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黛姐姐,你告訴我,我現在應該怎麽做?”女子伸出雙手,恨不能抓住陸姝。仿佛她是溺水的人,而陸姝是岸邊唯一可以救她的人。


    “遠黛姐姐?”陸姝不知所措。她非常同情這個可憐的女子,如果可以的話,她願意拉這個女子一把,可是她不清楚這個女子身上發生了什麽事情,為何看見她就像看見了救星一樣。


    即使不清楚緣由,陸姝還是因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魚心有愧。


    “你不是來救我的嗎?”女子見她茫然,也一臉茫然。


    陸姝說道:“我看你家境富裕,衣食無憂,還有下人伺候,既不貧困,也無危險,怎麽會需要人來救你?雖然曾有人說我長得像遠黛,但我確實不是她。”


    “難道那位老先生是騙我的?”女子幾乎要哭出來。


    陸姝想到皮囊店裏的借落子,心想這位女子說的老先生應該就是他,於是問道:“那位老先生是不是借落子?”


    “對對!你認識他?就是他說過幾天會有人來給我送絲綢,那便是能夠解救我的人。”女子說道。


    陸姝不知道借落子為什麽跟這女子說她是來解救別人的,但既然他這麽說了,或許有他的道理。他知道皇城裏許多秘密,如果她此時幫他一把,或許以後他的秘密也可以幫到她。


    人們常說“人情一把鋸,你一來,我一去”。陸姝不諳人情世故,那是因為她在無名山的時候不與人往來,皇城可不是世外桃源,出門便遇到人,也就逃脫不了人情世故。


    “你不要急,你先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情。也許我真的可以幫到你。”陸姝走上前,坐在床沿上,主動握住女人的手。那雙手濕而涼,仿佛剛從涼水裏撈出來。


    陸姝心想,是什麽樣的事情讓她如此恐慌?


    “你真的不是遠黛姐姐嗎?”女子仔細看陸姝的臉,難以置信。


    “我真不是。你見過她?”陸姝問道。


    “何止是見過,當年我跟她一起入的宮,一起被選為伺候皇上的四位近身宮女,遠黛姐姐為司儀,我為司帳……”


    陸姝迫不及待地問道:“我聽說四位宮女換皮削骨,變成了一個模樣。可是……”


    她對著女子的臉左看右看,繼續說道:“可是你跟我的模樣完全不一樣啊。”


    女子說道:“後來宰相逼宮,皇上不得已讓當初給我們換皮削骨的人將我們改變了模樣。承蒙皇上善心眷顧,我們四人得以回到民間,各自生活。”


    陸姝想起借落子的話,當初四位宮女變成了其他人的模樣,才幸免於難。剛才問這女子怎麽跟自己不一樣,確實是多餘。


    而此時這女子也才後知後覺道:“對哦,你不可能是遠黛姐姐,我們離宮時都已改變了容貌。不過我剛看到你的時候,還是錯把你當作她了!不過你可真像!天下竟然有這麽相像的人!我還以為遠黛姐姐的容貌又換回去了,以為借落子找了遠黛姐姐來救我於水深火熱之中!”


    “我雖不是你的遠黛姐姐,但相貌如此相近,也算有緣。你有什麽為難,請告訴我,我一定不遺魚力幫助你。”說這話的時候,其實陸姝是覺得曾經對不住她們四位。


    說來,她們四位當初換皮削骨,又被宰相逼入險境,都是因為她。


    或者說,都是因為皇上見了她才這麽做的。


    因此陸姝覺得虧欠她們許多。如果要補償,最好莫過於眼前能幫她們做一些什麽事情。


    女子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說道:“這要說起來話就長了。”


    陸姝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你慢慢說。”


    女子點點頭,情緒稍安,說起她的往事來。


    她從皇宮出來之後,已經改了容顏,誰也認不出她原來是誰。親人那裏也回不去了,為了保守秘密,她不能回去與親人相認。好在皇上賞賜給她一些錢財,不愁吃住,她便在一家客棧住了下來。


    過了沒多久,客棧住進來一個年輕男子。她看了一眼便無法忘記。


    從客棧老板那裏打聽,她得知該男子從外地來,是一位茶商。


    再一打聽,原來茶商是她家鄉人。


    出於對家鄉的思念,更是為了與他相識,她趁他在客棧休息的時候彈唱了一首鄉曲。


    她當年被選入宮中,不僅因為長得好看,還因為她能彈會唱,才色俱佳。


    能在後宮眾多秀女中獲得皇上青睞的人,在民間自然更是出類拔萃。鄉曲一出,整個客棧都安靜了。可謂“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這可能讓她露出破綻,被人發現,但她顧不得那麽多了。


    果然,他被她的聲音吸引,一曲終了,便以故鄉人的身份過來詢問。


    一來二去,兩人便認識了,很快便如幹柴烈火,一發不可收拾。


    日子久了,在客棧總歸不方便。於是,茶商在皇城買下一處宅院,並在宅院裏娶了她。


    琴瑟在禦,歲月靜好。


    那時候的她心滿意足,從未想過後麵會發生那樣令人恐懼的事情!


