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子走後,觀月從碗中抬起頭來,小聲對陸姝說道:“你還是去吃一點兒吧,今晚不說,明天至少還得趕一天路呢。路上沒什麽驛站,想吃都沒有。”


    陸姝揉了揉肚子,點點頭,走到觀月身邊,小聲問道:“奶奶說,將軍和那教書先生之中有一個是我命中注定的人。你說會是他們中的哪一個?”


    “奶奶怎麽知道你命中注定的人就非得是他們兩個中的一個?”


    她聽出觀月的語氣跟剛才有點兒不一樣,但是觀月還是貓的模樣,她看不到它說這話的時候是什麽表情。


    “這你就別問了。如果是他們倆的話,你覺得會是誰?”她問道。


    觀月道:“命中注定的人嘛,以後你跟了誰就是誰。”


    “問你真是白問!”她斜了觀月一眼,然後起身下車。


    下了車她才知道,這旁邊有一個亭子,應該是為趕路人落腳歇息而建起來的。那呆子和將士在亭子裏聊著什麽。亭子另一邊便是章卷的囚車。章卷背靠柵欄,似乎是睡著了。還有幾位將士在離亭子較遠的地方埋鍋做飯,那邊已經冒起了一縷青煙。


    唯獨那紅紋和尚不見蹤影。


    呆子見她出來了,便從亭子裏走了出來,朝她走來。


    走到近前,他問道:“是不是餓了?”


    她不再強嘴,點點頭。


    他也沒笑話她,指著冒煙的地方,說道:“還得等一等,他們還沒有做好。”


    她說道:“飯都還沒有做好,你就把我叫醒了?”


    “你是不知道,這些跟我馳騁沙場的兄弟們吃飯就跟打仗一樣,你稍微晚來一點兒就什麽都吃不著了。因此我早點兒叫醒你。”


    “哦,原來是這樣。”陸姝知道自己錯怪了他,但又不好意思道歉,“那個……那個和尚怎麽不在了?”


    呆子道:“哦,你說仐憙大師啊?他吃素,不跟我們一起吃,所以化緣去了。”


    “傘戲大師?”


    “那兩個字比較生澀。仐是雨傘的傘字少了兩點。憙是喜歡的喜字下麵加一個心字。”


    “哦……”陸姝腦海裏浮現出那兩個少見的字。


    “他是皇家寺院的人,是皇城裏出了名的捉妖高手。我這斬妖劍就是他送給我的。這次寶物失盜的情況比較怪異,所以我邀請了他來幫忙。”呆子拍了一下腰間的劍說道。


    陸姝心裏“咯噔”一下。難怪第一眼看到那和尚和斬妖劍的時候都能感覺到濃烈的煞氣。更讓她感到擔心的是,這去皇城的一路上還要與他同行。剛才睡覺就被這呆子發現是睜著眼睛的,簡直破綻百出了,若是一路跟那個什麽大師走下來,豈不是不等到達皇城就會死於和尚之手?


    妖怪修煉成人之所以難上加難,除了天劫阻攔之外,還有這些捉妖師。


    不過陸姝想得明白,身為魚,就要麵對漁人,捉妖師對她來說是另外一種漁人罷了。


    “他臉上紅色的東西是怎麽回事?”陸姝問道。


    “是不是有點兒嚇人?據他自己說,那是一次捉妖的時候被妖火所傷留下的。他對付妖的手段太狠,難免有些妖寧可灰飛煙滅,也得讓他嚐嚐厲害。有的捉妖師,捉到妖怪之後最多去掉它的修為,然後放歸山林水中,讓它重歸六道輪回。他卻將妖鎮壓封禁,永世難以翻身。我勸過他多少回,他也不聽。”


    陸姝更加害怕了,問道:“他為什麽這麽恨妖?”


    呆子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應該跟妖有過什麽過節吧!不過他也不是一直這樣頑固。有一次他就動了惻隱之心。”


    “是嗎?”陸姝心想,再頑固的人也有心軟的時候吧?


    呆子道:“嗯。有一次他在洞庭湖捉到一個水妖,要把水妖鎮壓在洞庭湖底。水妖哭著向他求情。一般來說,在他麵前求情是沒有用的。但那次他見水妖哭得傷心,居然心一軟,答應水妖,下一次路過洞庭湖就放她出來。”


    陸姝立即心想,萬一路上被和尚覺察,也一定要苦苦求情,說不定尚有一線生機。


    “可是……他說話算話嗎?”陸姝還是有點兒擔憂。


    呆子接著說:“當然說話算話。自那之後,他再也不去洞庭湖了。”


    “那還真是說話算話。”陸姝歎氣道。


    呆子哪裏知道她的心思:“當然了!出家人不打誑語!”呆子信誓旦旦,似乎要為仐憙和尚辯護。


    “哦。”陸姝回應道。


    “說來他跟你有緣呢。”呆子說道。


    “跟我有緣?”陸姝問道。


    “出家之前,他的俗姓也是陸。”


    “他以前姓陸?”陸姝頭皮一陣陣發麻。


    看到和尚臉上印記的第一眼,她就猜想過他是不是由魚變化而來,她用“陸”字為姓的時候,也擔心過別的魚都用這個字。


    沒想到他居然真的姓陸!


    可是這姓陸又有紅色印記的他竟然是個和尚!還是捉妖的和尚!


    “對啊,是不是很有緣?”呆子根本不知道陸姝在想什麽。


    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那和尚從遠處走了過來,麵有喜色。


    呆子見了他,側頭低聲對陸姝說道:“看他欣喜的模樣,就知道他又捉到妖怪了。”


    陸姝左看右看,隻見和尚一人,不見被捉的妖怪。


    “妖怪在哪裏?”陸姝低聲問道。


    呆子道:“待會兒他會給你看的。”


    和尚走近了,見將軍和陸姝在一起,有些意外。他看了看陸姝,然後從腰間掏出一個巴掌大小的紅色布袋,朝將軍扔了過來。


    將軍輕易接住。


    看來他們兩人關係確實親近,居然用這種方式傳遞東西。


    將軍在陸姝麵前伸開手掌。陸姝看到紅色布袋裏似乎有個活物被困在裏麵,鑽來鑽去。接著,她聽到裏麵傳來咩咩咩如山羊叫的急促不安的聲音。


    和尚瞥了一眼布袋,得意地問將軍:“將軍,你猜猜我捉到的是什麽東西?”


    將軍一笑,反問道:“不會捉了一隻羊吧?”


    陸姝很驚訝。平常臉像是被凍住了一樣的將軍,在這個和尚麵前居然笑了。雖然隻是微微一笑,但也是難得一見的。


    將軍說完,用另一隻手往布袋上一按。


    布袋裏仿佛是空的一般癟了下去。他的兩隻手居然不留縫隙地合在了一起。但咩咩咩的聲音還在。


    “你打仗的時候料事如神,運籌帷幄。怎麽猜這些妖怪沒有猜中過一次?”和尚搖搖頭說道。


    那呆子說道:“我是人,隻能猜到人心。妖千奇百怪,我哪裏能猜到!何況你捉到妖怪之後奪取精魄,封印在乾坤袋中。我看不到模樣,摸不到形狀,怎麽猜?”


