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見她迷惑,喃喃道:“莫非你的記性還不如我,忘記了?”


    陸姝道:“我記得以前沒有見過您呢。”


    老和尚長長地“哦”了一聲,然後說道:“那就是忘記了。”


    陸姝心想,這老和尚真是固執。


    “沒見過怎麽就是忘記了呢?”陸姝問道。


    “有什麽區別嗎?人的前世是鳥,是魚,是蟲,是獸,到了這一世,不全忘記了嗎?”老和尚看著香油燈的火焰說道。


    陸姝想起之前做過的夢,一會兒是水裏的魚,一會兒是樹上的鳥。


    “這人哪,就是一張皮。鳥啊,魚啊,蟲啊,獸啊,都是一張皮。靈魂就像是唱戲的人,一會兒畫成這張臉,穿這身衣;一會兒畫成那張臉,穿另一身衣。要不然怎麽會有‘人生如戲’這樣的話呢?靈魂裝在什麽樣的皮裏,就是什麽東西。是鳥啊,就會飛,是魚啊,就會遊,是蟲呢,就會爬,是獸啊,就能跑。可是鳥的靈魂到了魚這張皮裏,它就忘記曾經是鳥了,也飛不到天空中去。魚的靈魂到了鳥這張皮裏,它就忘記曾經是魚了,也不敢潛到水底下去。”


    老和尚正說著,一隻飛蛾進來了,往燭火上撲。老和尚用手將它打開。它掉轉過來又往燭火上撲。


    老和尚又將它擋開。


    “你看,我們都知道飛蛾撲火,說不定哪,它以前做人的時候也知道,但是現在忘得幹幹淨淨,還要往火裏撲啊。”老和尚用手護住燭火,不讓飛蛾撞過來。


    陸姝覺得這老和尚真是心善,連一隻飛蛾都要救。


    “你離開皇城吧,對你來說,你就是那隻飛蛾,皇城就是這火焰。離得越遠越好。”老和尚意味深長地說道。


    “離開這裏?我也想離開啊。可是那教書先生還在牢獄裏關著呢。”陸姝說道。


    老和尚笑了笑,說道:“這人哪,什麽都能忘記,就是本心不會變。你還是這麽善良。”


    陸姝問道:“您以前真的見過我?”


    老和尚點頭道:“更久以前不記得了,但幾年前的事情還依稀記得一點兒。”


    “幾年前?您在哪裏見過我?”陸姝問道。


    老和尚想了想,說道:“在一幅畫上。”


    “一幅畫上?”


    “是啊。那不是普通的畫,畫畫的人可是皇上。那幅畫隻有皇上身邊極為親近的人見過,畫上有山有水有庭院,還有一位姑娘。”老和尚又一次擋住飛蛾。


    陸姝想起她在皇宮裏見到的那幅畫。那幅畫上有山有水有庭院,但是沒有姑娘。老和尚說的肯定不是那幅畫。


    “您說隻有皇上身邊的人見過。您……您是怎麽見到的?”


    “這個後麵跟你說。那畫上的姑娘,就是你。”


    “我?”


    “是啊。可是後來啊,畫上的姑娘無緣無故消失了。”


    “消失了?”陸姝一驚,那幅畫著無名山和她的庭院的畫又在眼前浮現。


    “是啊。這可把皇上急壞了。為了找回畫上的人,皇上竟然謊稱皇宮裏丟了寶物,要下麵的官員追捕盜走寶物的盜賊。”


    那隻飛蛾可能是累了,竟然沒有再飛來。四周昏暗不堪,也看不見它飛到哪裏去了。


    “這麽說來,皇上早就知道教書先生是冤枉的?畫上的人不見了,可能是褪色的緣故。從別處怎麽可能找到呢?”


    “這不……已經找到了嗎?”老和尚和藹地看著陸姝。


    陸姝愣住了,盯著老和尚看了半晌。老和尚似乎並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難道我是從畫上跑出來的人不成?”陸姝清楚得很,她可不是什麽畫中的人,她是一條魚。不過老和尚的話也不像是假的。將軍在縣衙裏與縣太爺的對話,陸姝聽得清清楚楚。皇上派人到處抓捕盜賊,卻不說宮裏丟了什麽寶物,也不說盜賊是什麽人。


    那時候陸姝就覺得事情怪異,現在聽老和尚這樣一說,就理解皇上為什麽要這麽做了。如果皇上說畫中的人不見了而派人追捕,那滿朝文武必定嘩然,天下人必定認為皇上心智失常,天下必定大亂。當年宰相便可借“沉迷美色不理朝政”發動政變,“心智失常”更可能成為謀逆之臣的托詞。


    皇上的行為看似荒誕,實則是無奈之舉。


    “在我看來,你就是從那幅畫上跑出來的,並且錯不了。”老和尚說道。


    “錯不了?”出家人不打誑語,陸姝不知道老和尚為什麽說得這麽肯定。


    老和尚往門口的方向看了看,好像那邊要進來一個什麽人。


    陸姝忍不住也朝那邊看了一眼,並沒有什麽動靜。


    老和尚說道:“幾年前的一個晚上,他就是從那裏走進來的。”


    “他?誰?”陸姝問道。


    “皇上。”


    “皇上?”


    “你很驚訝吧?皇上怎麽會來我這個破廟?要去也是去他的皇家寺廟。”


    “對啊。為什麽來這裏?”陸姝確實驚訝。


    “道理很簡單,他想掩飾自己的身份。因為他來找我,是為了一件隱秘的事情。”


    “隱秘的事情?”