    那件事情就發生在新曆十七年的夏天。茶商因為還有一些外賬要收,不得不從紅羅帳溫柔鄉裏抽出身來,離開皇城,去外地收賬。


    這一去,便是一個多月。


    她天天盼著丈夫早日回來,與他耳鬢廝磨。以前的日子如流水一般,轉瞬即逝,眼下的日子卻忽然慢了下來,要掰著指頭數日子,時間的流水似乎黏稠了,幾乎凝固。


    她覺得她變得跟家裏養的那隻貓差不多了,隨便往哪裏一靠,便懶洋洋地過一天,看著陽光與房屋陰影的交界線緩緩挪移,從院子裏挪到牆上,然後在屋簷處消失。


    終於有一天,陽光的交界線剛剛爬到牆上,下人就喜滋滋地跑來稟報,說是她丈夫已經回皇城了。


    下人見她天天盼著,所以先來向她報告。


    她先是驚喜不已,接著心犯疑慮。丈夫既然回了皇城,怎麽不見回來?他不應該像我一樣急著回來見麵嗎?


    等到陽光的交界線幾乎到了屋簷,丈夫才來到家門口。


    那隻貓本來在家門口瞌睡的,見她丈夫來了,立即爬起來跑了。


    她早在門口望著了,見貓跑了,有些意外。以前這貓喜歡在她丈夫腳下蹭來蹭去,非常親密。難道一個多月過去,貓就認不得主人了?


    丈夫見了她,居然隻是平淡一笑,然後回屋裏休息去了。留下她一臉茫然地站在原地。


    她心想,也許是他長途跋涉太過勞累,等他休息好就不會這樣了。


    等到晚上,她與丈夫一起吃晚飯,丈夫沉默寡言,悶頭吃飯。她有幾分不高興了,覺得丈夫變了心思,於是吃飯的時候故意將筷子和碗敲得咚咚響,也不給他好臉色看。丈夫卻以奇怪的眼神瞥了她幾次,不理解她為什麽要生氣。他欲言又止,似乎有什麽忌諱或者擔憂。


    吃完晚飯,她便氣鼓鼓地早早去睡覺了。


    她原本以為小別勝新婚,丈夫會迫不及待地來到睡房與她魚水之歡。可是丈夫吃完晚飯就去各個房間看,似乎要重新熟悉家裏的一切。


    陸姝聽到這裏不禁心想,魚水之歡?魚與水有什麽好歡的?人的想法真是難以理解。


    女子說,她一睡就睡到了半夜,蒙蒙矓矓的,也不知道到了什麽時辰。她聽到房間裏有急促的呼吸聲,覺得怪異,側頭一看,丈夫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在她的床邊了,正愣愣地朝著床上的她看,眼睛瞪得銅鈴一般。


    她見狀有些驚慌。丈夫看她的時候像是看著一個不認識的人。


    她還在賭氣,雖然覺得怪異,但也不主動跟他說話。她將身子轉向裏麵,臉朝牆壁,裹緊了被子不理他。


    可能是她這一轉身引燃了丈夫壓抑了許久的欲火,丈夫連衣服都沒脫,就往她身上撲了過來,發了瘋一樣地扯掉了她身上的被子,然後撕爛了她的衣服。


    丈夫剛撲到身上的時候,她還竊喜,以為丈夫是在下人麵前要端著架子,心裏還是想著念著她的,免得下人在往後的日子裏嚼舌頭。


    可是丈夫將她的衣服撕開,衣服發出難聽的撕裂的聲音時,她心中充滿了恐懼。丈夫向來對她很溫柔,很照顧,生怕她有一絲的不舒服。別說撕開衣服了,以前給她寬衣的時候都輕手輕腳小心翼翼的,斯斯文文。


    而此時,丈夫仿佛是一匹餓狼,她仿佛是一隻惶恐不安束手就擒的羔羊。


    她想呼救,因為她覺得這個人不是她的丈夫,雖然他有著跟她丈夫一模一樣的外表。她感覺自己要被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淩辱。


