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無師從宮中回去的時候,沈嶠與邊沿梅正各執一子在對弈,臉上頗是閑適,顯然已經忙完了正事。


    見沈嶠已經將裝束悉數換了回去,晏無師心中難免遺憾,他覺得沈嶠扮女裝實在是難得一見的美景,不過這話放在心裏想想也就罷了,若是說出來,哪怕沈嶠那樣好的脾性,估計都受不了。


    邊沿梅忙擱下棋子,起身上前行禮,麵露喜色:“恭迎師尊歸來!雪庭老禿驢伏誅,自此佛門隻怕一蹶不振了!”


    晏無師身上還穿著那身侍女服飾,撕掉了□□之後露出本來麵目,看上去有些滑稽,然而因其氣勢驚人,哪怕一身襤褸也無人敢發笑。


    聽了邊沿梅的話,他卻道:“老禿驢沒死。”


    邊沿梅一怔。


    晏無師微微一笑:“他這樣的身份,死了豈不可惜,總得拿來做點什麽才好,他雖入佛門,卻一心留戀紅塵,此番若肯識相,留他一條狗命又何妨?”


    邊沿梅不知道他想做什麽,但晏無師既然這樣說了,必是有自己的用意在,便恭聲應下。


    晏無師問道:“普六茹英救回來了?”


    邊沿梅:“是,弟子已將普六茹英送回隨國公府,陳恭死了,慕容沁身受重傷,目前也已被押了起來,可以留著問些口供。”


    晏無師嗯了一聲,雪庭禪師功力深厚,他雖贏了這一場,身上終究也受了些傷。


    他捂著嘴低聲咳嗽,邊沿梅正想說自己去找些傷藥來,便見晏無師指縫裏滲出些許鮮紅。


    傷勢竟有這樣嚴重?邊沿梅目瞪口呆,忙道:“師尊,您沒事罷,這府中還有些清心丸……”


    晏無師擺擺手,在方才邊沿梅坐著的位置上坐下。


    雖知對方十有八九是在做戲,沈嶠仍忍不住道:“晏宗主的傷勢可還嚴重,需要貧道看看麽?”


    話音方落,晏無師就順勢伸出手擱在棋盤上:“那就有勞沈道長了。”


    你這伸得也太快了罷,好像早就料到我會有此一問似的!沈嶠暗道,右手三指虛虛搭在對方手腕上。


    “內息有些紊亂,想是受了些內傷,不過並無大礙,內外調理些時日便好。”便是受了些內傷,也沒嚴重到吐血的地步,方才果然是裝的,沈嶠一邊說話,心作此想。


    晏無師反手覆上沈嶠的手背,又收緊握住,微微一笑:“有勞沈道長了,難為本座曾經那樣對你,你卻能摒棄前嫌,共犯險境,此等仗義,饒是鐵石心腸,也不能不為之動容。”


    這雙手生得白膩修長,觸感宛若被把玩多年的美玉,唯有虎口處的薄繭,暴露了主人練劍多年的事實。


    換作別人說這番話,沈嶠說不定還要客氣幾句,但對晏無師,他卻早已免疫,更兼對方還穿著女裝,沈嶠倍覺驚悚,身上寒毛差點因此掉個幹淨。


    還沒等他抽手,對方就先一步撤回了手,仿佛剛剛真的隻是有感而發罷了。


    穿著一身不合體的女裝,別說旁人看著別扭,晏無師自己也沒舒服到哪裏去,那頭邊沿梅早就吩咐人準備熱水衣裳,請師尊前去沐浴更衣。


    堂堂浣月宗主穿著高腰襦裙,旁人覺得礙眼,他自己卻自在得很,施施然起身,不忘看了沈嶠身前的杯子一眼,然後問邊沿梅:“杯裏是何物?”


    “蜜水。”邊沿梅不知道師尊何事連這點小事都要過問了。


    晏無師:“換作梅飲,阿嶠不喜蜜水甜膩。”


    沈嶠揚眉看他,想問你怎知我不喜蜜水,但又覺得這個問題太蠢,隨即閉口不言,低首看棋盤。


    邊沿梅聞言也是微微訝異,又若無其事應下:“是。”


    晏無師前腳剛走,他後腳就跟了出去,虛心請教:“師尊,敢問弟子對沈道長,仍是一如既往嗎?”