    “嗯。他換了常人的衣服,偷偷從宮裏溜出來的。他帶了一幅畫來,說希望我能給他解開疑惑。我不清楚他的身份,但知道深夜來訪的,若不是妖魔鬼怪,就是身份尊貴的人。隻有怕泄露身份的人,才會刻意掩飾身份。”說到這裏,老和尚轉而問道,“現在你知道為什麽我這座破廟還在這裏了吧?因為皇家寺廟屬於白天,我這裏屬於黑夜,如同太極陰陽兩儀,缺一不可。”


    陸姝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


    “這也是我為什麽能安穩坐在這裏,不怕皇家寺廟的仐憙和尚回來點火,將我們燒死。”老和尚又道。


    陸姝剛才就有這樣的擔心。那魚怪和尚出門之後若是故意點火,灰飛煙滅的便是她和老和尚,還有這座佛殿。


    此時她明白了。這破廟對皇城裏的人來說並不是毫無意義的存在,甚至它的存在跟香火旺盛的皇家寺廟一樣重要。因此魚怪和尚不敢輕易點火。他怕的不是這座破廟,不是這位老和尚,而是深夜裏曾來拜訪的那些身份尊貴的人。


    老和尚將話題轉了回來,說道:“我問他有什麽疑惑。他告訴我說,他已分不清夢幻和現實。接著,他就將那幅畫展現在我眼前,那幅畫上便有你。我年輕的時候為了參破大千世界,曾雲遊四方。我一眼便看出畫上畫的是離皇城不算太遠的無名山。從南方來皇城,或者從皇城南下的人,大多不經過那裏,因為那裏不在進出皇城的主幹道上,道路坎坷,驛站稀少,車馬不便。但我無車無馬,全靠一雙腳,所以出去雲遊和雲遊歸來的時候都願意走那條路。”


    陸姝心想,老和尚既然熟悉無名山,那一定也看到過她的庭院,或許還曾見過她。畢竟老和尚年紀再大,大不過百歲,而她已在無名山居住了近百年。莫非老和尚剛才問她是第幾次見麵,是因為他雲遊時碰過麵?


    雖然心中百般猜想,但陸姝沒有打斷他。她更迫切想知道皇上帶著那幅畫來找老和尚的原因。


    老和尚沉浸在記憶裏,說道:“我也喜愛繪畫,對繪畫頗有研究。皇上的畫馳名四海,民間亦有流傳,我曾欣賞閱覽過。皇上的筆法、墨法,我都非常熟悉。因此,那幅畫一入眼,我就知道這是皇上的畫作。他說此畫是他所畫。我便知道他是皇上了。”


    陸姝心想,這畫便是皇上的破綻。


    “皇上深夜來訪,我自然不敢怠慢,但又不能戳穿他的身份,於是,我閱覽一遍,讚道:‘這無名山畫得好哇,讓我如故地重遊。’他卻驚訝問我:‘高僧認識這座山?我隻在夢中見過,按照夢中記憶畫出來的。難道世間竟真有此山?’別人說這話,我不相信。但皇上說這樣的話,我不得不信。皇上自出生起便眾人矚目,照顧周全,平時出宮都困難重重,別說出皇城了。再者,皇上沒必要騙我。因此,我聽皇上這麽說,頓時覺得事情不簡單。難怪他要深夜潛入破廟詢問。”


    陸姝更加驚異。我區區一條山野間的閑魚,怎麽會進入真龍天子的夢境?


    老和尚說:“我對隱藏身份的皇上說:‘世間不但有此山,還有此庭院,庭院裏有此人。’皇上非常吃驚,問我:‘世間真有此人?’我說:‘出家人不打誑語。’皇上龍顏大悅,問道:‘此山在何處?’我說:‘距離皇城大約兩天一夜的路程。’皇上皺起眉頭說:‘兩天一夜,來去的話需要三天三夜。可我隻能晚上偷偷出來,白天一天不在都不行,怎麽去得了?’我說:‘你既然去不了,那可以讓她來嘛。’姑娘,或許是因為我說了這句話,你才來到了皇城吧?如果是這樣,請接受我的歉意。”


    陸姝搖頭道:“不不不,我是因為教書先生被冤枉才來皇城的。”


    老和尚道:“姑娘,無論你是因為什麽來到皇城的,在我看來,你都是因為我那句話而來的。世上太多虛幻,你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實的。”


    “莫非……教書先生被冤枉,就是為了讓我到皇城來?”陸姝揣測老和尚的話說道。


    老和尚笑道:“姑娘且聽我將那晚的事情說完。皇上不同意我的建議。他說:‘似夢似幻才是最迷人之處,如鏡花水月。若是看著水中月亮,即心滿意足,又何必水中撈月?指尖一碰水麵,月亮便碎了。’聽他這麽說,我覺得是自己淺薄了。”


    陸姝也忍不住一笑,沒想到皇上還有這樣的一麵。


    “我問皇上他是什麽時候開始夢到畫上情景的。皇上說是新曆十一年。”