    可是她不敢呼喊,因為下人聽到後並不會進來製止這個人,反而會在被窩裏發笑,會在背地裏嚼舌頭。


    她隻好咬住被子,不讓自己發出聲音,然後拚命反抗。


    可是丈夫的力氣比她印象中要大得多。丈夫輕易將她製伏,然後滿足了他的獸欲。


    他的動作是那麽粗魯,那麽用力,以至於她疼得冒出冷汗。


    等他滿足之後,她感覺渾身的骨頭被拆散了,連手都沒有力氣抬起來。


    然後,他說了一句讓她毛骨悚然的話。這一句話,讓她從頭到腳透著寒意。


    “他說了什麽話?”陸姝急切地問道。


    她吸了一口氣,嘴唇顫抖著說道:“他說,有這麽好的美人兒在床畔,還去外麵做什麽茶葉生意!真是有福不知道享!”


    那口氣,就像是罵她丈夫的。


    陸姝聽得毫毛倒立,抓緊女子的手,問道:“那個人是換了你丈夫的皮囊吧?”


    女子的雙手變得更為冰冷,出了更多汗,臉色更加蒼白。她是經曆過換皮削骨的人,自然第一個聯想也是與皮囊術有關。


    “我就是這麽想的。我覺得我的丈夫被眼前這個淩辱了我的人害了,然後這個人變成了我丈夫的模樣,來占據我丈夫的財富,占據我,占據這裏的一切!有一句話叫作‘鳩占鵲巢’,他就是那個鳩,但他比鳩要聰明要陰險,他變成了鵲的樣子!”女子的眼中充滿了恐懼與絕望。


    “你為什麽不告訴別人呢?”


    “有人會相信我嗎?如果是鳩占鵲巢,別人還能看出來。他換成了我丈夫的樣子,如果我說出,別人就會以為我失心瘋了。我問過下人,有沒有發現我丈夫變了。下人說,可能是生意不順暢,心情不好。天哪,我還能怎麽說?我養的那隻貓都比那些人聰明!當時我就應該知道的,貓都不親近他了,說明他不是我丈夫!貓知道這一切,可是它說不出來!後來它都不在家裏待,常常跑到那邊破廟裏去!”


    陸姝聽觀月說過,吳剛常常往破廟裏跑,像隻野貓。原來是因為它知道主人已經不是原來的主人了。


    “那他到底是什麽來路,你沒有查嗎?總會有破綻露出來的。”陸姝問道。


    她說她想過要找出丈夫的破綻。可是她要找到別人也能信服的證據才行。如果僅僅是找破綻,丈夫回來的第一天就破綻百出。


    她告訴自己要忍耐,可是每一天都太難熬。丈夫回來之前,她覺得時間過得太慢;丈夫回來之後,她覺得自己被打入了十八層地獄,永世難以翻身。


    丈夫平時不搭理她,每到晚上,就來到她的房間,肆意淩辱她。每次下手特別重,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還給下人交代,不讓她走出這座宅院。


    別說走出宅院了,不到一個月,她就被折磨得起不來床。最初她還能反抗一下,後來她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了,眼睜睜地看著他靠過來,看著他淩辱她,鼻息吹到她的皮膚上,把她搬過來,把她翻過去,仿佛擺弄砧板上的一塊肉。等擺弄夠了,他起身就走。


    她覺得自己還不如青樓裏那些風塵女子。那些女子如果遇到實在不願接受的人還可以拒絕,哪怕是逢場作戲,也不會完全不顧及對方的感受,哪怕是離去之時,也會在耳邊說幾句虛情假意的話。


    而現在的丈夫就如一頭餓極了的狼,上來便開始吃,吃飽後嘴都不抹就走了。


    每當那人走了之後,她就將頭埋在被子裏痛哭,既為自己哭,也為丈夫哭。她不知道丈夫遭遇了什麽而不能回來了,生死未卜。她想起以前跟丈夫的快樂時光,想起在客棧的時候他來詢問的情景。越想眼淚就越多,最後哭得眼淚都幹了,再傷心也流不出淚水了。


    如此兩個多月後,丈夫忽然有八天沒有回來。


    沒有丈夫的折磨,她的身子恢複了一些,不但能下床了,還勉強能在院子裏走幾步。


    下人裏有位專門洗衣服的老婦人,以前天天見麵,發生此事之後,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位老婦人了。


