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已近天黑,唯一一點曦光在天邊強撐,竹林裏散發出的敗葉和嫩竹氣息清晰可見,泥土得味道還是那麽厚重,在下山蜿蜒曲折的小坡上,鋪陳開來,走到哪裏都能感受到陣陣香甜。炊煙升起了,一家一家的,白色的輕的、茫茫的,竹林披上了彩帶、鳥叫泛起了空明。這心情真舒暢,這心情又真沉重,剛才的事情,還在腦子裏翻轉,那個聲音,對,就是那個聲音,像一根巨錘一樣,在我的心頭壓得踹不過氣來,我急於找人訴說,急於把這重量找人分攤,太難受了、太難受了。


    我把羊關進了羊圈,籬笆圍成的,籬笆的外圍是一圈荊棘,前些年故意栽的,老高老高了,把羊圈圍了個遮天蔽日,隻留一個進口供人進出。那幾年是沒有這荊棘的,想著打個籬笆防野獸即可,哪知道這羊啊,有事沒事少那麽一兩隻,這可是要了父親的老命,畢竟這羊是莊主家的,在這樣的日子裏,一隻羊都快抵得上半年的開銷了,還不起是自然的,李如海說:那就不算工錢唄,所以,這幾年都是免費為莊主放羊的。


    出了這事兒父親也在琢磨,到底是左鄰右舍幹的,還是李如海賊喊捉賊,心裏也有疑竇,可是有疑慮有什麽用,無權無勢、無錢無兵,日子也隻能這麽稀裏糊塗的過下去,隻不過從此對周圍人有了一點兒防備心,老實巴交還是老實巴交,可是老實巴交的人也有自己的小九九,這才是正常人的心思。


    把羊安頓好,進了家門,大姐和二姐坐在床頭閑聊,母親在灶間下廚,父親則泡了一壺茶,放在小凳子上,那熱氣還在蒸騰,麵前擺放著七七八八的竹條,這是父親的篾席,編了快一個月了,還沒完工。


    “候春,你的年紀也不小了,你弟弟都十六了,娘昨天給你說的那小子如何?”大姐刷得一下羞紅了臉,把臉側向一邊,嘴裏嘟囔著:“娘,你說什麽呢?”


    “姐姐臉紅了、姐姐臉紅了……”候夏哈哈的笑,候春更是脖子以下都紅了,父親也笑了。


    “這有什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都這麽大歲數了,你看看哪個姑娘家像你,這麽大了還嫁不出去!”


    “母親,沒事兒,就我姐這天資,不說天仙下凡,怎麽著也得是狐媚成仙,還愁婆家?”我坐在飯桌邊,對著燭燈,手裏把玩著剛剛進門取下的竹劍,這是父親為我做的,也是我最好的玩伴之一,童年沒有劍是不完整的。


    “不是我嫁不出去,是我不想嫁,哼……”候春顯然有點埋怨。


    “就你姐?還天仙?再不嫁飯都吃不起了,我覺得那李如海的五兒子挺好,白白淨淨了,跟了他不吃苦!”


    “我就不跟,就不跟,我相中的又不是他”姐漸漸有些理直氣壯。


    “我曉得,我曉得,你不就是看上那破放牛娃了嗎?他能給你啥?啥都給不了,他爹還是個瞎子,真是個蠢蛋,過日子是過日子,不是那愛不愛的,呸,說這兩字我都嫌埋汰,候春他爹,你說說看,是不是這麽個理兒!”


    母親把眼光瞄向父親,父親的臉在燭光的照射下,影影綽綽、輪廓分明,暗黃的皮膚襯著暖黃的光,整個人都變得渾厚和瓷實,這個家恍惚有一股力量,被包圍、被溫存、被保護。


    父親的笑在心裏綻放,這樣的場景已經不是第一次經曆了,在父親的心裏,這不是拌嘴,而是幸福的時間,一份一份堆刻的,填滿了他的整個人生。母親這樣問他自然也不是第一次了,他都樂著,看看閨女又看看母親,然後吐出幾個渾厚的字眼:“看閨女、看閨女”,然後美滋滋的做著手頭的事。


    “每次都知道說這句,要你有什麽用,我不管,反正婚姻大事父母做主,我說了算!”母親怨言的看著父親,是輕蔑、是無奈、又是愛。


    父親真算得上是開明的父親,在這樣的時代裏,他恍惚跳躍了時代,獨自一人拋去禮儀製度的大旗,各走各的樣子。一個農夫怎麽會有這般見識,比那些讀書人還讀書人,盡管他說他大字不識,從小到大,我從沒看到過筆墨紙硯,隻有鋤頭、犁耙和田。


    “好了,父親大人、母親大人,我有事兒要說!”


