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有多少理論家一再表示抵拒,現代藝術無可掩飾地從各個方麵顯示出了自己的哲理品格。


    1968年,法國龔古爾獎的獲得者、著名作家彼埃爾·加斯卡在《論長篇小說》一文中指出:


    簡而言之,對於長篇小說來說,從研究心理的“怪事”過渡到人的哲理概念——處在他的時代的自然環境中的人的哲理概念——的時代已經到來了。


    1986年,中國科學家錢學森對文藝理論和美學發表意見,再一次重複了他早已申述過的意見:


    我以前講過,在藝術裏最高的層次是哲理性的藝術作品。


    許多藝術理論家抵拒哲理來訪的理由之一,是害怕它會涵蓋一切層次,而他們的審美經驗對它還比較陌生。其實,不管在哪一個時代,直到遙遠的將來,藝術也不會以自己的最高層次推向全民,更不必擔心有了最高層次就會取消了其他層次,因為沒有其他層次也就無所謂最高層次。在當代,人們對哲理性藝術的呼籲和實驗,是為了在我們原先過於單一的藝術領域增加一些層次,而不是用一種新的單一來取代舊的單一。


    藝術理論家抵拒哲理來訪的理由之二,是以為它會以一種教條式的邏輯形態或宣講形態出現,而這種形態早已取厭於廣大讀者和觀眾。其實,這是一種以誤解為前提的抵拒,包括著對19世紀以後的世界文藝史的模糊。哲理性強的作品大多是寡言的,甚至全然沉默不語。


    藝術理論家抵拒哲理來訪的理由之三,是斷言中國觀眾不會自動去購買思考的艱辛。其實,這又是出於對思考的單一化理解。藝術的思考,不是哲學論文式的思考,不是智力遊戲式的思考,而是意會,是神交,是頓悟,是心有所感而不必道之的那種境界。審美活動是人類自由的表征,藝術的思考是一種飽含著自由愉悅的思考。哲理性的藝術為這種自由和愉悅提供了一個契機,人們進入與否,進入深淺,都取決於自身的審美內驅力,而不必苦惱地承擔義務


    。


    藝術哲理的本質,是在審美意義上對人生意蘊的整體性開發。


    在遙遠的古代,原始人也曾產生過浩茫混沌的整體感。後來,隨著社會生活的複雜展開,分工漸細,這種整體性就逐步消退,致使後來人類藝術氣韻上反不如早期人類。


    在大變革的時期,例如歐洲的文藝複興階段,人們要換一副全新的眼光來打量世界和人生,因此又會產生整體感和哲理性。到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這種情況有了根本性的改變。人類在各個學科領域快速推進,使得重新從整體上認識和把握世界,既具備了必要性,也具備了可能性。星係的秘密、地球的構造、物質的組成、時空的奧妙、生態的平衡……都被列入重新研究的範疇,而每一個問題都不是局部性的。在這樣的時刻,人類在某種程度上又體驗到了早期人類空廓、天真的心態,萌發出對一切“常識問題”重新追根刨底的強勁。這種勢頭,正是現代藝術呼喚整體性哲理的精神背景。呼喚自古至今的“整體性哲理”,其實也就是呼喚錢鍾書先生所說的“天心”,或者說,呼喚足以統領大千世界、人性世界的“神性”


    。


    這種超越性精神探索的勢頭,在19世紀末已有多方麵的成果。挪威劇作家易卜生就是這種勢頭的明顯體現者。他以《玩偶之家》、《人民公敵》等作品深刻地表現了當時社會中一個個重大問題,產生過廣泛的社會影響。但是,不少現實主義的文藝史家總是深表遺憾,認為他的這些優秀作品產生於中期,而前期、後期則因“象征主義”、“神秘主義”而遜色於史冊。其實,這種評價很不公正。易卜生的前、中、後三期,實際上是他對生活的整體把握和局部把握的輪番試驗。這種試驗之所以犬牙交錯,是因為時代交付給了他多種動力和多種可能。要整體地把握生活,必然有哲理追求,因而也就必然要采用象征手法


    ;整體把握總是難於窮盡的,因而又難免神秘和悲觀。基於這種認識,我們理應給他的《布朗德》、《培爾·金特》、《野鴨》、《建築師》、《我們死人醒來的時候》、《海達·高布樂》、《小艾友夫》等作品以更高的評價。這些作品對世界和人生作了整體探索,因而失去了某些痛快幹脆的現實主義風致,但20世紀的後起藝術家們卻願意更多地汲取這些作品的藝術經驗。總之,我們不能把世稱“現代戲劇之父”的易卜生身上真正散發出來的現代意識,判為瑕疵。前些年,當《培爾·金特》在我國上演的時候,許多“諳熟”易卜生的戲劇家驚歎發現了“另一個易卜生”。易卜生處於兩個時代、兩種精神的交替期,因而像一切處於曆史交替期的巨匠大師一樣變成了兩個易卜生。後麵那個易卜生,就是因整體象征而抵達了哲理。


