑空切斷。


    八哥自顧自地對著手機喂喂喂了好半天,良久之後他才反應過來,一臉驚悚地對著身邊的人大吼道:“我草你媽,周遊竟然給我打電話了!”


    死掉的人,用這樣的方式騷擾活人,按理說是十分不妥的,指不定下去以後要接受些懲罰。但周遊對此並不覺得有何所謂,他關心的是,這樣一來,借“八哥”兩個膽子,他也不敢在自己委托他辦的事情上動什麽歪心思。


    至於“八哥”為什麽那麽篤定電話這頭兒的就是周遊,因為除了周遊,整個遼沈貨運站甚至遼沈這座城市,都不會有人對他用“老朱”這個稱呼了。


    “八哥”是遼沈貨運站的大老板,遼沈城裏有名的大混混。早些年“八哥”還隻是個小混混,和周遊一起在遼沈貨運站裏打雜那會兒,因為他人長得肥頭大耳又十分好色,周圍人就給他取了個“豬八戒”的綽號。久而久之,開他玩笑的人就總會壞笑著叫他一聲“老朱”。不過之後“八哥”越混越好,越混越大,“老朱”的綽號就逐漸演變成了“八哥”,至於“老朱”,近十來年,唯獨隻有周遊還對其稱呼。再加上電話裏的聲音語氣,“八哥”肯定,手機那頭兒的,絕對是周遊無疑。


    一通電話之後,周遊也不管電話那頭一臉驚魂未定的“八哥”,而是定睛朝門上的另外一張黑色紙條上血紅色的字跡上望去:


    重要通知


    死者周遊,務必於22日(今天)16時前到天寶路浮生殯儀館完成火化,0時前搭乘44路天堂末班車去往冥都——過時不待!


    周遊知道,千千萬萬,萬萬千千,自己終究是已經死了,該上路了。


    眼見著自己越發透明的身體,周遊毫不懷疑,再耽擱下去,自己真的會連死的機會都沒有。


    周遊並不清楚所謂的天寶殯儀館的具體位置,但冥冥之中,似乎有種力量在牽引著他,使他在遼沈城市裏不住穿梭,方向全由那股無形的力量所掌控。有那麽一瞬間,周遊突發奇想,如果哪天導航能做到這個程度,那某度、某德還不分分鍾歇菜,人家這個才是真tmd真智能。


    周遊如海麵上的一頁孤船,在濃霧籠罩中,隨那股力量的牽引前行。數個時辰之後,當周遊腦海中昏昏沉沉的不適感逐漸消散時,他已經出現在浮生殯儀館前的一塊空地上:流水夕陽千古恨,淒風苦雨百年愁,浮生若夢。


    周遊盯著殯儀館大門上的挽聯左右誦念了幾句,隨機牙一咬、心一橫,大步流星地朝著殯儀館裏麵走去。


    當周遊出現在浮生殯儀館候燒大廳裏時,此時大廳一側的連排凳子上,已經三三兩兩地坐滿了人,確切說是和周遊一樣的死人。仔細打量起這群死人,周遊心裏不由得竊喜,人家說人死以後會保持死時候的樣子,此言果然非虛。和這些人一樣,周遊雖然也算是橫死,但死相相對來說比較好看,起碼沒缺胳膊少腿,也沒破了相,唯一美中不足就是“光著”。想到這,周遊不由得心裏一驚,隨即下意識用雙手遮擋起自己的下體。可他這不動不要緊,一動之下竟把對麵死人的目光瞬間全部集中到了自己的那個位置上。更加悲慘的是,因為這時候的周遊已經是靈魂狀態,身體各處不同程度的呈現出透明狀,但那個地方似乎是因為陽氣過重,這時候竟還如實體一般。所以周遊一擋之下,就等於用一雙八九分透明的手,疊放在隻有二三分透明的那個東西上,完全擋了個寂寞。


    見此情形,對麵死人群裏瞬間目光各異,有看熱鬧嘲諷的,也有一臉厭惡鄙視的。周遊尷尬輕咳一聲,隨機快步鑽進人群之中,找了個空位坐下,手還仍舊保持著捂襠的姿勢。


    因為是第一次死,周遊對於死後的這些流程毫不清楚,本來想著遇見其他死人之後好好谘詢一番,可有了剛才那一幕,周遊也不好意思再開口向其他人搭訕。而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樣貌醜陋,似乎是跳樓而死的猥瑣老頭兒主動湊到了周遊跟前。


    “小老弟兒,你這死法兒,連件兒衣服都不穿的呀。”老頭色眯眯地盯著周遊以及“小周遊”。


    “滾邊兒去。”周遊沒好氣地罵了一聲,想當初自己好歹是“遼沈第一狠人”,就算死了也不能讓他個死老鬼給調戲了啊。


    老頭兒聞言絲毫不惱,他嘿嘿一笑,但隨即還是知趣的退回到了自己原來的位置上,但已經卻始終在周遊身上不停打量。


    半刻之後,候燒大廳裏的大喇叭中傳出聲響:下一個,00250號,周遊準備。


    與此同時,一位身著民國長衫的中年男人緩步走到周遊麵前,並彎腰作出一個請的手勢。


    周遊會意,起身跟在中年男人身後,朝候燒大廳的深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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