    老婦人心腸很好,在所有下人裏,可以算是與她最親近的一個。


    她好不容易又與老婦人見了麵,想將心底裏的疑惑與委屈說給老婦人聽,看看她能不能幫忙出出主意。


    她尚未說出口,老婦人就勸她說,不要想著年紀輕輕就貪圖床頭歡樂,縱欲過度,要注意身子。


    原來老婦人也認為她跟丈夫是因為無所節製而這樣的。


    第九天,丈夫回來了,與他一起回來的,是一個她從未見過的陌生人,年紀跟丈夫差不多,眼神古怪,往四下裏瞄來瞄去,仿佛想偷點兒什麽東西。


    丈夫在他麵前頗為得意,稱呼他為“西二哥”,帶著他去各個房間觀看,要給他展示這裏所有的東西,尤其是價值不菲的物件。


    她丈夫原來很低調,不是這樣炫耀的人。


    西二哥見了她,眼珠子都轉不動了,嘴角流出哈喇子。


    丈夫說,這就是這戶人家的少夫人了。


    丈夫不介紹說她是他的夫人,卻說“是這戶人家的少夫人”,就好像他並不屬於這戶人家。


    西二哥道,看了少夫人,前麵看的那些我都不羨慕了,獨獨羨慕你能與這樣的美人兒同床共枕。


    接著,西二哥又說道,這茶商辛辛苦苦賺了這麽多錢,娶了這麽漂亮的人兒,沒想到都給你這小子享受了!我換了三四回皮囊,也沒碰上一次你這樣的好機會!別的我都不要,今晚讓我在美人兒房裏留宿一夜怎樣?


    她聽了這話,一時胸悶氣短,頭暈目眩。


    可是當時旁邊沒有其他人,她知道,她說出去沒人信。


    聽到這裏,陸姝再也抑製不住心中的怒火了。她咬牙切齒道:“這皮囊術太可恨了!太可怕了!我原以為隻有人用它改變容貌,變得好看,悅人悅己,居然還有人用它做出這種……”她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種事情。這比傷天害理、謀財害命還要令人發指。


    她已下定決心,要幫助借落子完成他師父的遺誌,要將皮囊術消滅!


    這女子說,好在假丈夫理智尚存,沒有答應西二哥留宿的要求。


    或許,他雖然是假丈夫,但不想與人分享不屬於他的女人。或許,他怕下人識破,畢竟在別人看來沒有誰願意讓妻子陪其他的人睡。


    西二哥走後,丈夫照常到了晚上便來淩辱她。


    不過自那之後,丈夫常常好幾天不回來。


    有一次,丈夫喝了點兒酒,不小心將常常不回來的秘密說了出來。他說他最近又撞了一次大運,瞄了許久的“喜鵲”終於被他得了手,所以他不僅要在這邊過這邊的生活,還要去那邊過那邊的生活。


    雖然酒意上了頭,他還是保持著幾分戒備心,說得含含糊糊,並沒有透露“那邊”是什麽情況。


    她能猜出來,“那邊”是另外一戶像她這樣的人家,丈夫是化作了那戶人家的主人模樣,去占據那戶人家的主人的錢財和地位。說不定“那邊”也有一個像她一樣有苦不能言的女人。


    西二哥偶爾來這裏,與丈夫說些旁人聽不懂的話。但是她聽得多了,漸漸明白了一些以前不知道的事情。


    他們將發現的目標叫作“喜鵲”,說“發現了一隻喜鵲”,就是盯上了某個人;說“要把那隻喜鵲打下來”,就是籌劃害某個人;說“窩兒不錯”,就是說某個人的家境不錯,值得下手;說“喜鵲打下來了”,就是說陰謀得逞,目標遇害;說“要挪窩了”,就是準備換一個目標了。


    她推測,他們之所以將目標叫作“喜鵲”,就是用了“鳩占鵲巢”這個詞語。


    通過他們的對話,她知道了這個西二哥跟丈夫是同一條道上的人。他們瞄上目標後,偷偷害死目標,然後通過皮囊術變成目標的樣子,去目標的家裏,扮演目標的角色。等到目標的錢財被耗得差不多了,他們就找下一個目標。他們也會同時盯上兩三個目標,甚至更多,同時扮演兩三個角色。


    “也就是說,皇城裏不止你遭遇了這樣的事情?”陸姝問道。


    她抽出手,抹了抹眼角,說道:“肯定還有其他人,可是我沒有打聽到,遇到的人也不能說。”


    “那你是怎麽說出來的?”陸姝問道。


    她說,她以為日子已經沒有希望了,心如死灰。去年除夕那天,丈夫不在,按她猜測應該是去另一隻“喜鵲”的家那邊過除夕去了。她在院子裏的長椅上躺著,忽然聽到外麵有擔貨郎叫賣。