    陸姝記得她在皇宮看到的那幅畫寫的是新曆十一年。


    “皇上說,那年正月裏下了一場春雪,下雪那天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雪地裏奔跑。雪地漫無邊際,如同白色草原。他就像一匹脫了韁的馬在白色草原上撒野。他跑啊跑啊,不知道跑到了哪裏,也不在乎跑到了哪裏。忽然,雪地裏出現了一點兒紅色。他一下子就被那點兒紅色吸引住了,呆呆地看著紅色的點慢慢變大。他說,那感覺就像是一滴紅色的墨落在了白色生宣紙上,渲染開來。等到那紅色足夠近時,他看到了一位紅衣姑娘。他愣愣地看著那位姑娘,目光從她身上移不開。姑娘本來要與他錯身而過,見他愣愣地看著自己,走過之後又轉過身來,問道:‘你是不是迷路了?’他這才回過神來,看看四周,確實不知道該往哪裏去。於是,他點點頭。”


    陸姝一邊聽著老和尚說話,一邊回憶自己在新曆十一年下第一場雪的時候做了些什麽事。


    “皇上說,那位姑娘見他點頭,便說:‘外麵寒冷,你先去我那裏坐坐吧。’他跟著那位姑娘走了許久,終於走到了一個庭院前。姑娘邀他進去,溫了酒給他喝,讓他暖身子。他的心思完全不在酒上,那姑娘倒一杯,他便喝一杯,倒一杯,又喝一杯。姑娘誇道:‘真是好酒量!’他聽到姑娘誇他的時候已經喝得暈暈乎乎,聽得不甚清楚了。他往外一看,看到雪地裏的腳印從院門口延伸到門口。”


    陸姝想不起新曆十一年下第一場雪的時候自己做了什麽。但可以肯定的是,她那天喝了酒。每當有雪景的時候,她都會品酒賞雪的。如此想來,喝得暈暈乎乎的應該是自己。


    “皇上說,他喝多了之後就趴在桌上睡著了。等到醒來,他發現自己趴在一張宣紙上,旁邊有筆墨硯台。他想起來,自己本來是要趁著下雪畫一幅雪景圖的,可是困意一來,不知不覺趴在畫桌上睡著了。這時,下人拿了一件冬衣進來,說剛才見他睡著了,想要拿件衣服給他披上,沒想到他又醒了。下人嗅了嗅鼻子,問,老爺你喝酒了?他說沒有。下人道,那你怎麽一身酒氣?”


    陸姝知道,皇上之所以說下人稱呼他為“老爺”,是為了在老和尚麵前掩飾身份。


    老和尚道:“皇上說,他將手遮在口鼻前,果然嗅到了酒氣。他驚訝不已。若剛才是夢中喝酒,為何醒來還殘留酒氣?若剛才喝的是真酒,為何醒來身在此處?”


    陸姝想起來了,新曆十一年下第一場雪的那天,她確實像往常一樣喝了酒,然後昏沉沉地睡過去了。她記得睡過去之後就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從酒桌旁走了出去,走到了一片白茫茫的外麵,走著走著,看到前麵站了一個人,一身烏黑長衣,仿佛一滴水墨落在了白紙上。


    她好奇地走了過去,本不想與他搭話,即將擦肩而過的時候,她忽然問他是不是迷路了。


    無名山這一片的人,即使不認識,多少也麵熟。而這個人麵生得很。她心想,或許他是因為雪而迷路了才走到這裏。


    那人點頭。


    陸姝心生惻隱,領著他回了自己的庭院,給他溫了酒,讓他暖暖身子。不料那人簡直是呆子,給他倒一杯,他就喝一杯,倒一杯,喝一杯,一會兒就把溫好的酒都喝完了。她以為他真能喝,誇道:“真是好酒量!”見酒壺見了底,她又去溫酒。酒尚未溫好,他已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她推都推不醒。


    等她從夢中醒來,自然那人已經不見了。


    她知道方才不過是一場夢而已。


    看看外麵,雪還在下。偶有幾片雪花乘風飄進了屋裏,落地即化,一如水做的夢。


    夢中初醒,寒意尤重。她想取壺再溫一些酒來喝,卻發現桌上的酒壺不見了。


    睡著之前,她是喝了酒的,酒壺該在桌上才是。


    她到處找酒壺,最後在溫酒器裏找到了酒壺。


    溫酒器裏的水居然是溫的!


    壺中居然有打好的酒!


    她大吃一驚,難以置信。


    莫非剛才的夢是真的?可是喝酒的人不見了。倘若夢是假的,為何酒壺不在桌上卻在溫水裏?


    她慌忙跑到門口,分明看到從院門口到門口有兩串腳印!雖然雪還在下,雪花將腳印填了一半,但腳印還在。顯然除了自己,還有人進來過。


    她想來想去,想不明白。


    可是對她來說,世上想不明白的事情多了去了,有些事想不明白,有些事想明白了就沒意思了。明白容易,難得糊塗。這樣一想,她便將溫水裏的酒壺取了出來,自酌自飲。


    喝得醉醺醺的,又睡了一個小覺。


    再次醒來,她看到酒壺還在桌上,看到院子裏沒有了腳印。她又去了溫酒器旁邊,將手伸進水裏試探,涼得急忙縮了手。


    她放下心來。或許剛才做的是夢中夢吧,現在才算是真正醒來。


    酒真是個好東西。她心想。隨後,她便忘了這些事情。畢竟生活中還有許許多多其他比做夢還有意義的繁雜瑣事,比如說布店裏又來了什麽料子,料子是什麽顏色什麽花紋。


    陸姝聽到敲木魚的聲音才將思緒從七年前收了回來。


    老和尚將木魚敲得咚咚響,問道:“你的魂兒呢?”