    和尚笑道:“得了得了。不讓你猜了。告訴你吧,這是蝹。常人很難見到。以前猜不到不說,這次猜不到確實不怪你。”


    “蝹?是什麽東西?”呆子問道。


    和尚說道:“這種怪物第一次被發現,還是在秦穆公的時候。有人在地下挖到一個活物,長得跟羊幾乎一模一樣。那人覺得新鮮,地底下怎麽還有像羊一樣的動物呢?於是,他想將這稀奇之物進獻給秦穆公。在送去的路上,他遇到了兩個童子。童子告訴他,這是蝹,常在地中食死人腦。要殺這種怪物,可以用柏樹東南方向的枝葉抽打它的腦袋。自那之後,亡者墓前常植柏樹,以驅趕這種怪物。”


    呆子恍然大悟,說道:“原來墓前植柏樹是這個來由!”


    這時,一位將士走了過來,頗有拍馬屁的意思說道:“大師真是菩薩心腸。為天下人清理這種恐怖的怪物。”


    憋了許久的陸姝終於忍不住了。她反駁道:“什麽叫恐怖?人比這種怪物還要恐怖好不好?你隻知道這個長得像羊的東西吃死人腦恐怖,卻不知道人喜歡吃魚頭也很恐怖!這樣的人是不是也應該取了他的魂魄封印在乾坤袋裏?”


    那位將士撓著後腦勺,迷惑地問道:“吃魚頭……恐怖嗎?”


    被那位將士這麽一問,陸姝這才感覺到自己又不經意露出了破綻。從她的角度來看,每次見人吃魚,尤其是魚頭的時候,她都渾身戰栗,驚恐萬分。但是從人的角度來看,吃魚似乎並無不妥。


    和尚兩眼盯著她,目光凜冽,等她回話,似乎倘若她回答得不好,他就要用裝了蝹的乾坤袋將她裝起來。


    陸姝被和尚盯著,內心更加焦急,可是越著急,她的思緒越混亂,一時之間根本想不到用什麽話來掩飾剛剛露出的破綻。


    她愈加後悔做了去皇城的決定。


    枯魚過河泣,何時悔複及!


    後悔也來不及了。


    陸姝往馬車方向一看,觀月已經爬到了窗戶上,同樣焦急地望著她。看來它也聽到陸姝說的話了。但它身為一隻貓,是沒有辦法幫她掩飾身份的。


    就在這時,那呆子輕咳了一聲,手扶著腰間的斬妖劍,緩緩說道:“吃魚當然恐怖了!”


    和尚和將士都沒想到將軍會在此時接話,詫異地轉過頭來看將軍。


    就連陸姝自己都感到非常意外。


    將軍一如既往地麵無表情,見大家都在看他,皺了皺眉說道:“你們不覺得恐怖嗎?我從小就害怕吃魚,魚身多刺,一不小心就會卡住喉嚨,吐不出來咽不下去。所以我不吃魚的。”


    呆子看了一眼陸姝,接著說道:“魚頭就更恐怖了,什麽肉都沒有,還要冒著這個險去吃,真是難以理解。”


    那將士本來是拍馬屁的,見馬屁沒拍著,反而拍在了馬蹄子上,立刻賠笑道:“原來將軍不吃魚的呀!是是是,吃魚太冒風險了。”


    呆子問道:“晚飯不會是做的魚吧?”


    將士連忙說道:“沒有,做的是從縣太爺那裏帶來的牛肉。”


    “那就好。”呆子點頭,“你去看看做好了沒有,我看陸小姐也餓了,沒做好的話你催著點兒。”


    將士領命而去。


    話題便從魚頭上轉開了。


    “這個蝹你要怎麽處理?”呆子掂了掂手裏的紅色布袋。


    “帶到寺裏去,埋在柏樹的東南麵。這樣它就再也不敢出來了。”和尚見將軍問起蝹,便也不好揪著前麵的話題不放。


    呆子將紅色布袋扔給和尚,說道:“捉起來就行了,何必埋在柏樹下麵?狗急了還會跳牆呢,趕盡殺絕未必是好事。”


    和尚接了布袋,塞回腰間,打趣道:“一將功成萬骨枯。將軍是在刀刃上舔血的人,怎麽說出這樣不硬氣的話來?”


    呆子道:“我何嚐願意殺人?還不是皇命在身?不過皇上也懂得恩威並施才能天下歸心,並不是一味殺戮。”


    “你搬出皇上來,讓我怎麽回話?難道我要說皇上的不是?”和尚笑道。


    這時,剛才說話的將士過來了,向呆子稟報晚飯已經備好了。


    和尚道:“那你和陸小姐去用膳吧。我化緣吃過齋飯了。”說完,他席地而坐,閉目養神。


    陸姝趕緊跟著呆子離開。


    吃過晚飯,陸姝回馬車上休息,將士們各自靠樹坐下。


    那呆子走到馬車旁邊,抱臂站立。


    陸姝想跟觀月說話解悶,可是見呆子在馬車旁邊,隻好保持緘默。


    那貓倒是喜歡了寄人籬下的生活,兀自盤成一團,又呼呼地睡去了。


    陸姝想喝點兒酒,可是沒有帶酒,於是趴在窗戶上不停地咂巴嘴,想著嘴唇上應該還留著一點兒酒味的。


    站得像一棵樹一樣的呆子看了她幾次,忍不住說道:“你幹嗎鼓搗嘴巴?像下雨前遊到水麵來透氣的魚嘴一樣!”


    陸姝急忙咬住了雙唇。


    天哪,這呆子怎麽一會兒說我翻死魚眼,一會兒說我睡覺像死魚,一會兒又說我的嘴巴像透氣的魚嘴?


    “那你幹嗎站在這裏一動不動?你以為你是樹嗎?”陸姝不高興地說道。


    “天要黑了,我站在這裏,免得夜晚出來的不幹淨的東西嚇到你。我告訴你,這一路妖魔鬼怪和壞人多得數不清。你看那和尚出去討個齋飯都能捉一個妖怪!”呆子說道。


    陸姝心中暗笑,我還需要你守護?我就是修煉了六百年的妖魔鬼怪!真是個無可救藥的呆子!


    有了這呆子在外麵守護,陸姝反而一夜沒有睡好。倒不是馬車上睡得不舒服,而是擔心那呆子又偷偷上了馬車,然後看到她像一條死魚一樣躺著。


    雖然呆子已經看到一次了,再多看一次似乎沒有什麽,但是她就是不想再讓他看到。


    她翻來覆去,漸漸聽到外麵有蟈蟈和其他不知名的小蟲的叫聲響起。


    她爬起來,掀起簾子往外看,看到那個呆子仍然挺拔地站在那裏。


    “喂,你不困的嗎?”陸姝揉揉眼睛問道。


    呆子的眉毛上已經有了凝聚的夜露,加上他那冷冰冰的表情,不知道的人或許還會以為這是一尊雕像。


    “這算什麽。我在北方行軍打仗的時候,好幾天不睡覺。你安心睡吧。等你到了皇上那裏,我就可以照常睡覺了。”呆子瞥了她一眼,說道。


    陸姝又看了看章卷那邊,見他蜷縮在囚車的角落裏,已經入睡。已經睡著的他麵色平靜。


    她在無名山前的大道上看到過很多關在囚車裏去往皇城的人,個個惶恐不安,如關在籠子裏的麻雀。麻雀被關進籠子裏之後大多是活不了幾天的。有人說它是活活氣死的,有人說它是絕食,總之凶多吉少。囚車裏的人也是凶多吉少,往往心緒難平。


    而章卷平靜得很。


    呆子見她往囚車那邊看,問道:“嫌犯倒是睡得很好,你這個做證人的反而睡不著,這是為什麽呢?”