    擔貨郎走街串巷並不少見,她以前也聽到過無數回,可這一回不同。


    擔貨郎是用她家鄉的話叫賣的。


    她隻聽了一聲便淚水盈眶,忍不住哭了起來。


    這個擔貨郎也有意思,走到她家院外就停了下來,又一聲一聲地叫。


    她心想,擔貨郎應該是走累了,在外麵靠著院牆歇腳。於是,她叫來下人,要下人將擔貨郎喊進來,給個凳子歇一歇,給兩口水喝。


    丈夫吩咐過下人不讓她出去,可是沒說過不讓外麵的人進來。


    下人便將擔貨郎喊了進來。


    她身子乏累,被丈夫折騰的傷病還沒好,不能起身,隻好躺在長椅上用家鄉話向擔貨郎問好。


    擔貨郎聽她說的是家鄉話,微微驚訝,便用家鄉話問她為何住在這裏。


    下人聽不懂他們的家鄉話,不知道他們在聊什麽。


    她被這麽一問,禁不住吧嗒吧嗒地掉眼淚。她要忍住不失聲痛哭,怕下人懷疑,然後告知丈夫。


    這樣的話,下人頂多認為少夫人起了思鄉之情。


    擔貨郎見她哭起來,卻不作聲,也不安慰,似乎有備而來,等著她說後麵的話。


    她心想,莫非擔貨郎是有目的而來?他剛才站在外麵不走,就是等著她喊他進來?也許這擔貨郎以前認得她丈夫,知道她丈夫遇了害,想辦法救她來了?


    心裏雖然這麽想,但她不敢向擔貨郎開口。


    下人就在旁邊,若是發現了異常,肯定會告訴丈夫。


    擔貨郎單槍匹馬,何況就是要他救她出去,他也不一定能辦到。


    她不敢冒這個險。


    擔貨郎見她欲言又止,從貨擔上拿了一個小盒子,走到她跟前,將盒子打開。


    下人趕緊湊上來看,看到盒子裏都是女人用的首飾,於是走開了。


    她跟下人一樣,以為擔貨郎要她買東西,她便低頭往盒子裏看,拿了一副耳環。


    擔貨郎點頭,連忙指著耳環說了一串家鄉話。


    這話不是介紹耳環有多好,價值幾何,而是問她是不是有什麽話要說,要說的話現在說出來,他早已知道這戶人家的主人來路。


    她一驚。這擔貨郎真是太聰明了,下人聽不懂他們的方言,那麽他們就可以假裝挑貨物討價還價,但說的是完全與此毫不相關的話。


    她稍作鎮定,然後學著擔貨郎的樣子,眼睛盯著耳環,嘴上卻將自己的經曆大概說了一遍。


    其間她對耳環指指點點,給下人造成一種評論耳環哪裏好哪裏不好的假象。


    擔貨郎將耳環放回盒子裏,拿出另一副首飾,問她打算怎麽辦。


    她擺擺手,表示不要這一副首飾,自己從盒子裏拿出一根點翠釵,說,自己在皇城舉目無親,身子被折磨得虛弱,又被下人盯著不讓出門,憑自己恐怕沒有辦法逃離苦海。


    她求擔貨郎救她出去,隻要能逃出這裏,她願意做牛做馬報答。


    擔貨郎叫她再忍耐些時日,說他無法救她。


    她大失所望,埋怨道,既然無法救她出去,又何必來到這裏說這番話?


    擔貨郎說,能救她的人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她急忙問,那人在哪裏。


    擔貨郎叫她別著急,將來某一日,那人會帶著一匹絲綢來這裏,並有能力救她出去。若是那人來了,你一定要說絲綢是你訂的,不要露出破綻。


    她說,她連門都出不了,怎麽會訂絲綢?


    擔貨郎說,你叫下人去訂,從即日起,讓下人去布市訂貨,訂平時難買到的樣式,這樣的話,一般要等一段時間才有貨。你在宮裏待過,什麽料子什麽樣式難訂到,心裏應該有數。如果訂的貨送來了,你立即再訂一次別的難買到的樣式。你給幫忙訂貨的下人多些錢,這樣下人不但樂意為你跑腿,也會幫你瞞著你的假丈夫。更重要的是,那個送絲綢的人來時不會穿幫。若是訂的貨又來了,你立即接著訂一次。