    陸姝忙道:“在呢,在呢。”


    老和尚放下敲木魚的木棒,繼續說道:“皇上覺得驚奇,卻無人可問,也無從問起,於是提起筆來,將夢中所見的庭院和人畫了下來。畫完庭院和人,接著要畫外麵的景,可他能記起的隻有白茫茫一片,於是擱下筆,將未完成的畫收了起來。”


    說到這裏,老和尚停了下來,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


    她問道:“不是說畫上有山有水嗎?怎麽沒畫完就收起來了?”


    老和尚道:“後來春雪融化,春暖花開,他又做了類似的夢,看到了那裏的山水,醒來之後才將那幅畫作完成。”


    “這麽說來,他不止去了一次?”陸姝問道。


    老和尚微笑點頭。


    可陸姝的記憶裏再沒有第二次這樣的夢。


    “後來他是怎麽進入夢境的?”陸姝問道。


    老和尚搖搖頭,說:“皇上沒有告訴我。第二次來的時候,他隻告訴我說,他又做了類似的夢。他問我,這些夢有什麽意義。”


    “對呀,這些夢有什麽意義?”陸姝有著同樣的疑問。除了這個夢,還有夢為魚,夢為鳥的意義到底是什麽,她很想問,很想知道。


    香油燈的燭火變小了,油麵以上的燈芯不多了,燒焦的地方結了燈花。燈花也如世間的花,開了就會凋謝。燈花燒透了,掉進油裏。


    老和尚低頭看了看變小的火焰,伸出大拇指和食指,往那團紅得鮮豔的燈花捏去,將燈花捏了下來。他的臉上依舊平靜,仿佛火焰沒有灼傷他的手指。被摘去燈花的香油燈又亮了起來。


    老和尚將黑漆漆的熄滅的燈花給陸姝看,問道:“你看到了什麽?”


    陸姝回答道:“燈花。”


    老和尚說道:“是夢。”


    “夢?”


    “是的。皇上做的夢就如這燈花。在火焰中的時候,璀璨鮮豔;從火焰中出來,枯萎平常。若是追逐火焰,就如飛蛾撲火。你說說看,飛蛾撲火有什麽意義?”


    “沒有意義。”陸姝話音剛落,那隻飛蛾又飛了出來,往火焰撲去。


    “吱……”


    飛蛾的翅膀被燒焦,落在了香油燈裏,如同掉落熄滅的燈花。


    老和尚這一次沒有擋住飛蛾。


    陸姝聞到了一股糊味。


    “是的。我就是這麽回答皇上的。”老和尚笑道。


    “你跟皇上說,這些夢沒有意義?”陸姝問道。


    老和尚點頭。


    “總該……有點兒什麽意義的吧?”陸姝不甘心。


    老和尚道:“飛蛾撲向火焰的時候,也會覺得總該有點兒什麽意義,或者有點兒什麽指引。可是除了引火自焚之外沒有任何意義。”


    陸姝沉思片刻,問道:“您的意思是……這些夢也會讓皇上引火自焚?”


    “阿彌陀佛。”老和尚立掌道。


    “皇上聽了您的話嗎?”陸姝問道。


    “應該是聽了。他本來想去無名山一趟的,後來沒有去。但是我聽說他挑選了四位宮女,以禁止多年的皮囊術將她們換皮削骨,讓她們變成了畫中人的模樣。”


    “這件事情我也聽說了。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老和尚道:“因為求不得,放不下。”


    “求不得?放不下?”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前四者,皮囊之苦,身滅即可解脫;後四者,靈魂之苦,縱萬世輪回,皆難磨滅。皇上聽了我的,不去無名山,可是他是凡人,受不了求不得放不下的苦,於是試圖將夢境搬進現實中來,將畫中人帶到皇宮裏來。”


    “這倒是好辦法。”陸姝心想,一個試圖接住滴漏而讓時間停止的人,有如此奇思妙想也不足為奇。


    老和尚道:“這算什麽好辦法?執著於得不到的苦,隻會讓自己陷入更深的苦。不久之後,他的老師就以此為由帶兵造反,滿城腥風血雨。在他的老師背叛他之前,他來這裏告訴我,四位宮女不但沒有讓他擺脫求不得之苦,反而讓他更加痛苦。”


    “為什麽會更加痛苦?”


    “他說,他陷入了更深的迷茫。眼前就是他日思夜想的臉龐,可是他感覺眼前的人並不是他日思夜想的人。他讓她們舉手投足一笑一顰都與畫中人一樣,她們做到了,可他仍然感到失落。因此,他讓四位宮女通過皮囊之術變成了別的模樣。”


    “我聽說那四位宮女在宮中消失了,宰相都沒能找到她們。”


    “是的。因為她們被鎮海王帶去的人通過換皮削骨改變了模樣。宰相如何找得到?”


    陸姝恍然大悟。皇上與鎮海王早有防備。若是鎮海王帶人抓捕皇上的時候將遠黛她們改頭換麵,宰相自然找不到她們。


    她想起戴瑪瑙戒指的那個人,他是皇上身邊的人,且能迅速改變容貌。莫非是他將四位宮女變成了其他人的模樣?


