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步峰還是那座半步峰。


    千百年來它屹立在那裏,人事興廢,朝代更迭,於它而言並未有半分影響。


    因昨日下雨,多雲蔽日,江麵上水汽蒸騰,形成山霧,連帶對麵的應悔峰都一並白氣繚繞,恍若仙境。


    但身在其中的人,無心賞景,更不覺得自己置身仙境。


    連著幾日下雨之後,山路本就濕滑異常,加上這應悔峰崎嶇陡峭,常人站在山下仰望時,都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更不必說向上攀爬,那簡直稱得上如履薄冰,饒是練武之人,身懷輕功內力,這一步一步也比尋常時候慢上許多。


    更何況今日的應悔峰,實在是盛況空前。


    平日偶爾隻有寥寥樵夫騷客的山路,今日卻不時能夠見到攜刀帶劍的江湖人士陸續上山,然而通往山上的道路並非人工開鑿,而是經年累月被人踩出來的,有些人跡罕至的地方,直接就是削壁如劍,筆直上下,毫無容身可過之處,輕功卓絕者,固然可以繼續往上,武功平平者,到此也隻能止步,仰望而興歎。


    可以說,從山下到峰頂共有九處極難逾越攀爬過去的坎子,這九道坎子,就是眾人武功的試金石,以致於最後能登頂者寥寥無幾,隻手可數,所以能站在應悔峰頂觀戰的人,也就少之更少了。


    但許多人千裏迢迢來此,為的就是旁觀這數十載難逢的巔峰一戰,哪怕是將來多些去與子孫吹噓的本錢也好,如何甘心就此止步山下,所以就算再難爬,許多人還是要迎難而上,在山路上躑躅前行。


    “兄長,這應悔峰如此難爬,為何咱們不去試試半步峰?晏無師與狐鹿估不是在半步峰頂決戰麽,就算我們在此登頂,要隔江觀戰,終究不如在半步峰上來得清晰啊,更何況今日霧這麽大!”說話的人正是會稽王家的王灼,當日試劍大會上,他差點被段文鴦所傷,後被顧橫波所救。


    年輕人對美貌女子素來沒什麽抵抗力,王三郎也不例外,他心中暗暗傾慕顧橫波,有心與人搭訕,沒奈何顧橫波卻不搭理他,試劍大會之後更是追隨袁紫霄而去,王二郎不忍見弟弟成日鬱鬱寡歡,聽說世間兩大高手約戰半步峰,便將弟弟也帶過來觀戰。


    可惜兩人雖是江湖上的後起之秀,武功不俗,麵對應悔峰的這九道坎子,也終究止步於最後一道。


    眼前沒有階梯,隻有一麵筆直山壁,山壁高約三丈,也就是說,想要上到峰頂,必得越過這麵山壁,而且中間不能借力,因昨夜下雨,山石傾塌,這麵山壁變得更加濕滑光潤,除了一口氣躍上去,別無他法了。


    王家兄弟二人望著山壁發傻,與他們一道被擋在此處的還有七八個人,都是準備上山觀戰的,他們同樣過了前麵八道坎子,卻被這裏難住了。


    王二郎看了兄弟一眼:“你以為別人是傻的,如果半步峰比這裏好走,所有人早就往那兒去了,怎麽還會來這裏?據說半步峰峰頂不過方寸大小,立足尚且艱難,能在上麵交手已非常人,如何還容得下旁人觀戰?”


    王三郎呆住:“那如何是好,我們大老遠過來,就隻能站在這兒了?”


    他往半步峰的方向極目遠眺,喪氣地發現視線完全被山峰擋住,伸長脖子也隻能瞧見一片白色雲霧,更勿論山上的人了。


    麵對這樣的情況,王二郎也是始料未及,惋惜道:“你現在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罷,方才純陽觀李少俠和蘇少俠,他們就上去了。”


    王三郎思及顧橫波,更添幾分黯然:“現在半步峰那邊應該都開始打了罷,也不知道戰況如何?”


