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高興,周到貪了些杯。


    今早迷糊著起床時,便見阿貝正提著木桶往小院石槽中蓄水。


    他心道:壞了。


    匆匆穿了外衣,喚來阿包便一起往河邊瓷坊去了。


    當周到來時,除了昨夜間比他喝得還多的瓷坊主家老伍。其他人,有的在砌土牆,有的在碎瓷石,都已力所能及得在忙活了。


    見周到這主心骨來了,大夥兒忙放下手頭上的事,又圍了上來。


    隨後大夥兒又按著周到的吩咐,將昨日拉好的胚子翻過身,在底部刻上一個個小小的奇怪符號——阿拉伯數字。


    周到則在一旁指著那大饅頭一樣的窯爐,細細叮囑著鍾阿寶該如何操作。


    大家按周到的指點,將這十幾隻闊口碗胚分上中下放到爐灶中。


    然後周到又讓大家牢記這些胚子的爐中位置,這才對鍾阿寶道:“寶哥!燒窯,起火。”


    鍾阿寶一時嘀咕:周先生對偶的稱呼怎的又變了,莫不是於禮上做了孩子的師父,便要跟我稱兄道弟了?那我該稱周先生什麽?


    他雖皺著眉頭在心裏琢磨,手上也不停,按著周到的意思將火引著生旺。


    然後周到又令昨日那個粗壯的奴隸漢子配合,掌控著他發明的木製風箱,控製窯內的溫度。


    周到其實還有些緊張,他對著這漢子直言道:“我不知道這瓷窯內的溫度能不能達到燒瓷的要求,所以就得有勞這位老哥了,這爐火慢慢升起之後必須控製火焰大小,保證爐內溫度沒有溫差起伏,否則瓷就得裂,這爐瓷胚也就毀了。”


    這漢子聽懂了周到話裏意思。


    他才曉得這道控窯火的工序竟然如此重要,頓時心中就沒了底氣,打著退堂鼓道:“周爺!要不,要不換個人來吧,小奴實在擔不起這份工啊。”


    “安心吧,呃,不知老哥怎麽稱呼?”


    那人明顯高興異常,卻是唯唯諾諾慣了,慌忙擺手道:“不!不敢!不敢!回!回周爺話,小奴喚作醜大。”


    周到笑著拍了拍這醜大的肩膀,和氣笑道:“醜大你莫要緊張,這全天下,上手控窯的人你還是頭一個。若想要在高溫時段控火,保持窯內溫度一致,需不停抽動這風箱,嗬嗬,這可需要個把子力氣呢!控火久了,待你有了經驗,自然也會輕鬆一些。當然,我也不會隻遣你一人做這苦差事,以後還會有兩三人隨你倒換著來,給你搭把手。”


    醜大聽了,這才安心:“小奴先謝過周爺體諒。”


    周到又是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回過身對眾人道:“我們此時這道工序,也隻是首次燒製成型,爐內溫度無需太高。之後,還需要將過了‘頭火’的瓷胚拿出,然後包上釉水添了彩,這才能最終燒製。那最終一道燒製,窯內溫度要求也較高。這每一道工序因窯爐脾性不同,我也無法掌控。日後還需要大家一起去琢磨這窯子的脾氣。這是個長久的經驗活計,也隻能仰仗在場的諸位,平日裏能夠悉心推敲這窯裏窯外的經驗了。嗬嗬,我周到先在此代伍坊主謝過各位!”


    “哪裏的話。”一位老匠人見周到這話說得自個兒心裏舒坦,便也對周到恭維了一番:“周先生與伍爺今天給大家夥兒賞飯,我們哪個能不盡心的,周先生嚴重啦!”


    既有人抬,又有人捧,瓷坊裏眾人幹的也就更加起勁兒,漸漸的,他們手上的活計也更加順暢了。


    待這首爐的瓷胚熄了火,降了溫,出了爐以後。周到與眾人分揀成品,不出他所料,真是開裂了多半。


    周到倒也不惱,就地坐下,與眾人又一一記下成品所擺放的位置,討論著這爐內溫度幾何,每道開裂的潛在原因在哪。


    不光眾人,阿包也是首次見識這種考慮問題的方式,讓他獲益良多。


    中午時分,當阿貝來給爹爹和師父送飯時,聽著阿包添油加醋的跟她吹噓著今日的所見所聞,也讓她一時聽著入了神。


    周到看著這倆孩子,哈哈大笑著教他們:“所以說,在這世界上,無論做什麽事情,都不要害怕失敗!隻要想做,隻要可以不斷得總結經驗教訓,就一定可以做成!哈,這就叫,失敗是成功之母!”