    她很驚訝,這擔貨郎連她曾在宮裏待過都知道。這件事她連原來的茶商丈夫都沒有告訴過。很顯然,這擔貨郎遠超過丈夫的朋友這層關係。


    好在她從宮裏出來時帶了不少體己錢,絲綢別的人家不一定訂得起,對她來說不在話下。


    她好奇地問擔貨郎到底是什麽人,為什麽幫她。


    擔貨郎說,他可以是任何人,卻又是不存在於世間的人。如果非要問一個名字的話,就叫他借落子。每個曾經救過蟬的人都有一次獲得他的報恩的機會。


    她聽說過,蟬在樹上產子後,借打雷將其子傳到樹底下的泥土裏生活成長。所以蟬又叫借落子。他自稱借落子,難道是蟬來報恩不成?


    她老老實實說,我記得家鄉的夏秋有蟬鳴聲,但不記得曾幾何時救過蟬。


    擔貨郎說,就是因為你不會因為救過一隻蟬而記在心裏,我才來救你。做了一點兒善事就念念不忘的人不值得救。


    最後,她買了那根點翠釵。


    她相信擔貨郎的話,第二天就讓下人去布市訂一款她指定的綢緞。短者三天,長者半月,綢緞就送來了。


    雖然與擔貨郎有約定,但每次布店的人送了貨來,她都不確定來者是不是擔貨郎說的那位。她都讓下人叫到自己的房間來,揣摩對方是不是擔貨郎說的那個人。


    前麵很多次,她懷抱希望,又屢屢失望。


    在此期間,她仍然要遭受丈夫的折磨。


    等到今天陸姝走進來的時候,她頓時感覺救星來了。因為來者居然跟她曾經認識的姐妹一模一樣!刹那間,她以為是原來在宮中一起伺候皇上的遠黛姐姐來救她了。


    陸姝聽到她說到這裏,內心羞愧不已。她並不是遠黛,也不知道該如何幫她擺脫噩夢一樣的生活。


    尤其是聽到她說屢屢懷抱希望又失望的時候,陸姝不想自己也成為她的失望。於是,陸姝安慰她道:“請你不要怪罪我,我暫時還不知道如何幫你。但是你放心,我會和借落子一起想辦法的。”


    她淚水又流了出來,說道:“還請你盡快一些,在這裏的每一天對我來說都是巨大的煎熬。你們要是沒有辦法,請不要拋下我,你再來一次,往我這裏來一刀。”她以手比刀,在咽喉處一抹。


    陸姝抓住她的手,說道:“請放心。借落子既然說了我能救你,我就能救你出來。”本來陸姝要說借落子是皮囊師始祖的親傳弟子,一定能收拾這些用皮囊術占據別人的財產和親人的敗類。但她沒有說。她盡量不向別人暴露借落子的身份。


    就在這時,下人忽然跑了過來,有些慌張地說道:“少夫人,他回來了!”


    女子大吃一驚。


    陸姝心裏也“咯噔”一下,心想,莫非她的假丈夫已經發現她頻繁地訂絲綢,因而起了疑心,所以早有準備了?


    從下人說的話裏,陸姝也聽出一些端倪。下人不稱呼他的主人為“官人”,卻稱之為“他”,可見下人對她丈夫已經起疑。也許下人雖然心有疑慮,卻見她丈夫模樣未變,所以不敢質疑。


    可惜此女子未能從下人的口氣中聽出問題,不然主仆之間可以多一些溝通。


    女子急忙說道:“你快走。”


    陸姝起身走到門口,一個魁梧的男人迎麵走了進來。


    “哈哈哈,娘子訂的絲綢又來啦!”那男人聲音如雷。


    陸姝見來不及走了,便在門口站住,微笑道:“少夫人眼光高,要的都是稀缺貨。這不,今天剛到,老板就叫我趕緊送過來。”


    那男人的臉白白淨淨,一看就是富貴之人,但往他手上一看,粗皮糙肉,仿佛鬆樹皮,指縫裏有黑色汙垢,髒兮兮的,又不是養尊處優的人應有的樣子。衣服雖然是綾羅綢緞,卻有不少皺紋,散發著一絲經久未洗的氣味。


    很顯然,他雖然占據了別人的身份和地位以及財富,卻依然無法改變原來所有的習性。


    很難想象,這個宮裏出來的女子是如何忍受這個男人這麽長時間的。


    那男子粗裏粗氣道:“訂一匹兩匹也就算了,怎麽接二連三訂個不停呢?都夠做兩三年穿的衣服了!你看看平常人家,一年到頭難得買一次布,做一件衣。”


    少夫人誠惶誠恐道:“我沒有什麽別的需求,就是喜歡新衣服。之前你答應過我,讓我想要多少衣服就做多少衣服的。你還說,女人從不覺得衣服多,隻覺得少的。難道你忘了嗎?”