    “他問心無愧,自然睡得好。”陸姝說道。


    “那你呢?難道……”


    “我認床。除了自己家裏,其他的地方我都睡不好。”陸姝搶先說道。


    其實她的心裏何嚐不是惴惴不安?那稻草人說了,逃走的嫌犯幾乎跟她長得一模一樣。若是皇上曾經見過盜賊一麵,那豈不是放了章卷,卻要把她抓起來?


    不過她猜想皇上沒有見過盜賊,即使見過,也應該沒看清盜賊的臉。不然,皇上會畫出嫌犯的模樣,好讓下麵的人明確要抓什麽人,而不會讓呆子帶著人到處詢問。


    據陸姝所聞,皇上的繪畫技能可是天下公認地好,尤其是畫魚。


    據說有一次皇上畫了一條魚,將畫賞賜給一位大臣。第二天,大臣驚慌奏報,說是畫變成了一張白紙,畫上的魚不見了。皇上細問緣由。大臣說,當天領了皇上的賞賜回去,便平攤在案桌上,待裝裱之後懸掛起來。可是第二天一看,案桌上隻有白紙一張,鎮尺壓著兩邊,紙上的畫卻沒有了。因此,這位大臣由於未能好好保管皇上的賞賜而獲得大不敬的罪名,被抓了起來。


    第三天,大臣的幼子求見皇上,說是頭一天早上去了父親的書房,看到案桌上有一張紙,紙上有一條魚,便將魚捉起來放了生。


    皇上身邊的大太監立即說,古言雲“畫龍點睛”,因為龍畫得太真,便留下眼睛處不畫,怕點了眼睛便會飛走。皇上畫魚也已經達到“破畫欲來”的境界,所以魚脫離了畫紙,成了活的了。


    皇上聽大太監這麽說,轉怒為喜,下旨放掉了大臣。


    陸姝聽了這個傳聞之後不以為然。她覺得那位大臣應該是弄丟了皇上賞賜的畫,害怕遭受懲罰,便聯合兒子和大太監演了這麽一出“畫龍點睛”的戲,使得皇上不但不生氣,反而龍心大悅。


    大臣雖然狡詐,但不可否認皇上的繪畫也確實出神入化。要是皇上知道盜賊長什麽模樣,作一幅畫,盜賊便插翅難逃。


    因此,陸姝認為皇上極有可能沒有看到盜賊,或者說,沒有看清盜賊。


    “那個……有誰見過真正的盜賊嗎?”陸姝假裝心不在焉地問那呆子。


    “有啊。”呆子回答得幹脆。


    “誰見過?”


    “皇上。”


    “啊?聽說皇上書畫了得……”


    呆子點頭道:“你的意思我明白。皇上身邊的總管太監首先奏請皇上畫下來,卻被皇上大罵一頓。”


    “這……不是合乎情理嗎?皇上為什麽要責罵他?”陸姝強裝鎮定。


    “皇上說,你不是說我達到了‘破畫欲來’的境界嗎?萬一世間又多了一個這樣的人,那該怎麽辦!總管太監嚇得戰戰兢兢,其他人也不敢再提這種請求。”


    陸姝心想,那可糟了!


    “這皇上也真是的,畫個大概模樣,不全畫出來,不就可以了?畫龍不點睛嘛。”陸姝說道。


    呆子思忖良久,說道:“都說伴君如伴虎,誰知道皇上是什麽心思!”


    “皇上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陸姝問道。


    “你到了皇城就知道了。”呆子說道。


    但是到了皇城之後,陸姝並沒有立即見到皇上。


    呆子給她安排了住處之後也消失了。住處是一個小宅院,閉門閉戶的話倒也安靜。


    皇城特別大,特別熱鬧,可是陸姝不想出去,也不敢出去,安安穩穩等著皇上召見。


    章卷自然是沒有住處安排的,他被關進了監獄。實際上一進皇城,陸姝就跟他失去了聯係。


    過了幾日,有人送了一罐酒來。陸姝問是誰送的,送酒的人也不說,放下酒就走了。


    陸姝心想,除了那呆子,恐怕不會有別人。


    於是她就收下了。再說了,她這幾日饞酒饞得要命。離開無名山之後,她已經好幾日滴酒不沾了。她就跟上了岸的魚渴望水一樣渴望酒來解救。


    送酒的人走了之後,觀月繞著半人高的酒罐走了一圈,幽幽地說道:“怎麽沒人給我送點苦瓜或者蓮子心?”


    陸姝看著一大罐酒,發愁地說:“送這麽多,要喝到猴年馬月才能喝完啊!”


    這呆子真是呆,送酒哪有一送就送這麽多的!


    晚上開了封,取了半壺溫上,喝了第一口,陸姝就覺得一罐也不多了。


    這酒比她以前喝的所有酒都要好喝。


    “皇城果然是好地方,連酒都比其他地方的好。”陸姝閉上眼睛,享受地說道。


    “有好的地方就有不好的地方。”觀月化為人形,也分了一杯溫好的酒。他確實比之前模樣好了許多,白白淨淨的,跟養尊處優的地主一樣。他握酒杯的手指微微蹺起,看起來有些娘氣,可能是因為尾巴是老奶奶給的。


    “是啊。太不自由了,活像被人養在魚缸裏的魚。”陸姝略為幽怨地說道。


    觀月道:“皇上不會把我們忘了吧?他宮裏寶物那麽多,丟一兩件當時可能生氣,過一段時間或許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的,就不管了!”


    他們倆邊喝邊聊,酒意稍多,便將擔憂和不快暫且放在了一邊。


    不多久,月亮出來了,月光灑進院子裏。


    “跟雪一樣啊。”半醉的陸姝看著月光感歎道。


    陸姝話音剛落,外麵的街道上便傳來了犬吠聲。又莫名其妙起了一陣風,吹得院子裏的樹葉沙沙作響。


    觀月略慌,說道:“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陸姝問道:“什麽意思?”


    觀月道:“月光如雪,又起了風,外麵有犬吠。我感覺有什麽人正在朝我們這邊走來。”


    “這風馬牛不相及。”陸姝不以為然。


    觀月還是慌張,說道:“我這麽多年沒有被王家人發現,就是依靠我的直覺。”


    說完,他往地上一趴,變回貓的模樣,又打了一個酒嗝。


    陸姝不太相信觀月的話,但還是側耳傾聽外麵的聲音。很快,她就聽到了叩門環的聲音。


    她坐在原地,不去開門,心想或許外麵的人叩一會兒就會走。


    可是門環一直在叩。


    她又擔心是皇宮裏的人來傳她問話,或是那呆子差來的人。


    猶豫了一會兒,她起身出去,到了院門後麵,靠近門縫向外麵問道:“什麽人?”