    “你猜猜,是誰讓宮女變成了你的模樣,又在宰相逼宮之際將她們變成了其他模樣?”老和尚眯起眼睛問道。


    “皇上身邊的人?”陸姝頗有幾分把握。


    老和尚搖搖頭。


    “那還有誰?”除了戴瑪瑙戒指的那個人,陸姝想不到其他答案。


    “那個人你已經見過了。”老和尚提示道。


    陸姝心想,我見過的人多了去了。


    老和尚並沒有讓她猜的意思,繼續說道:“就是剛才變成我的模樣騙你來到這裏的人。”


    “他?”這完全出乎陸姝的意料。


    最讓她想不通的是,如果他是效忠於皇上的,那為何在她到了皇城之後一直不遺魚力地為難她?尤其是今晚,要不是老和尚出手相救,她現在已經成為一條落網之魚了。


    “是的。鎮海王帶進去的人中便有他。是他將那四位宮女變成了你的模樣,也是他將她們變成了其他模樣,從而讓宰相撲了個空。”老和尚說道。


    “我聽說四位宮女挑選出來之後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重回皇宮,按理說,通過禁忌的皮囊之術將她們變成我的模樣需要很長的時間。而四位宮女變成其他模樣似乎很快就完成了。這不合情理。”陸姝提出質疑。


    “將一個人變成你心中的樣子,那是特別難的事情。而要將一個人變成你不關注的樣子,那就特別容易。不是嗎?”


    看似無法解答的問題,竟然被老和尚這樣輕易地解答了。


    確實如此。要將一個人變成特定的人,需要麵麵俱到,不得有絲毫誤差。若是有一個地方不到位,便是破綻。要將一個人變成隨便一個人,則簡單得多。這兩件事看似相同,其實有天壤之別。


    難的不是改變,而是改變成特定的樣子。


    “這麽說來,他是效忠皇上的,而我是皇上要找的人。他為什麽要對我下手?”陸姝問道。


    “效忠皇上?他救皇上於危難,隻是想跟鎮海王一樣獲得更多利益罷了。你忘了嗎,剛才他說了,他不僅僅要做妖界之王。他的胃口比宰相、比鎮海王還要大。”


    陸姝怔住了。


    這時,陸姝聽到了貓叫聲。接著,一隻黑白相間的貓鑽進來。那隻貓徑直走到老和尚身邊,依偎著老和尚坐下。


    老和尚將香油燈放回佛前,笑嗬嗬地撫摸貓的背。


    “你可以回去了。他們已經走了。”老和尚說道。


    “您怎麽知道他們已經走了?”陸姝有些不放心。


    老和尚說道:“要是他們還在的話,它就不會這麽溫順。”


    “它就是吳剛吧?”陸姝仔細看那隻貓。


    “吳剛?”


    “哦,我一個朋友給它取了這個名字。”陸姝笑道。這隻貓確實挺好看。如果它也能修得人身的話,一定是個非常溫柔的姑娘。


    “聽到沒有,有人給你取名叫吳剛。”老和尚仿佛跟朋友聊天一樣對那隻貓說道。


    那隻貓聽不懂老和尚的話,眯著眼睛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


    陸姝困意也上來了,於是起身道:“那我去了。您也早些歇息。”


    老和尚道:“我就在這兒打坐入眠。”說完,他將雙手放在膝蓋上,閉上了眼睛。


    陸姝見他眼睛不再睜開,便沒再說話,輕輕悄悄地走出了佛殿,離開了破廟。


    回到住處,觀月問她怎麽這麽晚才回。她將剛才的事情給他說了一遍。


    觀月聽完,沉默了許久才說:“人們常說‘魚躍龍門’,他可能就是那隻想要躍過龍門化身為龍的魚吧?”


    “魚躍龍門?你這麽抬舉他?”陸姝皺眉道。


    “阿貓阿狗都不滿足的,不然你我怎麽能修得人身?不是嗎?”


    陸姝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觀月。自己就是羨慕人世才曆經重重劫難修得人身的。這已是逆天而為。自己尚且如此,又怎能說他人不對?


    “我就不滿足。等你的事情辦完,我要在皇城裏買下一個院子。”觀月忽然沒來由地說道。


    “你在皇城買院子幹什麽?”陸姝問道。


    “這樣的話,我就可以像隔壁人家一樣養貓啦!”觀月一臉憧憬。


    “養貓?”陸姝明白了觀月的意思。他是想養吳剛。


    觀月的夢想很快就破滅了。


    第二天,陸姝還沒起床,觀月就慌慌張張闖了進來。在平時,他都要先敲門,得到陸姝的答複才進來。


    雖然她一直還是將他當作貓看待,可是他得了狐狸尾巴之後對這些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似乎非常在意了。這讓陸姝覺得人這種生靈一點兒也不可愛。


    “不好了!破廟被燒了!”觀月急得手舞足蹈。


    陸姝本來還迷迷糊糊,聽到這話,驚得鯉魚打挺一般坐了起來。


    “什麽?”陸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破廟昨晚被燒了!你昨晚不是從破廟回來的嗎?你不是說那個和尚不敢燒掉破廟嗎?”要不是陸姝還穿著睡衣,觀月就要上前抓住她的胳膊搖晃她了。


    “對啊。我回來的時候還好好的。老和尚確實這麽說了。他說皇家寺廟屬於白天,破廟屬於黑夜……”陸姝還是不敢相信觀月的話。她認真地看著觀月,希望他隻是開個玩笑。


    “一大早我就聽到街上的人說昨晚破廟失火了。我也不相信,可是跑到破廟那裏一看,老和尚住的地方燒得漆黑一片了!”觀月沒有一點兒開玩笑的意思。這種驚慌失措是裝不出來的。