    無須他說,王二郎也很想知道,連同他們兄弟倆在內,十來個人大眼瞪小眼,有人不甘心失敗,還想嚐試一番,走到山壁前,直接提氣一躍,身形陡然拔高,如白鶴展翅,鴻雁高飛,煞是好看。


    十數雙眼睛齊刷刷落在那人身上,眼看對方躍至最高點,已經達到山壁過半的高度,但這一口氣堪堪用完,他不得不腳下踩住山壁,意欲借力再起,誰知腳下濕滑無比,竟是半分憑借也沒法用,身體當即就往下一沉,勉力維持的一口氣泄去,再也沒法上升,人不得不落地。


    這人當眾出醜,不免有些尷尬:“學藝不精,讓各位見笑了。”


    別人要是能上去,也不至於還留在這裏了,當即紛紛安慰他:“兄台過謙了,你的輕功已是不凡,隻不過這裏昨夜下雨,竟比平日還要難爬幾分,否則咱們早就上去了!”


    大家同病相憐,一時多聊了幾句,王二郎不禁問:“我們兄弟二人剛上來,不知前頭有多少人上去了?”


    有人答道:“上去的人不多,但也不少,像汝鄢宮主,易觀主,段文鴦這等高手自然不必說了,有好幾位年輕一輩的也上去了,我隻認得李青魚,蘇樵和謝湘,餘者甚是眼生。”


    又有人道:“我倒認得,還有赤霞劍派的晁玉。”


    王二郎吃了一驚,他曾與晁玉交過手,對方略勝一籌,但沒想到晁玉竟也能躍上此處,可見自己還是有所不如。


    此時又有人試圖上去,結果毫無意外铩羽而歸,其他人簡直都有些灰心喪氣了:“眼下應該將近辰時,一個時辰過去,恐怕早就交上手了,隻不是勝負定了沒有,依我看咱們還不如下山去等消息,也好過在這裏不上不下。”


    話雖如此,眼看就剩最後一道坎子,誰又甘心半途折返呢?


    方才試圖躍上去的人歎道:“哎,怪隻怪我從前覺得輕功沒用,不肯下死力去學,這會兒竟被困在這裏,真是氣煞人也……”


    話未落音,他咦了一聲:“你們看,又有一人要上來了,卻不知他能不能來到這裏!”


    眾人趕忙循聲望去,便見下麵果然一道人影掠上來,速度極快,眨眼工夫就到了眼前。


    王家兄弟認得來者,不由驚叫出聲:“沈道尊!”


    沈嶠不知道自己的稱呼是何時從“沈道長”變成“沈道尊”的,他也無心去細究,眼下他關心的隻有半步峰上那一戰,所以就算認得王氏兄弟,他也隻是頷首致意,並無寒暄言語的打算。


    此處十來個人裏,一半認得沈嶠,皆因那次試劍大會之故,一半不認得,當時他們沒有去,不過就算不認得,聽見隻此一家,別無分號的“沈道尊”,也該知道沈嶠是誰了。


    那剩下的一半人,看沈嶠的眼神登時為之一變,不約而同帶上了些許敬畏崇拜。


    王三郎見沈嶠腳步不停,欲繼續往上,眼明手快叫住他:“沈道尊請留步!”


    沈嶠眉頭微微一蹙,終究還是停下來,回頭看他。


    王三郎遲疑道:“敢問沈道尊可曾見過令師妹?”


    橫波?沈嶠搖搖頭:“自試劍大會之後,我便未再見過她了。”


    王三郎聞言難掩失落。


    沈嶠:“你們這是想上去?”


    王三郎有些不好意思:“是,但這山壁太高,中途無法借力換氣,所以……”


    沈嶠看了一眼,道:“我帶你們一程罷。”


    王三郎:“啊?”


    沈嶠:“去嗎?”


    王二郎反應更快,忙應下來:“去的去的,多謝沈道尊!隻是我們有兩人,恐怕要勞煩您多走一趟……”


    沈嶠:“無妨的。”


    王二郎還不知他說的“無妨”是什麽意思,便覺肩膀被一隻手緊緊抓住。


    沒等他來得及反應,眼前一花,腳下已是騰空而起,王二郎感覺整個人像是包袱一樣被拎起來。


    沈嶠竟一邊一手提著一人,中途也不必借力換氣,直接就躍上了石壁!


