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真的好久沒有喝酒因而不勝酒力,還是看到了爺爺奶奶的墓碑以後想起來自己連他們二老的最後一麵都沒有見到,羅嘯春走下山丘的時候,已然東倒西晃的,整個人是被秋意和冬雪扶上車的。


    “……你沒事吧?”夏至上了車看著羅嘯春,用手搓了搓下巴上濃密的胡子說道。


    “沒事……”羅嘯春低著頭,長籲著氣,衝著夏至連連擺手。


    “……喝成這樣……那過會兒去哪?送你回家?”羅夏至問道。


    “不用……我稍微緩一會兒就行了。”羅嘯春說道,接著呼出了一口氣,眨了眨眼睛定了定神,轉過頭對冬雪問道:“冬冬,老屋的鑰匙你帶了麽?”


    “帶了。”


    “嗯,我想去老屋看看。”


    “好,”羅夏至發動了車,“去老屋。”


    羅嘯春口中說的老屋,就是原來羅秋平林芳晴老兩口住的那個在燕幽大學老校區家屬區的那套房子。老兩口過了身以後,羅家中年一輩的子女都有自己的住處,因而那套房子一直沒人住。


    車子駛到燕幽大學家屬區的門口,羅冬雪給門衛看了小區的入門卡之後,羅夏至得以開進家屬區。車子停在了一單元的門口以後,羅秋意把頭墊在了副駕駛的靠背上,雙手不停拍打著羅嘯春的肩膀。


    “大哥大哥起床啦!大哥大哥睜眼睛!”羅秋意拖著長聲大聲在羅嘯春的耳邊叫著。


    原來因為酒精的緣故,羅嘯春從車子在墓園門口發動之後,就倒在了椅背上睡著了。此刻的羅嘯春坐直了身子,伸出左手,捏了捏鼻梁的睛明穴處,又晃了晃腦袋。“到了?”


    “可不是到了麽?嘿嘿嘿,”羅夏至拔出了車鑰匙,看著羅嘯春說道:“怎麽樣,睡的香吧?”


    “……我……這就到了?那我睡了四十多分鍾?”羅嘯春問道。


    “是一個小時了。”羅冬雪把頭斜靠在車玻璃上說道,“車子在回來的路上堵車還堵了二十多分鍾呢。大哥,你睡的可真是撐啊,我們仨聊天聊得那麽大聲,你都不帶眨一下眼睛的。”


    “可不是,還打呼嚕呢。帶著酒味兒的呼嚕。”羅秋意撇著嘴笑道。


    羅嘯春眨了眨眼睛,吧唧了一下嘴,“嗯……下回一定注意!下車吧。”


    四個人下了車,走進單元門。羅冬雪拿出了鑰匙,打開了102號的房門。


    根據羅秋平的遺囑,“立幼不立長”,倘若林芳晴在幾年之後來“追隨”自己,那麽那套房子的產權就留給幼孫羅冬雪;而且當林芳晴去世之前,特別說了一句“父母不得把持子女”的話,羅穎嗣在老太太麵前便親自把老屋的鑰匙交給了羅冬雪,羅冬雪也一直把鑰匙帶在身上。不過現在羅冬雪還是個高中生,大部分時間在學校,依舊和老爸穎嗣住在一起,所以老屋一直空著,裏麵的擺設也沒怎麽動過。


    “還是老樣子啊……”羅嘯春脫了鞋以後,走進了屋子。一進門,依舊是一直通向廚房。鍋碗盤盆拜訪的位置,飯廳裏的圓桌和椅子,圓桌上的青瓷茶杯和茶壺、客廳裏的樟木沙發和茶幾、那台大概八幾年就有的美菱冰箱、百花電視機、書房裏的書桌、文房四寶、書架上的70年代末出版的各類經濟學、醫學書目與國外原版文獻、臥室裏的樸素的棉質床單和被褥,除了被褥上一直蓋著一層白色布單以外,一切都是和十年前一模一樣。隻不過,這一切的東西上麵都落了厚厚的一層灰塵,而在書房的書桌上,多了一個相框。


    相框裏的大照片,是羅秋平的遺像,在遺像的左下角,放著一張泛黃的黑白照。那是年輕時期的羅秋平與林芳晴的合影,攝製的時間用鋼筆在照片的右下角寫著:“1948年秋於上海,黃浦江邊。”


    “這個,估計是奶奶自己放在那的吧……”秋意說道,“這張照片,咱們從小應該就見過的。”


    “嗯。嘿嘿,別說哈,咱爺爺奶奶年輕的時候還真是‘郎才女貌’呢!”羅夏至說道。


    羅嘯春輕輕地拿起那張照片,照片上的爺爺奶奶好像也都不過二十五六歲的樣子。照片裏,爺爺的分頭用梳頭油梳得很亮,穿著一身格子西裝,穿著白色襯衫,打著一個條紋領帶,右手上戴著勞力士手表,還戴著一副黑框眼鏡,透著鏡片能看到,爺爺的眼睛炯炯有神,棱角分明的臉上充滿著澎湃的神采;而奶奶的頭發燙著波浪卷,穿著一身黑色帶梅花圖案的旗袍,外麵披著白色法蘭絨披肩,脖子上帶著細細的珍珠項鏈,嘴唇上似乎還抹了淡淡的老式唇膏,奶奶的嘴角微微上翹著,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兩個人並排站在一起,輕輕地把手摟在對方的腰上,看著前方。