    陸姝腦袋裏嗡嗡作響。


    “我去隔壁人家問了,吳剛昨晚沒有回來……”觀月的淚水在眼眶裏團團轉。


    這才是觀月丟魂失魄的原因。


    “吳剛也被……”陸姝沒有將後麵的話說出來。她記得,昨晚她離開的時候,那隻黑白相間的貓就在老和尚的身邊。


    “不會的!不會的!可能它去了別的地方!”觀月在房間裏來來回回地走,似乎要想出找到那隻貓的辦法。


    丟失的東西可能會找回來,可是燒掉的東西如何找回來?陸姝心裏很清楚,佛殿的地上到處是老和尚倒出來的菜籽油,一旦失火,老和尚和那隻貓無論如何都來不及逃走。


    為了安慰觀月,陸姝隻好違心地說:“對,也許它去了別的地方。貓是哪個角落裏都會鑽去的。要不然人們也沒有‘躲貓貓’這種說法。”


    觀月道:“對,對,它一定是被火嚇壞了,不知道躲到哪裏去了!我要把它找出來!”說完,他丟下陸姝,急急忙忙出門而去。


    陸姝迅速換好衣裳,去了破廟那裏。


    破廟門口已經圍了好多人,嘰嘰喳喳,如同聚在一起的麻雀。


    陸姝擠了進去,發現已有禁軍將士守住了大門,不讓閑雜人等進去。


    陸姝抓住一人詢問發生了什麽事情。


    那人說,破廟昨夜走了水,老和尚被燒成了炭灰。


    皇城的人對火是十分敬畏的,覺得嘴上說失火是不吉利的事情,所以一般失了火都叫走了水。


    陸姝想進去,守門將士不讓。


    陸姝問:“是誰放的火?”


    將士一臉冷漠地說:“要等官府查明火源才知道。”


    陸姝又問:“有沒有發現貓的屍體?”


    將士狐疑道:“問這個幹什麽?難道你知道什麽情況?”


    “那個……我的貓不見了,一晚上沒回來。”陸姝不想在這位將士麵前說太多。何況周圍還有這麽多人。若是說自己昨晚來過這裏,那不知道人們傳出去會變成什麽樣,說不定把她當作放火的凶犯了。


    旁邊馬上有人歎道:“哎喲,那可是凶多吉少了!平時貓貓狗狗都喜歡來這裏。”


    將士聽那人這樣說,對陸姝沒再懷疑,表情也柔和了一些,說道:“我也不清楚裏麵的狀況。隻聽說裏麵的和尚燒出了幾顆舍利子。如果你的貓昨晚也在佛殿裏的話,恐怕什麽都不能留下。”


    陸姝心底一涼。


    旁邊有人議論說:“我看呀,十有八九是皇家寺廟的人放的火。他們早就看這個破廟不順眼了。”


    另一人說:“不會吧?佛門的人以慈悲為懷,怎麽會殺生呢?”


    又一人說:“何止是不順眼?簡直是肉中刺眼中釘!你們還記得吧,老和尚給皇家寺廟送過一條魚。他們早就是仇家了。”


    “你不說我還忘記了。老和尚昨天去了一趟皇家寺廟。一定是皇家寺廟的人忍不了他了,幹脆放一把火一了百了!”


    “換作我是皇家寺廟的人,我也會這麽做。”


    “不會吧?殺人是要償命的。”


    “償命?皇家寺廟是什麽背景?平民百姓才殺人償命!”


    議論的人越來越多,比剛才還要熱鬧。


    陸姝從喧鬧的人群中退了出來。雖然昨晚來過這裏,見過老和尚,知道佛殿裏有許多菜籽油,但她並不比這些圍觀的人更清楚真相。


    她離開破廟的時候,老和尚根據吳剛的表現猜測魚怪和尚已經走了。但他們忽然殺個回馬槍也不是沒有可能。


    老和尚說魚怪和尚不敢燒毀這裏。但那和尚能說出不滿足於妖界之王的話,還有什麽事情幹不出來?


    如果是那和尚放的火,那他為何不趁我在的時候放火,而要等到我走之後?她想不明白這一點。


    帶著諸多疑問,陸姝回到了住處。


    剛剛坐下,她就聽到臥室裏麵傳來一聲貓叫。那聲音不像是觀月發出的。


    她正要起身去看,一隻黑白相間的貓就從臥室裏跑了出來。她不由得一愣。這不正是昨晚跑到破廟裏的那隻貓嗎?


    “吳剛?”陸姝欣喜地喚了一聲,也不管它是不是知道自己被取了這個名字。


    那貓聽到聲音,居然停下腳步,朝陸姝這邊望了一眼,似乎知道陸姝叫的是它。


    這讓陸姝非常訝異,心想莫非這吳剛已經開啟靈智了?