    “對他與對我一般無二。”晏無師看了他一眼,這一眼裏飽含“孺子可教”的讚賞,令邊沿梅精神大振,心說自己果然猜對了。


    話說回來,魔門中人從來就不是委屈自己的道德君子,邊沿梅從前也曾見過晏無師寵愛過不少美人,但那些人不過如同曇花一現,從未久留,他本以為“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方才更符合他的脾性,沒想到對方竟會看上一朵真真正正生長在雪原冰川,不染塵俗的高嶺遺世之花。


    沈嶠的品性為人,邊沿梅自然也是了解一二的,他並不認為自家師父能夠順利采下這朵花,因為沈嶠看著好說話,卻有著風雨都無法摧折的傲骨,絕不像是會走斷袖龍陽之道的人。但以師父的手段,一旦看上了,就勢必是要拿下的。


    想及此,邊沿梅也不知自己該同情誰才好。


    他輕咳一聲:“恕弟子多嘴,但我瞧著沈道長似乎沒那個意思?”你倆怎麽看也不像兩情相悅啊!


    晏無師睨他一眼:“你有主意?”


    邊沿梅幹笑:“弟子有無數收服女子的手段,可沈嶠非但不是女子,更非尋常人,自然不能以尋常手段論之,不過古話說得好,烈女怕纏郎,這話想必放到哪兒,都有些道理的罷?隻是……”


    晏無師:“隻是什麽?”


    邊沿梅:“師尊風儀過人,若是常人,即便您隻想春風一度,對方怕也千肯萬肯,自薦枕席,可換作沈嶠,有朝一日師尊厭倦了,他怕是不肯輕易罷休的。”


    言下之意,您老若是想要一段露水姻緣,天下美人多得是,大把人自願想要爬上您的床,可沈嶠不說現在不好弄上手,就算弄上手了,也不好甩脫手,正所謂請神容易送神難,沈嶠畢竟是宗師級高手,您可別給自己惹什麽麻煩呀!


    晏無師含笑:“你怎知我要的隻是春風一度?”


    難不成您要的是一生一世?


    邊沿梅嚇一跳,但他沒敢問出口,隻道:“弟子明白了。”


    其實他還是不大明白,沈嶠的確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可這天底下的美人多了去了,沈嶠並不是最耀眼奪目的,難不成因為人家同樣是宗師級高手,所以對師尊而言魅力更大?


    待晏無師沐浴更衣,煥然一新回來時,沈嶠已經將棋盤擺滿大半。


    “你已見過普六茹堅那兩個兒子了,覺得他們如何?”晏無師在他對麵落座,順口問道。


    沈嶠不妨他有此一問,沉吟片刻:“大郎老實,鈍而不愚,二郎聰明,小小年紀便嶄露手段。”


    晏無師:“你這評價可謂中肯,鈍而不愚四字,盡得精華矣!”


    沈嶠:“恕我直言,普六茹堅雖然心誌過人,又肯隱忍,將來執掌國政,也不失為英主,但他那兩個兒子,性情本該顛倒過來才是,若次子才智超越長子,將來對王朝社稷,未必是幸事。”


    晏無師笑道:“阿嶠,你想得也太遠了,世上豈有萬世不敗之王朝?哪怕是嬴政妄想萬萬年傳承,最終也不過二世而亡,誰知道他兩個兒子會不會未及成年就夭折,誰又知道普六茹堅是不是真能做上十年的皇帝,會不會被更厲害的人取而代之?我隻要知道我現在的合作者能夠保持足夠的清醒,不會出昏招,這就夠了,至於他普六茹家的傳承,我又不是他爹,為何要替他操心那麽多?”


    沈嶠:“既然晏宗主心裏有數,我也無須多言了。”


    晏無師:“普六茹堅本想為他兩個兒子尋個師父,你既然這樣說,我就知道你一個也看不上,回頭幫你拒了便是。”


    沈嶠奇道:“晏宗主的武功比我好,為何不找你拜師?”


    晏無師笑吟吟:“你看不上,我自然也看不上,以我們的關係,若不共同進退,會令人誤會的罷?”


    我們有什麽關係?你這樣說,別人就反而不誤會了?


    沈嶠為他顛倒黑白的功力而目瞪口呆:“晏宗主多慮了,貧道並非浣月宗門人,哪怕不與晏宗主共同進退,別人也不會誤會的。”


    ……


    這場宮變,真正體現了兵貴神速這幾個字。


    在晏無師和沈嶠等人的幫助下,普六茹堅迅速控製了宇文贇,又借宇文贇掌控了宮廷政局。作為一個資深政客,他並未將這場流血衝突擴展到整個京城甚至京城以外,在其他人都還來不及反應之前,宮中已經恢複了平靜。


    在那之前,為了方便盡情玩樂,免受朝臣幹擾,宇文贇就已經將皇位禪讓給兒子宇文闡,自己則自封為天元皇帝。結果現在普六茹堅掌控了局麵,甚至都不必另立傀儡,八歲的宇文闡依舊還是皇帝,隻是上頭多了一個監國罷了,宇文贇給自己挖的這個坑,終於把自己給坑了。


    普六茹堅掌權之後,他並未急著登基稱帝,而是以左大丞相的身份進行監國,然後對外宣稱宇文贇因病駕崩,又停了正在修建的皇家園林,將因進諫而被宇文贇貶謫出京的官員陸續召回京城,並恢複名譽。