    外麵一個仿佛被捏住了脖子一般的聲音沙啞地回答道:“路過的。”


    陸姝聽那聲音便十分不舒服。


    “有什麽事嗎?”


    外麵的聲音回答:“借點兒東西。”


    陸姝覺得奇怪,這麽晚了還借什麽東西?


    於是她問道:“借什麽?”


    外麵的聲音回答:“我吃東西塞了牙縫,找你借根魚刺挑牙。”


    陸姝大吃一驚,看來外麵的人知道她的身份了。


    皇城果然水深,一來就被識破了身份。對於陸姝來說,人世間跟水底裏沒有什麽區別,無非是深水區和淺水區而已。水深則魚龍混雜,處處有難以預料的危險;水淺則避凶趨吉,遠離江湖過安穩恬靜的日子。當初選擇居住在無名山,就是出於這個考慮。


    誠如觀月所說,有好的地方就有不好。水深處如人間官場,爾虞我詐,鉤心鬥角,卻人人趨之若鶩,十年寒窗。水淺處如世外桃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卻人間罕見。


    人間有誤傳,說是荒山僻野人氣少,故而多鬼怪;街頭鬧市人氣多,故而少鬼怪。


    實則不然。越是人多的地方,鬼怪越多。不過它們藏得更深而已。這也是學了人世間的哲學——大隱隱於市。


    人大多自以為是,不管事實是怎樣的,隻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這樣的人陸姝也見多了。


    老奶奶正是因為知道皇城水深,才給觀月尾巴,讓他來給陸姝做伴。


    老奶奶在人世間已不知多少年,深知皇城裏的鬼怪比其他地方多得多,厲害得多。就如皇城裏的官員比其他地方多得多,精得多。


    陸姝知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這大半夜來敲門的,必定不是普通人,而是修為比她高出很多的怪物。隻有修為比她高出很多的怪物,才能在短時間裏識破她。


    不僅僅是識破,門外的怪物還知道她是由魚修煉而來,不然就不會說出“借根魚刺挑牙”的話。


    而她還不知道門外的怪物到底是什麽來曆。


    為了探探虛實,她將門閂扣緊,然後問道:“請問你吃的什麽塞了牙?”


    外麵回答:“吃的人腦。”


    陸姝記得在來皇城的路上那和尚捉過一種叫作“蝹”的怪物,說這種怪物專食人腦。莫非門外的就是蝹?


    於是,她對著外麵說道:“我這裏沒有魚刺。院子裏倒是有棵柏樹,我從東南邊摘一根枝給你剔牙?”


    外麵沒有回答。


    陸姝將耳朵貼在門後仔細聆聽,隻聽到陣陣風聲。


    “要的話,我現在去摘一枝給你。”陸姝對著外麵喊道。


    外麵還是沒有聲音。


    陸姝打開門來,外麵空空蕩蕩。


    陸姝關上門,回到屋裏。


    觀月問道:“走了?”


    “走了。”陸姝坐了下來,拿起酒杯要喝,可是酒杯涼了,於是放了下來,“真是奇怪。”


    觀月問道:“奇怪什麽?”


    “剛才敲門的居然是蝹。”陸姝說道。


    “蝹?在來皇城的路上,那和尚不是捉過一個嗎?”觀月想了想,說道,“難道是他放出來的?”


    陸姝道:“蝹是在地下吃死人腦的怪物,皇城雖大,但皇城內沒有墳墓,它不會跑到皇城裏來找東西吃。”


    “那就是他放出來的了!他已經懷疑到我們了!放出蝹來試探我們。”觀月驚恐地說。


    “都怪我,來的路上露出太多破綻。”陸姝自責不已。


    “也虧得你聰明,院子裏沒有柏樹,你用柏樹嚇走了它。不用擔心,隻要教書先生的案子一審完,我們就立即離開這裏。”觀月寬慰道。


    第二天一大早,便有人來傳喚陸姝進宮麵聖。


    陸姝竊喜,皇上終於想起要辦這個案子了!


    前來傳喚的人再三交代,進了皇宮之後切記不可亂看,更不能看皇上一眼,除非皇上叫抬起頭。


    陸姝心想,這不跟縣衙一個規矩嗎?


    可是到了皇宮門口,有個人拿了一條絲巾,將她的眼睛蒙了起來。


    “皇上有旨意,不讓她看見聖駕。”蒙她眼睛的人向領她進來的人解釋道。


    領她進來的人嘟囔道:“頭次見蒙了眼麵聖的。”


    陸姝覺得這皇上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不看就不看唄,非得蒙了人的眼睛。難怪那呆子說他猜不透皇上的心思。不過皇上能讓下麵的人去抓一個不知道盜走了什麽寶物、不知道什麽長相的盜賊,蒙眼睛麵聖這件事就顯得太普通了。


    眼睛蒙上之後,陸姝好幾次在上台階的時候撞了腳指頭。好在有人扶著她引路,才不至於絆倒摔跤。


    不知道上了多少台階,她終於感覺到腳底下平坦了許多,微微沁涼。這讓她忐忑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還是魚的時候,水底下常常是沁涼沁涼的。


    她原以為身在皇宮會讓自己惶恐,沒想到來了這裏反而有莫名的熟悉感。


    “跪下吧。”領她來的人說了這麽一句之後就走了。


    她跪了下來,四周一片安靜。似遠似近處有計時的滴漏聲音,襯托得這裏更顯安靜。


    她等著人問她話,可是等了許久,並沒有人聲響起。


    她不敢起來,也不敢將眼睛上的紗布取下。


    又過了許久,滴漏聲忽然沒有了。


    她朝之前聲音傳來的方向側了一下頭,以為是自己的聽力出了問題。


    滴漏聲確實沒有了。


    “如果滴漏不再響,時間就此停住,該有多好。”


    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


    陸姝知道,從她進來的那一刻起,他就在這裏,在滴漏旁與她靜默了同樣長的時間。


    審案問話是這樣的嗎?陸姝深感意外。


    從聲音聽起來,皇上比她想象的要年輕許多。


    “這樣的話,很多記憶就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遺忘。”他繼續說道。


    陸姝這才意識到,滴漏必然是被皇上用手接住了,所以滴漏的聲音忽然中斷。


    這皇上可真是呆,接住了滴漏的水,就能讓時間停止嗎?那我一動不動,時間還停止了呢!


    不一會兒,滴漏聲又響起。任憑他的手有多大,最後水還是會溢出來的。


    因為皇上說的話跟寶物失盜案無關,陸姝不知該如何應答,於是保持靜默。


    皇上見她不說話,輕歎一聲。然後陸姝聽到他的腳步聲窸窸窣窣地往她正前方而去。皇上應該是歸於正座了。


    “抬起頭來。”皇上說道,語氣變得威嚴。


    陸姝便抬起頭。因為蒙著絲巾,她看不到皇上。


    皇上半天又沒了聲音。


    但她能感覺到皇上正在看她。他叫她抬起頭來,應該就是這個意思。可是被皇上看了這麽久,她還是心生不快。


    我又不是什麽古董寶物,看我這麽久幹什麽?她心中嘀咕抱怨。


    良久,皇上終於又說話了:“來皇城這幾日,住得可安好?”