    母親剛揭開的鍋蓋在空中頓了一下,父親手中的劃篾刀也頓了一下,我看見了,雖然時間很短,但還是沒有逃出這件屋子。


    “你說,什麽事兒?”父親率先言語。


    我把下午遇到的事兒一五一十、撿重點的說了。“我幫忙把家搬了再去紫椿觀,你們覺得行不?”


    母親坐在柴火旁給父親拋了個眼神,父親停下了手中的刀,端起小凳子上的一壺茶,咕隆咕隆一飲而盡,我看到父親的喉結在上下飄搖,誠然要將所有的一切都吞進肚中一樣。


    茶盡,父親又拿起了刀,劃著他那篾條,空氣靜止了,父親沒有回答我,姐姐們也沒有說話,我感覺被推到了世界的中心,一切氣息都在圍繞我轉,半刻,我有些不耐,又輕輕的問了一句:“如何?父親大人?”


    父親將手中的刀又停了,依然埋著頭。“我知道,這一天遲早回來,沒想到這麽快!”我聽得雲裏霧裏,什麽這一天,什麽遲早會來?


    “我知道你長大了,想去追求自己的生活了”


    “嗯,我不想甘於平庸,一輩子守著這個山溝”


    “你覺得輝煌的人生就一定很好嗎?”


    “是的,我覺得,現在眼前就有一個機會,我想去,不想白白浪費!”


    “不去行不行?”父親的話有些祈求、有些哀怨,母親落淚了,晶瑩的淚珠亮著黃光,我的心有些亂、有些傷感、又有些希望。


    “我們得搬家,父親,我得保護你們,父親,所以我必須學本事,這世道才能活的久”


    “搬家?搬去哪裏呢?天下就這麽大,哪個地方不是刀兵相見,這裏才是最安全的,他們不見得能找到”


    “肯定找得到,你忘了,打鬥的地方隻隔我們一座山”


    “不怕,孩子,我們這裏有瘴氣,沒有自小服用山草特製的藥丸,外麵人進不來”


    “這倒也是”我心裏稍許安慰。“那我出去的事兒,你們覺得如何?”


    “不能去、堅決不能去”母親含著熱淚斬釘截鐵的阻攔。


    “母親,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你們,可是我們都會長大,總有一天會獨自麵對生存的”


    “孩子,你容我跟你母親商議商議,明日再回複你可好?”


    “好的!”


    這夜的飯,全家人都吃得很寡淡,桌上沒了熱鬧,隻有憂心忡忡,大姐為婚禮而憂煩,二姐為我而憂煩,父親、母親更是心事重重,一輩子就要過到頭的樣子,我呢,既憂煩又期待,明天一定會是個好天氣,紫椿觀的高人是個什麽樣子呢?是白發蒼蒼、孑孑獨立、清風拂袖、眼神淼淼,我越想越滿足,越想越心安,突然,我又想到了村裏的杏兒,衙府的李書,這些從小的玩伴,要是他們能一起同行,又該多好啊!


    晚飯畢,各自在月色的見證下就了寢,聽著窗外的鳥叫,我心底生出了雀躍……


    這頭,師弟帶著師兄的人頭,來到一偏僻路口,此時已是月上梢頭,路口歇腳的茶舍,燈籠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棚下的桌子有一壺茶,倒扣著幾個杯和碗,按理來說,這個時辰,茶舍早該關了門,路上早已無人,野獸也時常過往,開著是有很大風險的。


    師弟,徑直走向茶舍,摸摸了茶壺還是燙的,也不見他叫小二,自己倒了半杯茶,一飲而盡,喝上三杯,便將人頭置於凳上,桌上放了一封書信,架馬揚長而去。


    少傾,一店家打扮模樣的人,從裏屋出來,收了人頭和書信,回到屋中,幾聲嘀咕,很快,一黑衣人策馬而去。醜時,一隻信鴿距茶舍不遠的地方飛出。寅時末卯時初又見一信鴿飛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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