    僅這兩條,就收盡人心。


    一朝天子一朝臣,普六茹堅的執政也意味著佛門與合歡宗的好日子遠去。


    合歡宗且不提,宮變當時,桑景行和元秀秀俱都不在京城,剩下那些人哪裏會是晏無師和邊沿梅的對手?自打宇文贇即位之後,浣月宗就開始隱姓埋名裝孫子,到了如今終於苦盡甘來,邊沿梅當下也不再隱忍,直接出擊,將合歡宗分布在朝野內外的勢力一網打盡。


    雪庭禪師被晏無師廢了武功之後,以蠱惑先帝,不行德政的罪名下獄,雪庭一倒,在帝都的佛門弟子也沒了靠山,紛紛樹倒猢猻散,寺廟陸續被官府查封,佛門弟子要麽四散奔逃,要麽向朝廷認罪投誠。


    晏無師並沒有對佛門趕盡殺絕的意思,他知道,儒釋道在中原大地傳承已久,如今早已深入人心,各有一幫忠實信徒,根基深厚,非人力所能消滅,頂多隻會出現暫時勢弱的局麵,像宇文邕當年那等大規模轟轟烈烈的滅佛,殺了多少僧人,毀了多少寺廟,燒了多少佛門典籍,可他一死,照樣春風吹又生。


    所以浣月宗需要的,僅僅是當權者的支持與自己的話語權,而非消滅佛門。因為沒了佛門,還有道門,儒門,永遠消滅不絕。最好的辦法,是幾大勢力互相維持平衡,誰也奈何不了誰,這樣既不會出現一家獨大的局麵,又是相對能夠長久下去的一個辦法。


    他這種想法,正好與普六茹堅不謀而合,所以兩人的合作十分愉快。


    有感於晏無師和沈嶠之功,普六茹堅不僅下令在京城建玄都觀,封沈嶠為玄都觀通微元妙真人,還大方將與皇家有關的一些買賣交給浣月宗,甚至在將來設立三省六部製之後,也將工部尚書這一油水最多的官職,交給了浣月宗之人,有隋一代,始終與浣月宗保持了良好的合作關係,直到後來楊廣翻臉無情,毀棄諾言。


    這些都是後話了。


    宮變之後的二月,上元燈節剛剛過去沒多久,周帝宇文闡表示普六茹堅德高望重,乃明君之姿,而自己年幼無知,不配其位,宣布禪位於普六茹堅,普六茹堅三辭而受,於臨光殿即皇帝位,定國號為隋,改元開皇,自稱認祖歸宗,換回楊氏漢姓,宣布大赦天下。


    自此,新君即位,北方改朝換代,自晉滅而五胡入中原,數百年的風雨亂世,終將迎來新的一頁。


    對於平民百姓而言,朝堂風雨,宮闈□□都與他們無關,他們的要求很簡單,唯豐衣足食而已。然而新朝氣象,終究也帶來了一些變化,別的不說,就大赦天下這一項,也足以令大家今年不必交稅,日子也過得輕鬆一些。


    手中餘錢多了,臉上笑容自然也多了些。


    起碼沈嶠一路走來,心中還是有所感觸的。


    “直至此刻,我才沒有後悔自己當日所做的決定。”


    街道上熙熙攘攘,人來人往,隻因今日有廟會,許多人出門置辦端午節要用的物事,五色絲線纏成的絲囊更掛滿了街頭巷尾各處小攤,端的是琳琅滿目,令人眼花繚亂。


    聽見他的話,晏無師就笑道:“敢情阿嶠心中一直忐忑不安。”


    沈嶠點點頭,實話實說:“這些日子,我一直怕自己的摻和,會令得天下人迎來一名昏君,百姓的日子更加難過。”


    二人路過一個攤子,聽攤主吆喝得起勁,晏無師順勢掃了一眼,買下一隻彩布縫製的布老虎,老虎上頭係著掛繩,下頭連著絲絛,憨態可掬,活靈活現。


    晏無師將布老虎塞到沈嶠手中。


    沈嶠莫名所以:“給我的?”


    手裏抓著軟軟的布老虎,左右擺弄,不由一笑:“倒也可愛。”


    晏無師嗬嗬一笑,心說是啊,像你,大貓小貓都是貓,本座成日都在與貓為伍。


    二人逛了會集市便回去,晏無師的少師府已經解封,楊堅更賜了爵位下來,如今改名為武國公府,晏無師便住在這裏,沈嶠的玄都觀尚未建好,隻能先客居於此。


    管家見了晏無師,忙過來稟報,說是二郎君回來了,還帶了個人,說是沈道長的師弟。


    沈嶠心下奇怪,待見了玉生煙和他一起過來的人,不由更是驚異:“四師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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