    陸姝連忙回答道:“安好。可皇城雖好,民女還是盼著早些回無名山。”


    “無名山有什麽好?”皇上問道。


    “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在皇城裏像籠中鳥,池中魚。”


    皇上略為生氣道:“你在無名山,也常常足不出戶,怎麽那裏待得,皇城就待不得呢?”


    陸姝驚訝,皇上怎麽知道我平時懶得出門?轉而一想,可能皇上之前雖未召見,卻從呆子或者和尚那裏了解了大概案情,順便調查了她的情況。


    於是,陸姝回答道:“民女身在無名山,常常懶於梳妝,懶於出門,但想去哪裏的時候便去哪裏。在皇城裏,也天天飲酒,足不出戶,似乎與以前並無不同,但不想也不敢出去。雖然同樣有宅院,同樣有酒,有清晨日落,但在這想與不想之間,天差地別。”


    皇上大笑,大殿裏回蕩著他的笑聲。


    笑聲漸止,皇上道:“來人。把她送回去。”


    陸姝一愣。案件還沒有提一句,怎麽就要把我送回去?


    直到被人拖出了皇宮,她還沒想明白這次皇上為什麽要召見她。


    到了宮外,一人將她眼睛上的絲巾解下。


    她頓時覺得陽光晃眼,眼淚都出來了。


    等眼睛稍稍適應,她才看到送她出來的人不是原來的人了,而是一位公公。


    公公道:“你還不熟悉皇城,皇上有旨意,命我再帶你回去。”


    陸姝對皇上的印象又好了幾分。這皇上雖然莫名其妙,但對布衣平民還能照顧周全。


    公公領著她沒走幾步,前麵就來了一個穿著華貴的老婦人,身後跟著兩個年輕的婢女。老婦人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態,走路昂著頭,活像一隻大公雞。


    “站住!”老婦人喝了一聲。


    公公施禮,叫了聲“張媽媽”。


    “這就是皇上召見的那位姑娘?”老婦人凶巴巴地問道。


    “民女陸姝……”


    老婦人揚起手給了陸姝一巴掌:“誰叫你回話了?”


    老婦人打了她一耳光還不算,舉起手來又要打。公公急忙拉住老婦人的手,央求道:“張媽媽,使不得!使不得!她是皇上的人!”


    “什麽皇上的人,不過是盜賊的同夥!”然後老婦人兩眼上下打量著陸姝,說道,“你看看她這個樣子!分明是想魅惑皇上!擾亂朝綱!”


    陸姝本被她一耳光打得腦袋嗡嗡作響,又聽到她說什麽魅惑皇上,更是糊裏糊塗。明明自己是被那呆子帶到皇城來的,剛剛進皇宮還被蒙上眼睛,怎麽就魅惑皇上了?怎麽就擾亂朝綱了?


    老婦人身後的兩個婢女見了陸姝,驚訝得張開了嘴,其中一個將手指放進嘴裏咬住,仿佛見了鬼一般。


    “這……這不是遠黛嗎?”其中一個婢女對另一個婢女說道。


    “她不是……死了嗎?”被問的婢女說道。


    陸姝臉上還火辣辣地疼,心裏卻一驚。自己居然被她們認為是死了的人。


    每一個修煉成人的妖怪,都有一個長得特別像的人,幾乎惟妙惟肖。這是因為妖怪修煉成人的時候,本沒有人的相貌,隻能“依葫蘆畫瓢”,找到一個選定的人,按照那個人的模樣修得人的模樣。


    因此,一個妖怪被人說像極了某個人,那倒不是很奇怪。


    可是陸姝修煉已有六百多年了,得人身也有了一百年左右。當年模仿的那個人早已不在人世。


    老婦人轉而怒視那兩位婢女,嗬斥道:“別亂嚼舌頭!小心我割了你們的舌頭喂狗!”


    汪汪汪……


    緊接著,陸姝就聽到狗吠聲。她這才發現老婦人腳下還跟著一條狗,那是鬆獅犬,身軀強壯如小豬,渾身長毛,那狗臉看起來一副悲苦相,仿佛在為什麽事情發愁。它聽到老婦人說割舌頭喂狗的話,興奮不已,前腳離地,立起身來,似乎就等老婦人用割下的舌頭喂它了。


    那兩位婢女嚇得立刻噤了聲。


    公公似乎也怕那狗,往後退了幾步,但還賠笑道:“張媽媽,魅惑皇上、擾亂朝綱這種事情不是你我能說能管的,那是皇上與大臣的事。”


    陸姝能聽出,公公臉上軟弱,話中帶刺,似乎對這個張媽媽沒有什麽好感,但張媽媽顯然大有來頭,公公不敢明麵上分庭抗禮。


    張媽媽對著公公啐了一口,絲毫不退讓,罵道:“你這狗奴才來宮中沒兩年吧?哪知道這小狐狸精的厲害!”


    陸姝這就不能忍了,我明明是魚修煉成人的,憑什麽罵我是狐狸?


    陸姝反手給了張媽媽一巴掌,“啪”的一聲打得響亮清脆。


    張媽媽身後的婢女見狀,嚇得臉上變了色,比剛才看見她的時候還要恐懼!


    她們從來隻見驕橫跋扈的張媽媽打人,被打的人還得低頭認錯,哪裏見過人打張媽媽!


    公公也大吃一驚,不知如何是好。


    最驚訝的莫過於張媽媽自己了。她將兩隻眼睛瞪得如銅鈴一般,不可思議地看著麵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她從未想過這個女子竟然敢還手,因此被打的時候毫無防備,連個躲避的動作都沒有。也正因如此,她挨的這一巴掌比她打的還要重。


    “你你你你你……”張媽媽指著陸姝,後麵的話氣得說不出來,手指抖得劇烈。


    後麵的婢女擔心張媽媽氣得暈倒,趕緊一人扶了一邊。


    張媽媽深吸了一口氣,終於把後麵的話喊了出來:“你是找死!你是不給自己退路!你你你……你是死有餘辜!”


    陸姝感覺手火辣辣地疼,比臉上挨了巴掌還疼。她從未這樣打過別人,出手的時候把自己也嚇著了。但既然已經打出去了,怕也沒有用,不如一條道走到黑。於是,心一橫,她大聲道:“死有魚辜?是殺是剮,我也不留魚地!”


    大不了同歸魚盡,有什麽好怕的!陸姝在心裏給自己壯膽。


    張媽媽見她還嘴,氣得不僅僅是手抖了,全身都顫抖起來。她顫音喊道:“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然後回頭齜著牙齒命令身後的婢女,“你們兩個還愣著幹什麽?把她給我抓起來,帶回去打五十板子!定要打得她皮開肉綻!打得她白肉從裏麵翻出來!”


    打板子的事情陸姝早就聽說過,這板子常人挨兩三下便哭爹叫娘,二十板子下來幾個月下不了床,三十大板能將人活活打死。而這個不知什麽來頭的張媽媽開口就要打她五十板子!這還不得把她打成魚肉醬?


    她嚇了一跳,剛才要同歸魚盡的氣勢頓時全部沒了,下意識地往公公身後躲。


    婢女剛要往陸姝這邊邁步,公公連忙阻攔道:“張媽媽,這人恐怕是您打不得的。”


    張媽媽一愣。


    就連陸姝也聽得一愣一愣的,我怎麽就打不得了?