    開啟靈智是除了人之外的生靈開始修煉的第一步。


    觀月打斷了她的思緒。他跟在貓後麵從臥室裏走了出來。他快走幾步,彎下腰一把捉住貓,摟在了懷裏,親昵地揉貓的頭。


    貓則張牙舞爪,似乎要做反抗。


    觀月見它這樣,幹脆將手指伸到它嘴裏讓它咬。


    貓用尖牙銜著他的手指,卻沒有咬下去。


    陸姝都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幹咳了一聲,問道:“你們倆在我房間裏幹什麽?”說完,陸姝自己先紅了臉。


    觀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完全沒有注意到陸姝回來了。聽到她的聲音,他才猛地抬起頭來。


    “沒……沒幹什麽……你怎麽回來了……”他回答道。


    “這是吳剛嗎?”陸姝問道。


    他低頭看了看貓,將貓往陸姝麵前遞,高興地說:“對呀,它就是吳剛!你說得對,它果然躲起來了。幸虧我也是貓,知道貓一般喜歡躲在什麽地方,但也好不容易才找到它!”


    “它怎麽沒被燒……”陸姝覺得說出來會傷了觀月的心,於是咳了一聲,繼續說道,“它怎麽沒回家?你在哪裏找到它的?”


    但她確實想知道為什麽這隻貓安然無恙。如此說來,佛殿裏起火的時候,貓已經離開了。是大火起來之前,它恰好提前離開的,還是什麽人救了它?


    可惜貓不會說話,不然陸姝直接問它了。


    觀月道:“就在破廟的院牆外麵。我找到它的時候,發現它的腳受傷了,所以把它抱了回來,給它包紮一下。”他捉住一隻貓爪給陸姝看。


    陸姝看到貓的一隻前腳上確實綁了白布條。


    “是怎麽受傷的?燒傷嗎?”陸姝問道。


    “不是,是摔傷的。不過不要緊,就一點兒小傷。”觀月憐憫地摸貓的頭。


    “喵嗚……”


    它輕輕地叫了一聲,像是呢喃,像是示意它的傷口還在疼痛。


    觀月連忙輕輕地顛顛它,像是哄小孩一樣哄道:“噢噢……我不該動你的腳的,是不是弄疼你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這一幕讓陸姝既有些嫌棄又挺開心的。


    這小家夥還真是福大命大。


    “怎麽會摔傷?對貓來說,從院牆上跳下來應該是非常簡單的啊。”陸姝說道。


    “我也覺得奇怪。可是隻要它沒事就好了。”觀月的心思已經不在火災上了。


    “是誰救了它,還是它驚慌之下失足摔傷的?”陸姝問道。


    如果有人救了它,為什麽不救老和尚?如果它是失足摔傷,那它看到了什麽東西才如此驚慌失措?陸姝的腦子裏有許多疑惑。


    觀月緩緩坐下,將貓放在膝蓋上。他意識到陸姝提出的問題非常關鍵。也許這裏麵就隱藏了破廟失火背後的真相。


    “難道是放火的人忽然善心大發,將它從院牆裏丟到院牆外,才讓它受傷的?”觀月思索道。


    陸姝搖頭:“不對。如果放火的人善心大發,就不會燒死老和尚而放走一隻貓。”


    “那就是它驚慌失措摔傷的。”觀月不假思索道。既然陸姝否定了前者的可能性,那麽答案就隻能是後者了。


    陸姝又搖頭:“不會的。老和尚就是觀察它的反應才讓我回來的。如果它提前發覺了危險,老和尚也一定能看出來。”


    觀月撓撓臉,犯難道:“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難道是老和尚自己放的火燒死了自己,放火之前把吳剛扔出來的?”


    觀月看似瞎說,卻讓陸姝大吃一驚。目前看來,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唯有火是老和尚自己放的,才能讓吳剛險中脫身。


    可老和尚為什麽要放火燒死自己呢?難道他這麽做是故意栽贓皇家寺廟,以泄多年鬱結之憤?可是這代價也太大了。


    陸姝瞥了觀月懷裏的吳剛一眼,說道:“這件事情暫時想不清楚。吳剛你得還到隔壁人家去,要是留在這裏久了,可能會引起隔壁人家的懷疑。”


    觀月點點頭:“我知道。隻要它沒事就好。我這就送它回去。”


    說完,觀月抱著貓往外走。


    陸姝送他到門口。


    院門剛打開,陸姝就看到門口站著一個戴著鬥笠的人,雙手環抱於胸前,嘴裏叼著一根白色的東西。


    “打擾了!”那人一見到陸姝和觀月,就主動說道。


    陸姝問道:“你……找誰?”她看清了那人嘴上的東西,頓時渾身一寒。


    那白色的東西居然是一根魚刺!


    觀月抱著貓,沒有變回貓的原形。他還算聰明,急忙朝陸姝彎腰道謝:“多謝姑娘照顧我的貓,他日再來專門登門道謝!”


    沒想到那人“哼”了一聲,說道:“不用裝了。我就是來找你的。”


    觀月一愣,問道:“找我的?”


    那人將魚刺拿了出來,舌頭在牙齒上打轉,然後吐了一口,說道:“正是。”


    陸姝頓時緊張起來。觀月在皇城裏是沒有身份的,從來皇城的路上就是一隻貓的形態,若是沒有任何破綻,皇城的人都會把他當作一隻平淡無奇的貓。在街坊鄰居的印象裏,這個院子裏隻住著她一個人和一隻貓,再無他人。這也是觀月剛才假裝不是這個院子裏的人的原因。


    觀月和陸姝在看到這個人的刹那間就知道來者不善。不然他不會叼著魚刺站在這裏。但在這種時候,觀月仍然不敢輕易暴露身份。


    萬萬沒想到,對方居然是衝著他來的。


    觀月還要繼續掩飾,賠笑道:“這位朋友,你我素不相識,你找我有何貴幹?”