    【世上無難事!】李白也適時道。


    “嗯!還有,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你們當要牢記。”


    姐弟倆和周圍的匠人們聽罷,全都似醍醐灌頂一般。


    就這麽在不斷拉胚燒胚往複循環的失敗中,又過去了六日。這六日間,周到每天旁晚回家無論多累,也都會拉著阿包和阿貝學些東西。


    這日正午,在瓷坊所有人的見證下,終於出了一整爐的完好瓷胚。


    這讓周到和伍沔都不約而同的鬆了口氣。


    雖然平日裏在外人看來他們都樂嗬嗬的,好似根本不在意那一次次的失敗。似乎這坊子內發生的一切都在二人的預料之內。但他們哪能想到,在這些表象下隱藏的卻是——瓷坊的起步早已遠遠超出了他二人的預料。


    周到和伍沔每日都會記下投注的精力和財力,然後拿去對比緩慢的進展福報,他們也隻能咬牙苦笑硬撐。


    之後周到又向眾人詳細地講解起了施釉工序的各種方法:蕩、潑、沾、刷、吹等等不做贅述。然後又在眾人之間挑了三名上過陶彩的工匠,簡單交代他們該如何用筆畫瓷。


    於是,早已上了周到賊船的伍沔,不得不又苦著臉購得了一批黑、紅陶彩。然後再令家奴造了各種大小不一的毛筆。


    “這還不夠!”心底早有計較的周到嘿嘿一樂。


    大手一揮,拿出了一小包細膩的黑色粉末,然後,捏起一撮給伍沔看。


    伍沔將沾黑了的手指搓了搓,又拿到鼻尖嗅了嗅,一時搞不懂周到作何名堂,不由問道:“這是什麽粉末?”


    “這是我的秘密武器,嘿嘿,以後也是咱們瓷坊的最高商業機密!此後除了寶哥,誰都不能學。”周到拍了拍一旁的鍾阿寶道:“寶哥,你來給老伍解釋解釋。”


    鍾阿寶的笑臉一下子就垮了下來,他回憶著周先生教過的那些拗口說法:“這,這叫青,青釉料……”


    一旁的阿包見爹爹吞吞吐吐的答不上來,立刻便接過話去,答道:“這叫天青釉料,又叫青料,是用坊裏那堆叫做鈷石的花白石頭加工的。混了水過濾之後,就成了畫在瓷器身上的釉彩,偶們這種施釉叫釉下彩……”


    阿包直是滔滔不絕,將周到前兩日與爹爹說過的原話又複述了一大半。


    “……因瓷器燒製成功之後,這種釉彩呈天青色,所以偶們的這種瓷器可,可……”正說著他抓了抓腦袋,看向了師父周到。


    周到笑著接道:“可稱之為——青花瓷。”


    伍沔聽得一愣一愣的,好像聽懂了,又好像啥也沒懂。


    “什麽天青色?那是個什麽顏色,清什麽瓷?”他一臉懵逼的對鍾阿寶道:“喏,鍾家弟弟,你都……明白了?”


    “聽不明白。”鍾阿寶搖了搖頭,指著那小撮黑色粉末憨憨笑道:“不過,有周先生指教,這個,確實是偶做出來的。”


    “哎。”


    伍沔拍了拍鍾阿寶的肩膀便離開了,那模樣彷佛就是在說:確實難為你了。


    又過了三日。


    這日正午,瓷坊內所有人都圍在窯口看著。


    按照周到交待的全部工序流程所製出的成品,今日在這‘沙潭裏’終於——出窯了!


    待成功降溫,醜大弓著腰,麻利地鑽入窯內,將首批成品中的一隻給掏了出來,並交到周到手中。


    周到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一時竟覺得這本沒多大份量的薄碗沉甸甸的。


    眾人不約而同得圍上前來觀看,隻見,那正是一隻闊口青花白瓷碗!


    那碗他們也是第一次見,白底青紋。


    那瓷身底釉的白遠勝玉石,碗身上勾勒的青色花紋讓他們一個個手都哆嗦!在這個還沒有出現繪彩作畫概念的時代裏,周到上手就是一個天青色王炸!


    他們如果不是見到了實物,可能這輩子做夢都夢不到如此美麗的顏色。


    伍沔拿手指顫巍巍地輕戳了下,咽了口唾沫,眼睛都瞪圓了:“天!天青色!這就是天青色,這碗薄啊,白啊,這就是青花瓷啊!”


    饒是周到這兩天已不知跟他形容過多少遍瓷器的美,他原以為自己大致也是有數的。


    但此時親眼看到了真品,還是讓他稀罕的不得了:“老周,你讓我也摸摸。”


    他接過周到遞來的闊口大碗,在手上把玩不止,嘴角都快翹上了天:“好東西,好東西呐。”


    不止伍沔,周到此時也是激動不已。


    曾獨屬於自己原來世界文明的東西,憑著他和李白的記憶,曆經了一年之久,現在,終於被他們帶到了這個世界!


    【老李!】周到在心中喚道。


    【我知道。】李白也是五味雜陳。


    “哈哈。”周到大手一揮,道:“出瓷!”


    醜大立刻又折返窯內,將那製式的青花大碗一個個小心捧出。


    這一爐共計出了製式闊口青花碗十六隻,周到在其中挑了五隻品相完好,釉色上佳的大碗出來。


    他對著眾人激動道:“這五隻碗,是我們這首爐出來最好的,一定要好好保存。哈哈,當然,今後隨著我們的技藝提升,做出的瓷器定會比這些更好!我們的瓷器會更薄!釉色會更潤!器形會更美!”


    周到這話眾人聽了是個什麽心情不太好說,卻直叫伍沔笑得合不攏嘴。


    周到隨手拿起一隻碗,翻過碗身,看著碗底那獨有他能讀懂的,小小的一行方形文字,不由笑了。


    上麵寫著:素胚勾勒出青花,筆鋒濃轉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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