    “打不得?”張媽媽問道。


    公公慎重地點頭,說道:“打不得。”


    張媽媽斜了陸姝一眼,然後問道:“為什麽打不得?”


    公公回答道:“第一,她不是宮裏的人,不能按宮裏的規矩責罰她;第二,她是皇上召見的人,出來的時候,皇上有旨意,讓奴才送她回去,怕她初來乍到,不熟悉皇城的路。張媽媽您是頂聰明的人,您想想,皇上何曾派人送過什麽人回去?”


    張媽媽眼珠子一轉,試探地問道:“莫非……”


    公公立即意味深長地“嗯”了一聲。


    張媽媽擰起眉頭,說道:“皇上之前不是膩煩了這種長相的女人嗎?怎麽如今又對這樣的女人青睞有加?”


    公公道:“皇上的心思,豈是我這做奴才的猜得出來的?”


    這種長相的女人?陸姝一頭霧水。我這種長相怎麽啦?


    皇上膩煩?我還不待見他呢!一個接住滴漏的水就以為能讓時間停止的呆子!


    不過,這張媽媽既然這麽說,必定是因為宮裏以前有過跟她長相極其相似的女人,並且皇上對那女人生厭。


    想到這裏,她忍不住有一點兒失落。原來我是令皇上生厭的那種相貌。


    張媽媽聽了這位公公的話,思忖片刻,於是一甩袖,狠狠道:“小妮子,老身還有要緊的事情,今日暫且放你一馬,以後隻要你在皇城一天,就要小心一天,不然你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


    說完,張媽媽領著那兩個婢女走了。


    那兩個婢女一邊走一邊頻頻回頭來看陸姝,那眼神仿佛她們是久違不見的朋友。


    公公領著陸姝回到了住處。


    公公要走時,陸姝感謝道:“多謝公公剛才出言相救。”


    公公彎腰道:“張媽媽仗勢囂張跋扈慣了,下人們敢怒不敢言,你那一耳光,也給我出了不少氣。”


    陸姝又問道:“公公能否幫我解開一個迷惑,她們說的遠黛是誰?”


    公公臉上掠過一絲慌張,說道:“姑娘,我進宮不久,對宮中以前發生的事不大了解,也不敢了解。我要回去複命了。”說完匆匆離去。


    陸姝關了院門,回到屋裏。


    觀月從窗上跳下,然後站了起來,問道:“今天情況怎樣?”


    陸姝扶著椅子坐下,拍了拍胸口,長噓一口氣,說道:“心有魚悸啊!太可怕了!”


    然後,陸姝將這天麵聖和遇到張媽媽的事情說給觀月聽。


    “啊?這麽說來,不但寶物被盜的案件沒有任何進展,你還得罪了一個不知道什麽來頭的惡人?”觀月大驚小怪道。


    陸姝無奈地點點頭。


    “那……這案件還審不審?早就說皇城待不得,現在你又得罪了人,更是待不得了!審完我們早些回去啊!”觀月抱怨道。


    “誰知道皇上是怎麽回事?之前那將軍說猜不透皇上的心思,剛才送我回來的公公也說皇上的心思猜不出來。誰也弄不懂他!如果你害怕,那你先回無名山。我來都來了,不救明德學堂的先生出來絕對不能回去!”陸姝想起章卷就魚心有愧。


    觀月道:“你不回去我敢回去嗎?那老狐狸可是拿了尾巴做了交換的。我……我不是怕她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做人要言而有信,說到做到。你看……我現在也算得上是人了,說這話沒錯吧?”


    “你別廢話了,去給我取鏡子來。”陸姝擺手道。


    觀月取了鏡子給她。


    陸姝對著鏡子裏的自己看了好半天,然後問觀月:“我是不是長得很醜?”


    觀月被陸姝問蒙了。


    “我……我……覺得……你……挺好看的呀。”觀月吞吞吐吐說道。


    陸姝又盯著鏡子看,對觀月的話將信將疑。她思索道:“是不是我們妖怪覺得好看的,人不一定覺得好看?人覺得好看的,我們不一定覺得好看?畢竟……我們不是真正的人,說不定根本不知道身而為人到底是怎麽想的?”


    自從修得人身以來,她還沒有如此仔細地觀察過自己。她對著鏡子,看額頭,看眉毛,看眼睛和眼睛上的睫毛,看鼻子,看嘴唇,看下巴,越看越迷茫。如果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生厭,到底是對哪裏不滿意?如果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心生喜歡,到底是哪裏讓人著迷?


    “觀月,給我溫壺酒。”陸姝放下了鏡子,覺得渾身無力,便吩咐觀月去溫酒。


    想不透,不如喝點兒酒,變得糊塗一些。


    觀月溫好了酒,給陸姝倒了一小杯,然後說道:“人和人之間對於同一件事物的美醜還有不同的判斷呢。作為貓,我的感悟比你深。”


    陸姝抿了一口酒,心情稍稍變好了些,問道:“你有感悟?”


    觀月給自己倒了一杯,放下酒壺,說道:“作為不同於其他物種的高貴的貓,有的人敬若神明,有的人寵如親人,有的人厭惡至極。那些充滿偏見的人說,貓兒念經,假充好人。貓怎麽了?貓又不是壞的,怎麽念經就成假充好人了呢?還有人說嫌棄你嫌棄得像貓屎臭。你看,盡說些貓的壞話。”


    陸姝差點兒將嘴裏的酒噴出來。沒想到這家夥還有這番看人的心思。


    觀月見陸姝笑了,也跟著笑了起來,寬慰道:“你得人身已有一百多年,如果說有人跟你一模一樣,那也該是一百年前的人。她們說你像遠黛,這件事有些可疑。等晚些,我出去打聽打聽遠黛到底是什麽人,為何皇上會對她生厭。”


    陸姝點點頭,卻擔心地問:“你出去可要小心謹慎,切莫讓人看出破綻。”


    觀月道:“未得狐狸尾巴之前,我就在人間隱藏了數百年,從未露出任何破綻。如今多了五百年修為,怎麽會犯這樣的錯誤?你放心吧。”


    陸姝憂慮道:“你以前沒有露出破綻,是因為你修為尚淺,處處謹慎小心。如今你忽然多了五百年修為,反而可能放鬆警惕,招惹禍端。”


    觀月笑道:“我知道的。你就放心吧。倒是你自己,漏洞百出。來皇城的路上就差點兒被那和尚識破,我現在想起來還後怕。”


    陸姝舔了舔嘴角溢出的酒,說道:“多虧了那呆子。唉,皇上也挺呆的。人們常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不是那呆子陪在皇上身邊太久才變得這麽呆的?”