    不單是王氏兄弟二人,就連底下眾人也都看著三人片刻消失在視線之內,瞠目結舌,無法言語。


    方才李青魚等人躍上此處,他們也是親眼所見的,那幾個人輕功不可謂不好,可若要再帶上兩個人,卻未必能做到,由此可見沈嶠的輕功得好到什麽程度。


    眾人久久未能回神,其中不乏心頭懊悔失落,後悔剛剛沒來得及套交情,讓沈道尊也帶一帶自己的,良久,才有人長出口氣:“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沈嶠都如此厲害,晏無師狐鹿估等人又該到了何等境界,我看我也不必觀戰了,還是回去多練幾年再說罷!”


    說罷搖搖頭,黯然神傷地下山去了。


    餘者未必如他一樣悲觀,可同樣被沈嶠方才表現出來的輕功狠狠打擊了一把。


    卻說越過那道山壁之後,餘下就沒有太過險峻的坎子了,沈嶠對二人道:“我先走一步,你們慢慢跟上來也不遲。”


    王二郎忙道:“多謝沈道尊襄助,餘下的我們自己走便可,您請!”


    沈嶠微微頷首,果然加快腳步,不過片刻,就到了山頂。


    山頂此時已經站了不少人,沈嶠略略一掃,便看見許多老熟人。


    眾人正全神貫注望著對麵半步峰上的兩道人影,並未注意到沈嶠的到來。


    單論彼此距離,半步峰與應悔峰其實相隔不遠,隻因中間橫了一道江水,方才兩峰分隔。


    此時雖然雲霧繚繞,但山風凜冽,濃霧不時被吹散,能上得來的,武功目力自然一等一,不難清楚看見對峰的情形。


    沈嶠也無暇與旁人寒暄,他甫一上來,注意力就完全被那邊吸引了。


    晏無師與狐鹿估二人,手中俱無兵器,然而一招一式之間,衣袍颯颯,袖影翻飛,令人分不清是山風刮動,還是真氣滌蕩所致,就連那滿山雲霧,都在兩人的交手中逐漸消散,令應悔峰上的人得以清晰觀戰。


    沈嶠上來時,兩人早已交手接近一個時辰,放眼望去,誰也沒有結束的意圖,掌起掌落之間,山石迸裂,雲霧衝散,威勢之大,連這邊都清晰可聞。


    作為一個武道高手,而且是已經躋身宗師級的武道高手,沈嶠馬上就發現了,那兩人出手,俱是毫無保留的架勢,這樣打下去,絕不可能是點到即止的切磋,而是不死不休的局麵。


    沈嶠能夠看出來,旁邊諸如汝鄢克惠,易辟塵等人,自然也能看出來了。


    應悔峰頂山風呼號,衣袍狂舞,謝湘等幾個年輕一輩的高手,甚至不得不運氣穩住身形,對麵半步峰上樹木較之這邊更少,風也隻會更大,但晏無師與狐鹿估兩人,卻似乎並未被影響半分。


    風在他們周身咆哮怒吼,卻反被他們以真氣引導,為其控製,形成一股股氣旋,以二人為圓心,由桀驁不馴化為貼服聽話。


    謝湘快人快語,終不似李青魚等人那樣沉得住氣,見狀不禁問自己的師父:“師尊,依您看,最後誰的勝算會大一些?”


    他沒說誰會贏,而是說誰的勝算更大一些,說明他也覺得這局麵膠著不下,看不分明,十分棘手。


    汝鄢克惠有意考校徒弟,便反問道:“你看呢?”


    謝湘皺眉思索半晌,道:“應該是狐鹿估罷?”


    汝鄢克惠:“為何?”


