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談話間已到顧宅,顧家在東越國可謂隻手遮天、出入風流。在這長寧巷內的祖宅占地千裏,高山流水,屋舍儼然。門前獅子彩繡球,銅門斑駁陸離,如老人經過光陰流水的皺紋,對過往種種靜靜守候,閉口不談。


    當年國大一統,天子代天巡守,為神牧民。後來出現諾大變故,天下也一統而分,成了如今四國攻守相望,僵持不下的局麵。至於當年到底如何分國,卻成了四國皇室心照不宣的秘密,也成了如今天下的一段空白曆史。


    對於普凡大眾,曆史終究是已經過去的一段談資,現在和將來才是他們關心。更何況,他們隱隱約約中覺得,自己好像並不夠份量知道這段曆史。聽老一輩的人說以前人神共生,神高高在上,享受著人類的供奉,對人類施加庇護。如今世道大不一樣了,非大神通者不能請神下凡。


    隻是當年輕人們繼續追問,人間其實並無威脅啊,何必要神庇佑呢?老人們往往啞然半天不出聲,他們腦海中有些模糊至極的可怕存在,但就是說不出口,仿佛滿天神佛都對那個名字施加了禁製,話在口中不能出。聊天往往到這裏便終了,年輕人一哄而散,留下老人們還在冥思苦想那個他們這輩子都注定不會再觸及的名字。


    以顧家累積的聲勢,顧家的將軍們竟似乎對這段曆史毫不知情。或許那位東越軍神,被喚作天下東嶽的老人知道,或許也不知道。


    “老顧,老顧”顧傾城一回到顧府便大喊大叫。千裏方圓的顧府其實人不多,將軍們常年在外領兵,駐守邊境。能在家長住的算起來也不過隻有顧傾城一人而已。


    被他口中喚做老顧的老人是龍甲軍的一名百戰老卒,劫後餘生,隻餘半邊身子,老人家室均在戰亂中忙故。無牽無掛,便請了願進京照顧年幼留府的小公爺。這一陪就是十年。


    一名長相奇特的老人,邁著極不協調的步伐小跑過來。顧行月看著此人的半邊發著暗光銀白的金屬身子。不禁有些感動。


    顧傾城一見老人,便走上前去,伸手摟著老人的脖子,幫著理了了半邊頭發道:“老顧,看,七哥回來了”


    老人仿佛此時才看見顧行月,點點頭。


    顧行月卻上前恭恭敬敬行了個大禮,喊道:“舅舅,行月回來請安”


    老人笑著拍拍顧傾城,對顧七公子道:“啊月,住多些天,管管小九”


    顧行月瞪了一眼顧傾城,後者馬上鬆開手。老人在一旁搓著手嗬嗬笑。


    隨即老人眉頭一皺,叫住剛意識到大事不妙想要開溜的顧傾城:“小九,你不是去公試嗎,怎麽跑回來了?”


    顧傾城雙眼一轉道:“老顧,我這一出門,馬上招惹來三個殺手,流年不利啊,這不,三年後,取個良辰吉日再來一試”


    老人雙眼一瞪,正準備開罵,卻見那顧傾城已轉身跑遠了,隨即笑眯眯向顧行月道:“是個聰明孩子吧”


    顧行月點點頭,並不言語。剛才遇刺客一事,他已經看的夠多了。


    一條人影如幽靈般忽然閃了出來,冷冷道:“九公爺好像收拾行李離府了”


    老人剛想追去,臨時想到什麽就停住了身型,轉向顧行月道:“剛剛的三個刺客絕不是赤旗軍”


    那人影冷道:“不是”


    顧行月向幽靈點點頭:“陰統領如此肯定,想必太極衛已經有線索了”


    “宮裏連下12道暗旨召七公爺回京,所為何事,顧家心知肚明,那邊戰事剛起,隻要龍甲軍在,赤旗絕不敢遣人進京生事”


    顧行月長歎一口氣,答非所問:“小九入潮生十年,下九流的本事似乎學的也不差”


    老人含笑道:“虎符不見了?”


    顧神龍點點頭。


    顧傾城來到城門時,天已接近大亮,行人逐漸多了起來。他並不著急,慢慢悠悠地走著,城外郊野,加上天色尚早。人煙逐漸稀疏起來。


    護城河旁的柳樹下,一名仙風道骨的老道士正含笑看著他。


    顧傾城喃喃自語道:“這人什麽都知道,莫非是個老妖怪?”聲音不大,旁人想聽不見卻很難,


    那道士天生脾氣極好,往日誌同道合的友人曾玩笑中送了他一個外號“神像”來形容此人泥菩薩一樣的脾性。極為妥貼。


    聽顧傾城如此言語,微微一笑,伸手一揮,造就一方小天地,隔絕窺探。


    顧傾城看著這老道士的隨手小神通,見怪不怪:“修的神仙道,反而萬般不自由”


    老道士還是笑道:“修仙問道,天地看著,如何能自由,為的是想向天下要自由的時候能得自由”


    顧傾城嘻嘻笑道:“那不知李道長前來所為何事,要我這讀書人信神仙道法嗎?”雖然已經隔絕了天地,李道長三字脫口,在這座小天地內依然有些回鳴傳來。


    老道士搖搖頭道:“世間多了顧傾城修道,可能不會變得更好,但多了顧傾城讀書,多半會好些。少年人多讀點書,多走點路是好事”


    顧傾城有些驚訝:“你不捉我回去?”