    羅嘯春看罷,又把那張照片放回了原處。接著用手指在書桌上輕輕摸了下,發現手指上都是灰。


    “咱們把屋子,簡單收拾收拾吧,應該用不了多長時間。收拾完,我陪你們逛街去,午飯我請了。”羅嘯春笑了笑,說道。


    羅家的其他三個姐弟,從小就是很聽從大表哥羅嘯春的話的,而的確這間老屋裏所有東西上的灰塵,都散發著一股發黴的味道。夏至馬上開車去距離家屬區最近的便利店買了一堆清潔用具。四個人各清理出一把椅子用來放自己的外套以後,秋意負責用抹布擦拭所有的桌椅台櫃,羅嘯春收拾陽台和廚房,夏至收拾客廳和衛生間,冬雪清理書房和臥室。大概用了將近四十分鍾,所有房間都恢複了整潔亮麗,掃出來的雜物也裝了滿滿一大袋。


    四個人做完掃除之後,坐在書房裏,滿身疲憊卻十分舒適。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十年前。


    “如果當初我沒走,多好。”羅嘯春坐在爺爺的書桌前,又拿起了那張羅秋平林芳晴年輕時候的合照看著。


    冬雪拿起手裏的瓷杯喝了口茶,“十年了,當初我還是個小學生呢,沒想到馬上這就高二了……小時候,我總想著讓爺爺奶奶一直看著我上大學,可是現在……”


    杯子還是十年前那個杯子,羅嘯春用開水燙了兩遍又用洗潔精刷了三遍。茶葉是爺爺書櫃裏藏儲的普洱,卻是有一股濕乎乎的陳舊氣味,但是用熱水衝泡開之後,是滿口深沉厚重的香醇。


    “是啊,十年了。物是人非事事休,但是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大哥,這就是咱們的命。”羅夏至一邊說著,一邊把玩著奶奶留下的那支老景泰藍琺琅彩鋼筆。


    “什麽命不命的?我就不相信什麽‘命’!網上都說了,‘命,是弱者的借口;運,乃強者的謙詞’。”秋意坐在羅嘯春對麵,翹起了腿說道,“我想過好幾次,大哥,如果要是能夠回到十年前,我絕對會阻攔你出國!不是我埋怨你,大哥,因為你真的不知道,在這十年裏,你究竟錯過了什麽。”


    羅嘯春抬起頭看著羅秋意,羅秋意擰著眉毛與羅嘯春對視,她的眼睛裏透露著犀利的目光,在那目光之中,也蘊含著波光粼粼地感傷。羅嘯春看了看秋意的眼睛,然後他極力躲閃開來,把照片放回到爺爺的遺像相框上。


    “什麽阻攔?什麽強者弱者的?我看你就是被網上那些什麽心靈雞湯毒害的!”羅夏至指了指羅秋意說道,“你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當初你不也隻是個剛上初中的孩子麽?你覺得你當時在家裏說話,能占多大分量?……如果沒有這十年,大哥雖然不會離開家裏不會錯過與爺爺奶奶的最後一麵,但也不會是現在這樣的成功;我如果沒有這十年在整個東北東奔西走的光景,還不知道當初中考考得一塌糊塗的我現在是什麽樣,說不定,我都有可能去討飯。這馬上冬冬也是要奔著國外去的,你個小丫頭片子,不也是離開家裏去了濱江念大學麽?在這十個年頭裏,誰都錯過很多,當然誰都得到了相應的東西,要不然在今天,我們也不會是像今天這樣。”


    羅秋意聽了這些話,瞪著羅夏至看著,可是轉念想了想,卻也覺得討厭鬼二哥說的不無道理,因此也說不出來什麽駁斥的話。


    羅嘯春環視了一下周圍,又看到了書櫃上方,掛著的那幅爺爺親自創作的字畫。畫的主體部分,是梅蘭竹菊共存共生,整幅畫作都僅僅是用墨汁畫出來的,沒有添加其他的顏色,因此沒有任何的突兀。四種植物很好地搭配在一起,沒有相互遮擋也沒有絲毫的雜亂感。


    在梅蘭竹菊的右側,是爺爺用行楷書寫下來的一段話。聽爺爺講過,那是元曲《黃粱夢》中的一段戲詞:


    “一夢中十八年,見了酒色財氣,人我是非,貪嗔癡愛,風霜雨雪。”


    唐人呂洞賓未度化之前赴京趕考,路遇酒家投宿,忽覺困乏入睡。而後狀元及第,娶得嬌妻美眷,封官蔭爵,子孫滿堂,享盡世間榮華;可不經意間卻獲重罪,家產盡抄,妻離子散,孑然一身,孤苦終老。嚐過珍饈美味,也嚐過世態炎涼,接著夢醒,與其對酌的鍾離權手裏的酒仍是溫的,店家的煮的黃粱粟米還沒有熟。小時候聽這個故事,羅嘯春=理解不了這種悵然若失的歎惋;而現在,羅嘯春多麽希望,自己這十年間,不過是十年前春節飯桌旁邊的一場酣夢。


    “冬雪,我想求你個事情。”羅嘯春說道。


    “求我?哥,你要求我什麽啊?”羅冬雪一愣,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你現在是這間屋子的主人了,我當然得求你。”羅嘯春抬手指著那幅字畫說道,“爺爺的這副字畫,你能不能送給我?”


    夏秋冬三個人同樣向那幅字畫看去,心中多少有些感慨。羅冬雪點了點頭,然後站起身來,摘下了那幅字畫,把卷軸卷起,送給了羅嘯春。


    四個人在書房裏又逗留了十分鍾左右,就離開了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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