    謝湘:“他們二人均是不世出之高手,如今看著雖不分高下,但若以內力深厚而論,應該是狐鹿估更勝一籌罷。”


    因有段文鴦在側,汝鄢克惠不肯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便沒有再說話,但他心裏,未嚐不是這樣認為的。


    晏無師固然厲害已極,威勢赫赫,然而狐鹿估畢竟是狐鹿估,能在青城山上以勢如破竹之勢大敗易辟塵之輩,這等功力境界,隻怕晏無師還達不到,所以這場交戰,在外人看來也許尚有懸念,對他們這種等級的高手來說,結果也許一開始就隱隱顯露出來了。


    雖然不喜晏無師,畢竟同為中原武林同道,他若輸了,中原武林未必就有麵子,所以汝鄢克惠等人,自然還是希望這一戰能贏的。


    哪怕勝算不大,卻不是完全沒有。


    相較旁觀眾人心下各有計較,身在半步峰上的兩個人,卻又是另一番光景。


    狐鹿估雖未與晏無師交過手,但交手之前,弟子段文鴦早就從各處搜來與晏無師有關的所有訊息,狐鹿估也知道,此人性情狂妄,當年武功尚未大成,就敢隻身挑戰崔由妄和祁鳳閣,現在會下書向自己約戰,也就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了。


    但他熱衷武道,能與旗鼓相當的人交手,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半步峰頂怪石嶙峋,枝木橫生,若是算上立足之地,大小不過方寸,堪堪能容納三個人盤膝而坐,若還要頂著烈烈罡風在上麵動手,那無疑是十分考驗功力的一件事。


    但雙方沒有半分花俏偽飾,上來便直接是硬碰硬,狐鹿估自忖學貫數十種兵器,將兵器之威融入一雙肉掌,一招一式俱暗合刀劍槍戟之法,出手便是排山倒海的攻勢,宛如大江傾瀉,海浪翻卷,先聲奪人,意圖將晏無師死死壓住。


    此時罡風從四麵八方用來,加上狐鹿估刻意加以內力引導,將晏無師團團圍住,一寸寸撕開他以真氣築起的防衛,咆哮嘶吼著直欲將人撕碎殆盡!


    天地之間仿佛僅剩一人,晏無師內力強橫,卻無法與天地之力抗衡,他的內力終有用盡的時候,到時候狐鹿估的攻勢便會鋪天蓋地湧來,再無僥幸逃脫之機。


    眼下罡風與內力配合,正好將晏無師密不透風困住,他想前進或後退半步,也會受到氣機壓製而無法成功。


    但假若這樣就輕易屈服,那便不是晏無師了。


    罡風凜冽,有時自東南而來,有時又自西北而來,因峰頂四麵空曠,便意味著風勢永遠不會停下來,有得有失,世間至理,狐鹿估想要借助罡風的威力,反倒需要付出更多內力去配合。


    晏無師身處劣勢,麵上無波,腳下未動,雙目卻微微合上,他周身內力蕩出,自可形成一層屏障,暫時抵擋住狐鹿估的攻勢,但麵對狐鹿估,這種微弱抵擋維根本持不了多久,僅僅隻有片刻而已,片刻之後,防守破潰,他整個人就會身處四麵八方的罡氣衝擊之下,死無完屍。


    但晏無師並不需要很久,他之所以閉上眼,是為了仔細傾聽罡風的走向。


    天地無常勢,罡風亦不可捉摸,但人的招式卻是有跡可循的,狐鹿估再想與天地融合,終究也不可能做到合二為一,總會有空隙可循的時候。


    片刻足矣!


    晏無師驀地睜開眼睛,一掌朝狐鹿估左側拍出,緊接著身形一躍而起,又是一掌拍向狐鹿估。


    困局土崩瓦解,非但如此,他還反守為攻!


    方才那將近一個時辰的交手,讓狐鹿估充分了解到對手的難纏,他本也沒打算如此一下就真能將晏無師打敗,心中早有準備,當下雙袖揚起,人跟著往後飄去,落在一棵鬆木的針葉上,如若無物,迎風飄搖。


    可正是這一下的借力,他又陡然掠高數丈,身形忽然隱沒在白霧之中,令人幾疑見鬼。


    但這自然不是見鬼。


    狐鹿估利用了人視線不可及的幾處盲點來迷惑對手,加上他身形極快,飄蕩無蹤,竟能一時騙過旁人的眼睛,而且還是在大白天,無夜色遮蔽的時候,這份功力,足以令任何人驚駭。


    饒是觀戰諸人,也禁不住麵色微變,有的人已經開始默默在心頭盤算,若自己遇上這種情形,能否對付得了。


    王家兄弟自是不必說了,如李青魚、謝湘等人,年紀輕輕,天資聰穎,故而心高氣傲,但他們捫心自問,竟也覺得若是自己身處其中,十有八九是無法破局的。


    我要多少年才能達到晏無師或狐鹿估的境界?