    觀月道:“有些人間俗話是信不得的,我吃了那麽多苦瓜和蓮子心,也沒見成為人上人。”


    陸姝聽了笑得花枝亂顫。


    當天晚上,觀月打聽來了關於遠黛的消息。


    觀月說,他是從一位原來在宮裏當過宮女,後來皇上特赦回民間的人那裏聽來的。


    那遠黛本是宮中一名默默無聞的宮女,她就如皇宮頂上的一片琉璃瓦,雖然在外人看來侍奉皇上是身居高處、招人羨慕的事情,但皇上是不會注意到宮殿頂上的某一片瓦的。


    別說皇上了,要不是後來發生的事情,這位出了宮的宮女都不會知道同在宮中還有這樣一位女子,不會知道遠黛這個名字。


    這件事情發生在五六年前。一直不近女色未立皇後和妃子的皇上忽然下旨,要在宮中選拔儲妃。


    對宮女來說,這是大好的機會,紛紛臨窗梳雲鬢,對鏡貼黃花,打扮得漂漂亮亮後去參選。


    可是到了參選的地方,宮女才發現,負責選拔的太監隻看身段,不看臉蛋,按照四肢長短粗細,身長腰圍來選擇或淘汰。


    眾人不解。莫非這皇上隻愛身材,不愛五官?


    不過,對於宮裏的人來說,要知道皇上在想什麽,那比大海撈針還要難。


    經過層層篩選,最後隻有四位宮女通過了。


    這遠黛便是其中一個。


    要說長相吧,能選入宮中伺候皇上的,未必有天仙之貌,但不至於難看。遠黛便是算不得美但也不能說醜的那一種。


    此後,這四位有幸入選的宮女便如人間蒸發了一般。


    大概一年之後,這四位宮女重回到宮中人的視野當中。但這四個人全部變了,變得一模一樣。那眼睛,那鼻子,那一笑一顰,就如同一個工匠師傅用同一個模子做出來的人偶。


    這四人成了最親近皇上的人,皇上的一切起居飲食都由她們親自侍奉,寸步不離。


    她們四人分別被封為司儀、司門、司寢、司帳。


    這種官職聽起來似乎不怎樣,但實際上是宮內最難獲得的官職。常人說,宰相門前三品官。你若是在宰相門前當差,那就相當於三品官員了。在皇上旁邊當差,自然是更加難得。


    以前與遠黛一起當差的宮女沒有不羨慕又嫉妒她的。雖然遠黛變了一副模樣,其他人還是羨慕得很。若是皇上不看你一眼,即使你長得再好看也是徒勞。


    有人悄悄問遠黛消失的那一年去了哪裏,遠黛絕口不提。其他三位也守口如瓶。


    此事一出,皇宮裏的女人都以遠黛那樣的長相為美,打扮的時候盡量往她的樣子靠近,不僅如此,就連一顰一笑她們都刻意模仿。


    後來皇城裏的女人也以此為美。


    不多久,皇宮內外忽然到處是像遠黛一樣的女人。


    於是,朝堂之上有大臣向皇上諫言驅逐司儀、司門、司寢、司帳四人,認為隻有這樣才能抑製此不正之風。


    結果被驅逐的是諫言的大臣。


    很多人通過各種渠道打聽遠黛她們消失的那一年到底去了哪裏,意欲通過同樣的方式變得跟遠黛她們一樣,投皇上所好。


    有人需求,便有人提供需求。不過真的假的都來了,魚目混珠。


    聽到這裏,陸姝怒視觀月:“什麽叫魚目混珠?魚目不好嗎?不比珍珠珍貴嗎?應該叫珠混魚目才是!”


    觀月笑道:“你看,我說貓兒念經的時候你還笑,說到魚目混珠就生氣了!”


    “她們說遠黛死了,後來遠黛出了什麽事,導致丟了性命?”陸姝追問道。


    “你聽我講完嘛。”觀月道。


    一時之間,皇城多了許多以改變人的相貌為手藝的人,個個自稱是鯉伴的門下弟子。


    陸姝又打斷他,問道:“鯉伴是誰?”


    觀月搖頭:“我也不知道,我猜讓遠黛她們改變相貌的人就是他或者他的門下弟子。可能其他人便借他的名頭來獲取別人的信任吧?據說皇城以前禁止過這種手藝,但事情久了,便被淡忘了。”


    “那皇城裏很多人會變成遠黛的樣子吧?人們常說,過猶不及。再好的東西,一旦太多了就不好了。是不是皇城和皇宮裏太多這樣的人,皇上才生厭的?你繼續講。”陸姝問道。


    皇城裏長得像遠黛的人越來越多。給皇上諫言的大臣也越來越多,勸皇上不要沉迷美色,不要讓歪風邪氣在民間蔓延。


    在這一段時間裏,皇上深居宮中,天天由遠黛她們四人陪伴,不見其他人,大臣的諫言都是寫在折子裏遞上去的。可是皇上沒有任何回應。


    朝堂上怨言四起。


    終於,一直把控朝政的宰相以此為由發動政變,帶領禁軍包圍了皇上所住的宮殿,意欲取而代之。


    就在這危急時刻,唯一的異姓王鎮海王也領兵而來,提出由他來捉出皇上和四個女人。


    宰相求之不得,意圖待鎮海王捉出皇上之後再暗殺皇上,將弑君的罪名推給鎮海王,一舉兩得。


    鎮海王領兵闖入皇上寢宮。不到半個時辰,鎮海王從皇上寢宮出來了,義正詞嚴地對包圍的眾多將士大聲宣布:“皇上並未沉迷美色,我們搜查了寢宮,裏麵隻有皇上,並無美人。皇上深居於此,是為天下眾生祈福。”


    宰相不信,領兵進入寢宮,果然寢宮中除了皇上並無他人。宰相不死心,幾乎掘地三尺,可也沒有找到四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


    於是,將士山呼萬歲,反將宰相抓了起來,當場以奸臣謀逆的罪名砍了頭。


    從此之後,皇上將一切朝廷事務交與鎮海王。


    “那四個女人呢?”陸姝迫不及待地問道。


    觀月回答道:“眾說紛紜。有人說鎮海王為了救皇上,無奈之下將那四人殺了裝在皇宮的瓶子裏,所以宰相找不到了。也有人說皇上和鎮海王早就知道宰相有篡權之心,在宰相來之前將她們四人處決了,故意等宰相闖入皇宮,暴露原形。無論哪種說法,她們四人都成了朝廷鬥爭的犧牲品。”


    陸姝歎息道:“讓她們萬眾矚目的是皇上,讓她們死不瞑目的也是皇上。她們真是可憐之人!”


    “是啊……”觀月道,“還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你今天碰到的那個張媽媽,便是鎮海王王府的人。”


    陸姝一驚,問道:“她是王府的人,那怎麽在皇宮裏麵當差?難道鎮海王把皇宮當他的王府了?”


    觀月解釋道:“當然不是。鎮海王比宰相聰明多了,怎麽會做這種事情?那四個女人消失之後,鎮海王便將他最為喜歡的女兒安排在皇宮,任司儀一職,掌管宮內一切事務。他女兒雖是司儀,卻如皇妃一般有自己的宮殿。人人皆知鎮海王的女兒就是將來的皇後。宮裏的人早已暗地裏喚她為千歲了。那個張媽媽,便是她的心腹之人,所以囂張跋扈得很。如今鎮海王把控外朝,他女兒掌控內宮,這內內外外都在他們的手裏了,比當年的宰相權勢還要大!”