    老道士繼續搖頭:“你我在潮聲亭相伴十餘載,我不讓你出來,隻因時候沒到”


    顧傾城眼中亮光一閃,隨手拋了一個方形盒子過去,像被繩子牽引一般落入道人手中。


    卻是一方兵符,東越國二十萬龍甲軍的虎符。


    顧傾城忽然嚴肅起來道:“如今顧家處境想必道長知道,這虎符不能由我顧家還,道長世代為李家謀,傾城明白,希望道長也為天下出一力”


    老道士忽然有些黯然神傷:“不敢負小友所托”說罷撤去禁製。顧傾城隻覺得天地又複清明。


    也不再理會那個可憐人,修為越高越可憐。終究不像我啊,春風一度,去玉門吧。


    東越朝堂上,管事太監海大公早在五更天便領著侍筆司兩名小太鑒點亮了朝拜宮的燈燭,還親自比對了所有燭台的燈芯長度,計算添油時間,確認無誤後,又親自檢查了兩遍,分毫不差後便輕步來到禦書房。


    鋪著黃色璃布的榆木書桌前,坐著一個年逾花甲的老人,一身天子飾品,胸口處金龍欲出。正是東越當今天子—越明宗


    皇帝看海大公走進來,似乎已有些疲憊:“海老狗,天色已經亮了嗎”


    海大公連連上前,皇帝看他準備下跪,罷了罷手。海大公與明宗相伴十餘年,深知老皇帝的脾性。輕笑道:“回皇上,已經五更天了”


    皇帝看著遠處明黃燈火,明媚搖晃,沉默良久,開口道:“顧老七回京了嗎?”


    海大公低頭道:“一品堂剛傳來消息,七將軍回來了,九公爺似乎離京了”


    黃帝扭頭看向海大公,輕輕笑道:“小猴子終於出去了嗎。”


    海大公知道老皇帝對這位九公爺的特殊情感,隻是隨著小心笑笑,並不言語。皇帝又道:“傳下去,不要為難小孩子。宣太子和寧王進宮”


    隨後司禮太監傳下二月初二的第一道聖旨:太子允真即日起隨堂聽政,寧王允笙與顧七將軍顧行月主持今科公試,代天子遴選門生,內閣首相房仲全權處理西北軍餉一百二十萬運送事宜。


    越國政通發達,當這一道聖旨傳到腳踏春風,剛進洛城的顧傾城耳中時,卻也已過一天。


    “公試主裁官嗎,軟中帶硬啊”


    洛城四通八達,是東越乃至整個東大陸的交通樞紐,雖少了皇城坐落的威武霸氣,卻又勝幾分九省通衙的商賈繁華。因其地理位置極其重要,相當於東越皇城的最後一道屏障。東越軍政曾笑言,洛城就是大越的內衣。


    越國曆三代皇帝,均十分重視洛城的防禦公事,投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建設。因之,越人又稱之為亞京。


    洛城商業繁盛,世人皆知,雖然現在四國關係緊張,但大越並不因此禁絕民間商貿往來,故四國商賈在洛城內依然隨處可見。就是越國民眾不怎麽歡迎就是了。


    思慮間,眼角餘光瞄到一個小胖子鬼鬼祟祟地跟著一群商人,看衣飾樣子,似乎是南安國過來的。顧傾城心念一動,也吊著小胖子的尾跟了過去。隻見這兩夥人好像都不怎麽光明正大。


    那幾個南安商人先去東市雇了一輛上好的馬車,又去南市買了最好的冰蠶綢緞,給馬車鋪了幾層,才扶了最瘦弱的一個進去,看那身姿體態竟是一位女子。


    不過最讓顧傾城好奇的還是那個小胖子,不是一開始就盯上他,恐怕也沒辦法這麽一路跟下來,此人的手段實在有點多。不過是兩個市集,三條街的距離此人竟然已經變換了10多個不同樣貌特征的人,最神奇的是這10多個人高矮肥瘦均不一樣,甚至氣質也完全不同,從腦滿腸肥富家子弟到貧困卑微老眼昏花的老太太,從橫行霸道到唯唯諾諾竟然切換自如。半點看不出痕跡。似乎比當年的千變仙子還要厲害幾分。


    正當顧傾城盯著小胖子化成的挑腳擔夫跟著馬車時,小胖子忽然說了一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可小爺也不願意當螳螂,大不了一拍兩散”說著把肩上的擔子一撂,帽子一丟,大聲喊道:“前麵那馬車,一幫假商人出來”又轉身大喊“黃雀出來”


    顧傾城不禁有些好笑,走了出來。


    小胖子似乎也想不到竟然走出來一個這樣的公子哥,不禁愣了一下,複又瞪著眼睛笑道:“你哪兒來的”


    顧傾城看了一眼正走過來的一群人也學著小胖子瞪眼笑道:“我自朝堂出,到江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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