    她丈夫本就不是原來那人,自然不知道以前跟她有過什麽承諾。聽她這麽說,那男子訕訕道:“我隨便說說的。家裏這麽多錢,天天訂都用不完。我會在乎你這一點兒花銷嗎?”


    陸姝本也是愛衣服的人,聽到那男人說話小家子氣,顯然不是茶葉生意遍布各地的茶商會說的話,於是在旁給少夫人幫腔道:“我倒覺得少夫人是花銷大了些。”


    少夫人聽陸姝這麽說,非常意外。她認為陸姝這是幫著她丈夫說話。


    就連一旁垂手站立的下人也有些意外,抬起眉眼看了看陸姝。


    她丈夫本來對陸姝充滿敵意和猜忌,聽了這話很受用,連連點頭。


    陸姝接著說道:“少夫人你也不看看,你夫君做了這麽大的茶葉生意,還事必躬親,搓茶炒茶,可見一點兒收入都來之不易。”


    下人道:“姑娘你這可說錯了,官人又不是茶工,哪需要自己去搓茶炒茶?忙也就忙著記賬收賬而已。”


    陸姝道:“是嗎?可我看官人手指皮糙肉厚,紋路多垢,必是炒茶的時候傷了手呢。”


    這一下戳在了那男人的破綻上。


    陸姝此話一出,少夫人和下人自然會往官人手上看。


    那男人急忙將手揣進袖子裏,不高興地對陸姝嗬斥道:“你一個外人,在我家裏嘰嘰歪歪說我們家務事幹什麽?貨送來了就請回吧!”說完,他竟然上前來推搡,趕陸姝走。


    下人眼睛往那男人的手上看,雖然沒看清楚,但眼神裏分明充滿了疑惑。


    皮囊術與妖怪的幻術差不多,倘若修為不到家,就會露出破綻。這些破綻有的難以察覺,有的花些心思就能發現。


    陸姝猜想下人們不像少夫人一樣與茶商親近,所以即使覺得他性情大變,也不至於覺得此人是彼人。有了她的一句看似不經意的提醒,或許下人待會兒出去後會跟其他下人提起此事,讓更多人漸漸懷疑主人的身份。


    那男人也意識到陸姝眼光毒辣,所以恨不得立即趕走她。


    陸姝剛才聽少夫人說了許多事,對麵前的男人有著很大的怨氣,見他推推搡搡,一點兒也沒有大家主人的風範,便不退讓道:“你別推我,做生意的人都隻拉人進門的,哪有推人出去的?以前少夫人也沒少在我家訂貨,每次來,你都是笑臉相迎,叫下人斟茶倒水,說什麽來者皆是客。今天怎麽要趕我呢?”


    那男人見陸姝這麽說,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猶豫片刻,說道:“此一時彼一時。那時候我高興,現如今我不高興。”說的話都是賴皮話。


    他自以為給自己圓了場,雖然圓得不是很漂亮。


    可是除了他之外,這裏的人都清楚,陸姝這姑娘以前沒有來過這裏,少夫人以前也沒有頻繁訂貨,所以原來的官人並沒有笑臉相迎前來送貨的人。


    陸姝說的是子虛烏有的事情,他卻當作真實發生的事情來說。


    這一來,下人心裏就要犯嘀咕了。


    陸姝知道,此時不能將話說透,若是說透了,這個占據茶商身份的粗鄙之人說不定會狗急跳牆。此時的話隻說三分,先讓下人們起疑。等到借落子想到了辦法,再撕破臉皮不遲。


    被趕出門外後,陸姝有些失落,有些悲傷。換在以前,她定然當麵戳穿那男人的偽裝,不顧後果。


    而現在,作為一條魚,竟然學會了放長線釣大魚。


    她沒有立即回到住處,而是轉到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了很長一段路。


    街上人來人往,像往日一樣,可是她忽然覺得這裏麵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不是原來那個人。他們都是一張張皮囊,裏麵是空的,等著其他的魂魄來占據。占據了哪張皮囊,便過哪種生活。


    皇上之所以是皇上,是因為他占據了皇上的皮囊;鐵匠之所以是鐵匠,是因為他占據了鐵匠的皮囊。


    有的魂魄占據的是官員的皮囊,有的魂魄占據的是流浪漢的皮囊,有的魂魄占據的是飛蟲的皮囊,有的魂魄占據的是走獸的皮囊。


    更有甚者,就如那位少夫人的丈夫,一人占據了兩個甚至更多人的皮囊,占據兩個甚至更多人的生活。


    陸姝繼而想到了皇上,他不會皮囊術,但是在她之前的印象裏,占據了皇上和將軍兩個人的身份。


    這算不算是另一種皮囊術呢?