    那人將魚刺塞回嘴裏,說道:“就算我不認識你,你不認識我,但是我認得這隻貓,你也認得它。對不對?”


    觀月知道,自己已經暴露了。破綻不在他身上,而在懷裏的貓身上。剛才他假裝是這隻貓的主人,而這人認得這隻貓是隔壁人家的,便輕易識破了觀月的偽裝。


    陸姝也知道他掩飾不過去了,喃喃道:“人們常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好多英雄好漢都栽在了美人這一關。之前我還不信。”


    觀月抱緊了懷裏的貓,警覺道:“你想搶我的貓?”


    那人笑道:“我愛吃魚,要你的貓有什麽用?不過我真覺得奇怪,你作為一隻貓,居然與一條魚平安相處!換作是我,早成了我的盤中餐。隻要是魚,無論是蒸是煮是炒還是炸……哪怕是剝了鱗之後生吃,都是很美味的。”


    觀月驚訝道:“你也是……”他左看右看,生怕被別人聽見。


    那人也環顧一周,然後說道:“請借一步說話。”


    觀月拿不定主意,看了陸姝一眼。


    陸姝點頭。


    觀月側身道:“那請屋裏說話。”


    那人跟著他們回到了屋裏,大搖大擺,好像他才是這裏的主人一般。他找了把椅子坐下,大大咧咧道:“給我上杯茶。”


    陸姝不高興道:“要茶沒有,要酒倒是管夠。”


    那人搖搖頭,說道:“喝酒誤事,還是算了吧。如果有小魚幹的話也可以。”


    觀月連忙將陸姝拉開,然後自己湊了上去,小心翼翼說道:“你我既是同類,你又何必咄咄逼人。你既然亮明身份,就不是來鬧事的。我既然邀請你進來,也是想好好說話。對不對?”


    那人斜了觀月一眼,輕蔑道:“你以為不邀請我進來,我就進不來了?哪有貓去不了的地方?”


    觀月見硬話沒有作用,便開始說軟話:“人們常說,無事不登三寶殿。我看朋友器宇不凡,非一般貓能比,來這裏找我,應該也是為了什麽重要的事情吧?”


    然後,觀月低頭看了看懷裏的貓,說道:“莫非朋友是為這隻貓而來?”


    那人大笑道:“你初來乍到,很多事情不知道。我告訴你,整個皇城裏所有的貓都是我罩著的!”


    觀月一怔。


    那人見觀月怔住了,嘴角上翹,得意道:“你不認得我沒關係,但我說出我的名字來,你就認得了。”


    “敢問朋友尊姓大名?”觀月問道。


    “本人複姓三苗,單名一個‘有’字。皇城的人一般稱我為三苗先生。”那人蹺起腳說道。


    “三苗?”觀月撓臉道。


    “三苗即是貓也。此姓在堯舜時期即有。可見人是離不開貓的。”那人驕傲地說道。


    在那人身上,陸姝看到了跟觀月極其相似的優越感。尤其是對於姓氏的態度與她完全不相同。她取姓為陸,是為了掩蓋身份。而他取名複姓三苗,是將“貓”字拆分,沒有任何要遮掩的意思。


    也許貓妖都是這樣吧?觀月名為觀月,就是暗含了貓拜月的意義。說起來,觀月跟三苗先生不分伯仲。陸姝心想。


    “你不怕別人知道你的身份嗎?”觀月問道。


    三苗先生撫掌大笑道:“哈哈哈!有什麽好怕的?人都愚蠢得很!我告訴他們我是貓,他們偏偏不相信。他們認為我母親懷著我的時候喜歡將貓抱在懷裏,讓我染了貓氣,所以我才認為自己是貓變的。他們還說城北有人被蛇咬了,生下的孩子常年身上清涼如水,就是因為染了蛇氣。這種謠言傳來傳去,我都差點兒相信自己不是貓了!世上大部分人活在話的世界裏,並沒有活在真正的世界裏。人最厲害的法術就是說話。”


    觀月道:“那你是怎麽堅信自己是貓的?”


    “因為有些事情是無法改變的。比如人們常說,貓改不了偷腥。每次看到魚就饞得不行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是貓。”說著,三苗先生用魚刺在牙縫裏撥了撥,仿佛牙縫裏還有殘留的魚肉。


    陸姝見了三苗先生的動作,起了一身冷汗。


    “我倒要懷疑你是不是真貓了。居然能和一條這麽美味的魚同居一室。”三苗先生挪了一下身,繼續說道,“你遲早是要將她吃掉的。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貓改不了偷腥。這是貓的本性。”


    三苗先生站了起來,用手背碰了碰觀月懷裏的貓,又說道:“還有就是不傷其類的本性。我從來不傷害貓。鎮海王讓我燒死破廟裏的老和尚,我見這隻貓也在,就先將它扔了出去。我過來找你,就是想看看它的傷勢怎樣,順便提醒你離這條魚遠一點兒。”


    三苗先生繞著陸姝走了一圈,緩緩道:“畢竟這條魚太危險。”


    觀月道:“你不是說貓改不了偷腥嗎?那危險的應該是她,你為什麽提醒我?”


    三苗先生將手搭在觀月的肩膀上,輕聲道:“食欲也是欲望。你離欲望越近,自然越危險。這……我是切身體會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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