    稍稍晚於易卜生的瑞典藝術大師斯特林堡,很不喜歡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但易卜生卻仍然宣稱:“他將比我更偉大!”斯特林堡被後來名重一時的尤金·奧尼爾稱為“現代派中的現代派”,重要原因是他強化了易卜生對世界和人生的整體性探索。他寫於1902年的《一出夢的戲劇》,可謂這種整體性探索的代表。


    《一出夢的戲劇》有利於我們認識整體性探索的努力,不妨略作分析。它的情節主線是這樣的:


    天神的女兒站在雲端往下俯視,對宇宙中最黑暗、最沉重的球體產生了興趣,於是下凡入世,張著驚訝的眼睛處處察看。她看到一個昔日的芭蕾明星被情人遺棄,成了勞累的劇院看門人;她看到一個手捧玫瑰的軍官在劇院門口苦等情人,已整整等了七年,玫瑰早已枯萎,衣衫襤褸不堪;她看到一個相貌醜陋、受盡磨難的窮律師,因體察民情而受人侮辱,她試著與他結婚,結果極不幸福,體會到人間的愛情既美好又痛苦,人間的婚姻既高貴又低賤;她看到農村中有一對普通的姐妹,妹妹到城裏花天酒地,回鄉時受盡歡迎,姐姐在家中辛苦操持,倒天天要去教堂懺悔;她看到舞會上一個相貌不佳的姑娘無人相邀,隻能眼睜睜地望著意中人與別的姑娘跳舞和出遊,但須臾之間,出遊的一對幸運兒遭難沉海……一個詩人知道她是天神的女兒,請她帶一份請願書給天神,其中述說對人世的抱怨。天神的女兒深感生存是人間最大的痛苦,雖然她此時已做了妻子和母親,不忍離別,但還是咬咬牙回歸上蒼。她走進一座城堡,在焚燒的煙焰中歸天,城堡頂上開出一朵巨大的菊花。


    這樣一個作品,無疑是與傳統的藝術觀念頗相抵牾的了。它散漫怪誕,如夢幻,如寓言,沒有一個凝煉的故事,沒有一組集中的人物,灑灑落落,全然體現了藝術家要整體性地把握人類生活的宏大意圖。他要表現的,不是哪一個突出的社會問題,他要塑造的,不是哪一個具體的典型形象,他要把“宇宙間最黑暗的星球”全盤端起,他要站在淩駕人世的高度來俯瞰茫茫人世。於是,他銳意伸拓,不拘一格,貫串全劇的隻有一種整體意向,那就是哲理性的困惑。


    我們前麵提到的易卜生的《培爾·金特》也有類似的特征,它以放逸的長卷,描畫了培爾·金特這個浪子奇險的一生:流氓行徑、山怪蠱惑、權位欲求、掮客生涯、占卜門道、豪華氣派、精神錯亂、年邁返鄉、雜草庭園……直到最後與忠貞的妻子團聚,才真正恢複理智。如果說,斯特林堡《一出夢的戲劇》是從空間廣度上達到整體把握的,那麽,易卜生的《培爾·金特》則是從時間長度上獲得了整體把握。斯特林堡意在囊括世界,易卜生意在囊括人生。對人生作出哲理性思索,也就憑借著這種整體囊括。


    易卜生在自己的青年、老年時代偏向於整體哲理,而在中年時代偏向於社會問題,這個現象本身或許也具有象征意義。無論是個人還是人類整體,童稚時代和曆盡滄桑後的回歸期常常能首尾相銜,對世界和人生的整體意義產生驚訝和回味,而中年時代則有清明的頭腦和充沛的精力支撐著,沉湎在社會問題的海洋中,搏風鬥浪,自以為勇,自以為樂。20世紀的人類,也許已經抵達曆盡滄桑後的回歸期,再讓他們在審美領域認認真真地陷於具體屑小的人事波瀾,已不太樂意。


    易卜生、斯特林堡和其他一批傑出的藝術家如梅特林克等人,在20世紀初期開啟了哲理藝術的先河,但他們來不及構築巍然大廈就溘然亡故。在20世紀品類繁多的藝術天地中,他們的追求並沒有很快蔚成風氣。因此,哲理的追求隻作為藝術領域的一脈,時寬時窄、時深時淺。但它畢竟灌注了現代意識,因此,越到後來,它的響聲越大,它的河床越寬,它的歸附者越多。


    我們不妨仍取幾部有影響的電影來進行比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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