    許多人心頭,此時此刻,幾乎不約而同浮上這個疑問。


    晏無師沒動。


    因為他知道動也沒有用,對方的速度既然已經快到能夠騙過所有人的眼睛,那麽他若是去追隨對方,反而是徒勞無功的。


    晏無師很清楚,等到對方完全停下來之時,就是狐鹿估全力一擊之時!


    所以他選擇了以靜製動,掩在袍袖下麵的手,早已調動全身內力,蓄積真氣。


    畢生功力,聚於這一掌。


    狐鹿估企圖先發製人,卻發現了一件令他暗自心驚的事:晏無師竟沒有破綻!


    一個人武功再高,哪怕已經達到圓融無礙的境界,也不可能沒有破綻。


    天地萬物,草木生靈,乃至人,俱有破綻。


    晏無師自然也不會例外。


    但狐鹿估明白,對方沒有破綻,那隻是自己沒能看出他的破綻,而非當真就完美無缺,與天道同在。


    他赫然發現,此人心性之堅定,行事之詭譎,竟比當年祁鳳閣還要略勝一籌。


    假以時日,未必不能成就大圓滿境界,甚至突破武道巔峰極限,羽化飛升而去。


    這種飛升與身死魂銷不同,而是參悟天道,窺見宇宙洪荒極致的奧妙!


    狐鹿估修煉武道數十年,中間曾因敗於祁鳳閣之手,甘願在塞外蟄伏長達二十載之久,他從來就不缺乏耐心與耐性,但眼下麵對晏無師,他竟不由自主,自內心深處升起一絲嫉妒。


    是的,嫉妒。


    對方年紀比自己小,天資也未必比自己強,卻有機會突破至上武道,單就這份機緣,便是誰也強求不來的。


    人皆有嫉妒之心,狐鹿估不是神仙,他自然也有,但這一縷微不可見的嫉妒之意,很快被他摒棄在腦後。


    他決定出掌了。


    狐鹿估五指修長卻並不白皙,身在突厥,又是練武之人,他的手掌有著常見的薄繭,也有些發黃。


    但這樣一雙手,卻蘊含著雷霆萬鈞,能令人悚然色變的巨大力量!


    袍袖因周身真氣而高高鼓起,他五指並攏,宛若柔軟碧波,又霎時化為尖銳冰刃,朝晏無師的頭頂厲劈而下!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晏無師一躍而起,在半空回身,正麵迎上狐鹿估的掌風。


    強者相遇,注定要有一人成為弱者!


    狐鹿估承認晏無師的實力很強,他也承認,自己在晏無師這個年紀時,未必能達到他這樣的境界,但並不代表他會拱手將勝利讓給對方。


    他們都很清楚,二人之間的交手,即便不是今日,或遲或早,總會到來。


    因為沒了祁鳳閣,世間便隻有一個晏無師,堪與狐鹿估匹敵。


    他們是宿敵一般的存在,今日之局,不死不休。


    掌風相遇,真氣四散開來,霎時枝裂石飛,轟然作響,漫天雲霧避之唯恐不及,紛紛化為絲縷,騰空飄蕩,二人周身,竟因真氣而凝為屏障,碎石塵粒皆不得入。


    所有人屏氣凝神看著這一幕。


    僅僅隻有一瞬!


    強大的真氣在半空相互碰撞,狐鹿估飄然落地,晏無師則略略往後退開些許,方才落地。


    王三郎隻覺口幹舌燥,半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禁不住扯了兄長的袖子一下,從喉嚨裏吐出幾個字:“這……是狐鹿估贏了?”


    王二郎沒有回答他,他的視線依舊落在半步峰上,甚至挪不開分毫。


    再看其他人,也差不多是如此。


    狐鹿估與晏無師二人,距離不過咫尺,相麵而立,彼此對視,遙遙望去,更像是一對久別重逢的好友,而不似生死相搏的對手。


    難道還未結束?