    這個念頭一出,她把自己嚇了一跳。


    扮演兩個人與占據別人的身份,可不能當作同樣的事情。


    即使這樣想,她的思緒還是越來越無法控製。


    她在街頭站住,看著過往的人們,有種所有人都可能是別人的想法。


    妖怪的修煉有兩個最重要的事情,一個是開啟靈智,一個是頓悟。她身為一條魚的時候,忽然羨慕人世自由,這本不是魚該有的想法,這便是靈智的開啟,與其他盲目遊來遊去的魚區別開來。這是修煉的開始。


    修煉開始之後,便依靠每次的頓悟提升修為。一件琢磨了許久的事情,終於在某天想明白了,這便是頓悟。不僅僅是修煉的妖怪,人也是這樣提升的。一念智即般若生。


    唯天地萬物之母,唯人萬物之靈。人出生即有人身,所以即使頓悟,也不會在皮囊上有所變化。


    妖怪則隨著頓悟的積累,超越本身該有的靈智,因而逐漸獲得人身。


    陸姝得了人身之後,所思所想,不過是人之常情,因而皮囊不再精進。


    可是在這一刻,她覺得她的所思所想超過了人之常情,似乎要跨越另一個界限了!


    她本想收起嚇了自己一跳的念頭,但又忍不住往更遠的地方想去……


    皇上可以是將軍,將軍可以是皇上。世間人你可以是我,我可以是你。你可以是任何人,任何人也可以成為你。就像兩棵樹上的葉子,原本你我分得清清楚楚,但寒風一過,樹葉飄零落地,地上的樹葉再也分不清哪片是哪棵樹上的。


    皇上既然可以是將軍,那也可以是和尚,也可以是草民,也可以是街頭任何一個從身邊走過的行人。


    她記得經書上說,世間千萬億人,皆是佛的分身。似乎與此有相通之處。


    就在她似乎看清了一切,又似乎墜入雲霧裏的時候,街邊一個相貌普通而陌生的人向她走了過來,微笑道:“姑娘,絲綢送到了沒有?”


    她一驚,不知這人怎麽說起剛才的絲綢,不知該如何作答。


    那人又道:“我托姑娘為我送絲綢,姑娘難道忘了?”


    她恍然大悟。此人應該是皮囊店的老板。他是皮囊師始祖的親傳弟子,換個容貌輕而易舉。


    “天哪!我剛想到世間人你我不分,你就在我麵前出現了!”陸姝感慨道。


    那人大笑,說道:“機緣機緣,妙不可言。看來你不但已經送了絲綢,還碰到那個能夠換皮削骨的人了。”


    陸姝道:“是,正是見了那人,我才有這種似通非通的感悟。”


    “你跟我師父一樣有著非凡的領悟能力。師父見金蟬脫殼而悟出皮囊術,姑娘見皮囊術而悟出眾生相。這也是相似相通的。還有一點,師父是半妖,父為常人,母為魚怪。恰巧姑娘的身份也是……這其中是巧合,還是必然?我也似懂非懂。”


    那人說到後麵,聲音越來越小,隻讓陸姝聽見。


    “你師父的母親也是一條魚?”陸姝的聲音也小了許多,但仍然透露出難以置信的驚訝。


    那人點頭。


    “是不是也姓陸?”陸姝追問道。既然借落子知道太多秘密,她就不做無謂的掩飾了。


    “我師父也不知道。”那人回答道。


    “不知道?怎麽會不知道呢?”


    “即使知道,後來也忘記了。”那人說。


    “忘記了?怎麽會忘記呢?”


    “你不是也忘記了許多事情嗎?忘得一幹二淨,就像從未發生過一樣?”


    這話若是以前別人跟她說,她必定要奮力反駁。可是與破廟的老和尚聊過之後,她知道自己確實遺忘了好多事情。


    遺忘這件事情最是神不知鬼不覺的,因為你不知道自己已經遺忘了。若是知道,就不叫遺忘。


    “那我跟你師父的母親有什麽聯係呢?”陸姝覺得其中應該有些聯係,可能自己曾經知道,但已經遺忘了。


    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陸姝微微緊張。她雖然渴望知道其中的聯係,但也害怕會有某些聯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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