    “哦,糟了!我得罪了張媽媽,豈不是等於得罪了鎮海王的女兒?我一個六百歲,得罪了千歲?”陸姝頓時慌張了。


    “人間的千歲萬歲隻是稱呼而已,不過你跟她有了過節,以後得處處小心。”觀月憂心忡忡。


    “我明白張媽媽為什麽如此恨我了。她見皇上召見我,或許以為皇上仍然喜歡遠黛那樣的女子,覺得我這是有意勾引皇上,會影響到她家主子的前程,所以說出‘擾亂朝綱’那樣的話來。”陸姝的迷霧漸漸撥開。


    觀月點頭認同。


    “不過我還有一點不明白。皇上當年為什麽要將遠黛她們變成我的模樣?”陸姝百思不得其解。


    從目前了解的情況來看,並不是她像極了遠黛,而是遠黛像極了她。畢竟她這般模樣已有一百多年,遠黛她們大概二十歲。從先後來說,陸姝在先,她們在後。隻是宮中人不知道而已。


    “莫非皇上見過你?”觀月問道。


    陸姝搖頭:“他貴為天子,從出生到現在從未踏出過皇城一步。我一介平民,六百多年來從未進過皇城。他怎麽可能見過我?”


    “難道是夢裏見過?”觀月撓著下巴說道。


    陸姝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見都沒見過,怎麽會夢到我的模樣?”


    觀月正要說話,外麵又響起了叩門聲。


    此時三更剛過,一般人是不會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陸姝慌道:“難道那個蝹又來了?”


    觀月道:“難道它知道院子裏沒有柏樹,所以又來騷擾我們?”


    他們倆聽了一會兒,那叩門聲一直不停,來者應該是知道裏麵有人。


    觀月道:“要不我們假裝不在?”


    陸姝想了想,說道:“他敲了這麽久還不走,說明他確定我們在這裏。如果我們就這麽躲著,那以後別說蝹之類的怪物了,阿貓阿狗都敢來欺負我們!”


    觀月急眼了:“阿狗就算了,你還看不起貓啊?”


    “哎,我不是這個意思,就是說這個意思。”陸姝怕觀月生氣,急忙解釋。


    “你到底是什麽意思?”觀月雙手叉腰,憤憤不平,頗有一副潑婦準備吵架的架勢。


    陸姝指著院外,生氣道:“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跟我吵!你快變回去,我去看看怎麽回事。”


    觀月道:“這筆賬以後再跟你算。”說完,他往地上一趴,恢複成一隻貓。


    陸姝拎起貓耳朵,將貓丟在了桌子底下,然後走到院門後麵。


    叩門聲還在響。


    “都這麽晚了,是誰在敲門啊?”陸姝故意以抱怨的口吻說道,盡量讓自己像一個深夜睡眠被打擾的人。


    “鄙人姓陸。”門外一個小小的聲音回答道。


    陸姝一驚。姓陸?難道是那個和尚?她已經忘掉和尚的法號了,隻記得那法號很難記住。


    她常常會這樣,忽然記起自己好像忘記了什麽,但不記得忘記的是什麽。


    可是外麵的聲音跟那和尚的聲音完全不一樣。


    “我給你帶了青團來。”外麵的聲音補充道。


    青團?在她的世界裏,那可是除了酒之外最美味的東西。


    就像“陸”這個姓氏一樣,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修煉成人的魚都喜歡吃青團。


    “你到底是誰?”陸姝問道。


    “我是來跟你敘敘舊,順便幫你渡過難關。也許你不記得我了,但我記得你。”外麵的聲音回答道。


    敘舊?莫非來者是故人?陸姝心想。


    可她從沒有過姓陸的故人。


    外麵的“故人”說來幫她渡過難關,應該是知道了今天在皇宮門口發生的事情,知道她得罪了張媽媽。


    在那種地方打了張媽媽,事情不傳得飛快才怪。


    陸姝心想,既然來者沒有惡意,不如見一見,雖不指望來者真能幫上什麽忙,但不能拂了別人一番好意。


    於是,她將院門打開。


    門口站著一位非常清秀的男子,一手提著紙包,裏麵應該是青團,一手拿著一把折扇。風度翩翩。


    “我確實不認識你。你恐怕是走錯了地方吧?”陸姝對這個男子沒有任何印象。


    男子將折扇往手上一拍,往前邁了一步,腦袋一晃,唱戲一般說道:“人言道,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怎麽能說初次見麵就不是故人呢?”


    陸姝差點兒笑出聲來。


    男子這才作揖施禮道:“在下陸六斷,家住水鄉深潭,甲子十年前曾與姑娘有一麵之緣。今日聽聞姑娘遭遇難關,特來給姑娘謀劃一二。”說話仍如唱戲。


    陸姝一聽,這人原來是個水怪!家住水鄉深潭,不就是住在水裏嗎?六百年前曾見過一麵,不就是怪物嗎?


    妖怪有一些避免暴露身份又故意試探對方是不是同類的暗語。甲子十年前,乍一聽不知所雲,既不是說甲子,也不是說十年前。但修為高的妖怪知道,這說的是十個甲子,一個甲子輪回是六十年,十個甲子便是六百年。


    不過這些都不是最讓陸姝驚訝的。


    最讓她驚訝的是,這水怪居然也姓了陸!


    這是她第一次遇見自己的同類,她內心除了驚訝,還有激動,差點兒就說自己也姓陸,也曾住在水鄉深潭,恰好有六百多年修為。對她來說,這就像在異鄉遇到故鄉人一般。


    就在這時,屋裏傳來一聲淒厲的貓叫。


    陸六斷嚇得一哆嗦,踮起腳來往裏麵看,不可思議地問道:“你……居然養貓?”


    貓叫聲讓陸姝及時清醒過來——即使遇到同類,也不要輕易暴露自己的身份。


    陸姝故作輕鬆地說:“哦,對呀。這不春天來了嘛,它就叫得厲害。”


    “你……不怕貓嗎?”陸六斷問道。


    陸姝假裝聽不明白,反問道:“貓有這麽可怕嗎?”


    陸六斷站在門口猶豫不定。


    陸姝知道,他想進來,但是那隻貓讓他有些害怕。


    “我們都怕貓的,不是嗎?”陸六斷問道。


    陸姝把緊口風,說道:“我還挺喜歡的。”


    陸六斷深吸了一口氣,似乎鼓足了勇氣,然後說道:“我可以進去坐坐嗎?”


    這下陸姝更加清醒了。這個陸六斷必定是有其他目的而來,不然不會在明知屋裏有貓的情況下,仍然要進裏麵瞧瞧。很大可能,他跟蝹是在同一個幕後人的指使下來到這裏的。


    陸姝心想,嚇走了蝹,來了個陸六斷,如果今晚嚇走陸六斷,後麵不知道還有什麽亂七八糟的來客,不如讓這個陸六斷進來。剛好她也可以探探陸六斷的虛實。


    “看你好像走了很遠的路,進來喝口水歇息一下吧。”她側身站在門旁。


    陸六斷走了進來。


    陸姝領著他往屋裏走,一邊走一邊說道:“你說十年前與我有過一麵之緣,是在哪裏見的我?”


    她有意將甲子十年前理解為十年前。


    陸姝暗暗為自己的機靈得意,心想,裝聰明我不一定會,但裝傻這種事情,我可是遊刃有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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