    這個念頭剛從他腦海裏冒出來,狐鹿估就動了!


    他以王三郎無法想象得到的速度掠向晏無師,而後者似乎也預料到對方的舉動,雙方幾乎同時掠向對方,瞬間又交手十數招,狐鹿估將數十年刀法精髓悉數融入掌法之中,淩厲掌風猶如刀刃,狂烈澎湃,洶湧欲噬,毫無保留往晏無師身上傾瀉而去。


    晏無師卻忽然笑了。


    他從這鋪天蓋地卻無跡可尋的掌法之中看出狐鹿估隱藏甚深的一絲破綻。


    也許是二十年前祁鳳閣留下的陰影,也許是這次他察覺中原高手輩出的著急,又或者是迫不及待想戰勝晏無師的急切。


    無論如何,這都是晏無師所樂於見到的。


    他想起之前沈嶠對自己說的,狐鹿估精通數種兵器,並將劍法刀法都融在掌法之中,令掌法更趨於完美,但趨於完美,不代表十全十美。


    凡事總有破綻。


    他忽然點出一指!


    對方掌風化作萬千幻影,他卻隻出一指!


    這一指,直接點向對方。


    狐鹿估的臉色微微一變,他知道晏無師發現了自己的破綻。


    說時遲,那時快,狐鹿估的掌風已經落在晏無師身上,而晏無師那一指,同樣凝聚了數十年功力,勢如破竹,直接點在對方的心口上。


    砰的一聲巨響,狐鹿估整個人直接往後飛,他眼明手快抓住懸崖上的橫枝,又借力掠了回來,重重撞在巨石之上,哇的吐出一大口鮮血,整個人的臉色先青紫而後煞白,幾近透明。


    反觀晏無師,卻始終站在那裏,一動未動,隻是方才出指的那一隻手軟軟垂下,微微顫抖。


    “你……贏了。”狐鹿估幾乎是說一個字,吐一口血。


    而每吐一口血,他的臉色就難看一分。


    晏無師依舊未動。


    狐鹿估的目光卻已經從他身上移開,落在頭頂的悠悠白雲,湛湛青空上。


    他畢生遺憾,不是未助突厥入主中原,更不是先後敗於祁鳳閣、晏無師之手,而是無法再向武道更進一步。


    人死後,若有轉世輪回,不知來生能否依舊能有追尋武道巔峰的機會?


    他緩緩閉上眼睛。


    “狐鹿估……死了?”王三郎訥訥出言,望住晏無師,目光幾乎凝住了。


    “應該是罷,晏宗主……”王二郎的語氣有些遲疑,因為他無法瞧見晏無師到底如何了。


    沒有人提出下山離去的念頭,他們似乎還未從方才那一戰中回過神來,汝鄢克惠與易辟塵等人,更是久久佇立,仿佛在參悟無以言喻的玄機。


    玉生煙卻急得很,他覺得自家師尊肯定也受傷了,隻是離得遠,他伸手難及,若等下山再跑到半步峰下爬上去,還不知要耽誤多少工夫。


    但情勢已來不及讓他多想,他扭頭便想下山,肩膀卻被一隻手按住。


    玉生煙回頭一看,是沈嶠。


    “沈道長?”


    “我去。”沈嶠隻說了兩個字。


    但下一刻,玉生煙忽然睜大眼睛,滿臉不敢置信。


    因為沈嶠做了一個誰也想象不到的舉動!


    他折下旁邊一根樹木的枝節,然後擲向半空,樹枝因灌注內力而飛出老遠,沈嶠飄然而起,一氣朝樹枝射出的方向掠去,身形飄逸,直如神仙中人。


    沈嶠竟想從此處跳到應悔峰去?!


    這……怎麽可能?!


    王三郎目瞪口呆。


    固然兩峰相隔不算遙遠,但就算輕功再卓絕,要逾越這樣的距離,還是勉強了些,更何況中間無可借力之處,若稍有不慎掉下去,底下可是萬丈懸崖,滔滔江水!


    他突然意識到沈嶠丟出去的那一截樹枝有什麽用處了。


    對方的輕功獨步天下,江湖中已難逢敵手,但也從未有人去嚐試從應悔峰掠至半步峰,中間橫著天塹,實在是拿命在冒險,而沈嶠飄至半空,似乎氣力用盡,身形微微往下一沉,王三郎一顆心也不由得被狠狠扯了一下。


    但沈嶠並未因此失足跌落,他似乎將方位距離把握得恰到好處,這一沉,足下正好踩住那根樹枝,再微微借力,人已再次騰空而起,飄向對麵。


    而樹枝被他那一踩,旋即失去往前的力道,向下飛速掉落。


    所有人怔怔望著沈嶠遠去的身影,就連汝鄢克惠等人,也麵露驚容,大出意料。


    王三郎的眼神已經由敬畏上升到崇拜了。


    沈嶠無暇顧及旁人的觀感,他現在的注意力全都在晏無師身上。


    狐鹿估何等高手,他都死了,難道晏無師會毫發無傷嗎?


    以王氏兄弟的眼力,也許無法分辨,但沈嶠一眼就看出,晏無師非但不是毫發無傷,而且狀況絕對不會比狐鹿估好到哪裏去!


    但他沒有想到,自己剛剛踏足半步峰,就必須去扶住對方倒下的身形。


    “晏無師!”沈嶠麵色大變,因為肌膚相觸,自己所摸到的,竟是一片冰涼!


    晏無師雙目緊閉,麵色安然,嘴角卻有一縷暗紅溢出,緩緩流向下巴。


    沈嶠二話不說先摸出瓷瓶,倒出其中藥丸,小心喂對方吃下,再將手搭上他的腕脈,一探之下,縱然有所準備,依舊是心神大亂,肝膽俱裂!


    元氣衰竭,亡陽於外,萬象俱枯,毫無生機。


    毫無生機……


    那一瞬間,沈嶠的臉色幾乎要與旁邊狐鹿估一樣。


    他雙手微微發顫,強捺住激蕩已極的心情,從懷中又摸出一瓶傷藥,倒出許多顆,恨不能一下子全喂下去。


    早在得知此次約戰的時候,沈嶠就已經將藥配好,特地找了玄都山經年流傳,專治重傷的方子,為的就是以防萬一,可他從來都不希望這些藥能派上用場。


    過猶不及,沈嶠僅存的理智告訴自己,勉強深吸口氣,數出三顆,再給對方喂下。


    等了好一會兒,晏無師的臉色也沒有絲毫好轉。


    沈嶠心頭一片冰涼。


    他還扶著對方脖頸,但身體卻一寸寸麻木,連跪在地上,碎石隔著衣裳紮入膝蓋,也沒有半點痛覺。


    沈嶠緊緊握著晏無師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對方的手腕捏碎。


    四周罡風呼嘯著從耳邊掠過,應悔峰上的人似乎還未散去,但這一切,都無法引起沈嶠的注意。


    他閉了閉眼,甚至希望眼前隻不過是一場夢境。


    然而再次睜開眼睛時,那個遊戲人間,從來狂妄不可一世的人,依舊倒在自己懷中,緊閉雙目,生機斷絕。


    他從來就不知道,傷心痛苦到了極致,心揪作一團,原來是這樣的感覺。


    “晏無師,”沈嶠聲音低啞,附在他耳邊道:“你若醒過來……”


    “你若能醒過來,讓我做什麽都可以,哪怕再告訴我,這一切不過是你設下的一場騙局……”


    沈嶠再也說不下去,他赫然意識到,對方在自己心裏,竟已擁有這樣的分量。


    這種分量甚至逾越千斤,重得他根本無法承受。


    他顫抖著,低下頭,緩緩將唇印在對方的麵上,額上,然後輕輕摩挲著,將臉埋入對方的頸窩。


    衣領布料慢慢被濕潤浸染,晏無師忽然微微動了一下。


    沈嶠:“……”


    他幾乎懷疑那是錯覺,連抬頭的勇氣都沒有。


    但下一刻,對方微弱的聲音就傳入他耳中:“你方才說,讓你做什麽都可以?”


    沈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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