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東亭居然到了安慶?


    馬德這一驚可是非同小可!


    當下,顧不得繼續給幾個手下訓話,把拜貼往親兵手裏一塞,說道:“馬上過去,就說馬德不敢承受,原貼壁還。……來啊,大家隨我出去迎接貴客!”


    “貴客?”


    李鱗諸人正自琢磨著去治下最窮的縣該帶些什麽東西,畢竟馬德不許他們再建一個衙門。不過,看到馬德這個樣子,他們的心裏也是一跳!……馬德的身份上據說可是帶著“皇親”這一筆的,這來的是什麽人?居然能夠讓馬德如此失色驚訝?當下,幾個人也顧不得再想,立即從椅子上蹦起來跟著馬德衝了出去。


    ……


    “不知虎臣大人大駕光臨,馬德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衙門口,魏東亭一身便服,隻帶了兩個親隨,背負著雙手十分隨意的站在那裏。馬德出來看見,立即就拱手抱拳。


    “不敢,魏某來得唐突,叨擾巡撫大人了!”魏東亭也微笑著朝馬德拱了拱手,態度隨和。不過,兩人這番對話卻讓馬德手下跟著出來的那幾名官員心裏直如小鹿亂撞,“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南京離安徽邊境不過數十裏,魏東亭是什麽人他們當然清楚,跟這位康熙駕前的金牌人物做了這麽多年鄰居,何曾見過人家到過安徽?還是主動前來拜訪的?


    “乖乖,巡撫大人可是不簡單!”幾個人在心裏暗暗想道。


    ……


    “不知虎臣大人此來可有事情?”


    將魏東亭請進巡撫衙門,寒喧了一陣,馬德又主動提出了問題。


    “有勞巡撫大人動問,魏某此次來,乃是奉了皇命,前來宣旨的。”魏東亭朝北方拱了的拱手,回答道。


    “哦?如此請魏大人稍待……來啊,擺香案!”


    ……


    “奉天呈運,皇帝詔曰:安徽巡撫馬德,甫一到任便威迫官員,朕甚為不滿,今特旨申斥,著其自省,欽此!”


    不一會兒,香案擺齊,馬德帶著眾手下跪在香案之前,靜聽魏東亭誦讀康熙的聖旨。不過,這聖旨的內容卻讓馬德的耳根子一陣抽搐……難道康熙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不滿意?竟然到了要下旨申斥的地步?或者這是那個太子搞的鬼?……看來,事情有些不太妙。他暗暗琢磨道。


    “撫台大人讓皇上不滿了!”馬德在想,他的手下人也在動著心思。一個讓康熙信任有加的巡撫和一個讓皇帝不滿的巡撫,這裏麵的差距可大了去了。


    “奴才接旨,吾皇萬歲!”動心思是動心思,旨意還是要接的。馬德稍愣了一下子之後,用雙手托住了魏東亭遞過來的聖旨,然後,就要站起來……可是,魏東亭卻又說話了:


    “巡撫大人請勿著急,皇上還有一道聖旨……”


    “還有?……”馬德猛得一抬頭,立即又老老實實的低了下去。


    “奉天呈運,皇帝詔曰:巡撫到任,例兼都察院右副都禦史,兵部侍郎。當日馬德接任,因安徽事務繁雜,敕令甚急,故未曾授予此職。今特加旨,授馬德都察院右副都禦使之職並領兵部侍郎銜!欽此!”


    “……謝主隆恩!”


    馬德覺得自己有點兒“受寵若驚”的意思了。


    雖說第一道聖旨是讓他“自省”,可是,那點兒為難的意思,在第二道聖旨麵前,這些根本就是什麽也算不上了。那可是兵部侍郎和右副都禦使!例兼?沒錯,巡撫同時兼任這兩個官職是大多數情況下的成例。可是,現在這種情況下的正式授予,所代表的意義卻是不言而喻的。這說明……康熙還是罩著他的。


    這一下,馬德的心裏安定了許多。


    “皇上對巡撫大人恩寵非常,大人日後當好生報效駕前才是。……”接了聖旨,撤了香案,馬德和魏東亭重又落座,魏東亭開口說道。


    “是是是,魏大人所言,馬德自當謹記在心,不敢有絲毫怠慢。”馬德唯唯諾諾。


    “如此甚好。巡撫大人此言,魏某自當上稟吾皇。……”魏東亭微笑著說道。


    “哦?那馬某可就得多謝魏大人了。”馬德並沒有把魏東亭的話當真,權當對方是客氣話。


    “大人不必客氣。……據聞大人到任已然月餘,不知安徽事務如今已然如何?”停了一會兒,魏東亭又朝馬德問道。


    “還不就是那個樣。剛剛遭了災,百廢待興啊……”馬德歎了口氣。他這倒不是倒苦水,安徽本就是窮省,雖然安慶呆著一幫子全國都數得上號的大富豪,可是,這些人對安徽幾乎沒什麽貢獻。而且安徽的官員又剛剛聯合大發了一筆國難財,把全省搞的烏煙瘴氣,施世綸在這兒又鎮不太住,官場之中暗流湧動,如今的情形,也不過才剛剛靜下來一些而已。


    “嗯。看來安徽之事果然難辦。”魏東亭點了點頭,又朝馬德問道:“巡撫大人可有什麽難處?若有用得著魏某之處,盡可直言。”


    “不敢不敢。”馬德心中一喜。魏東亭掌著四省海關,是全國排名頭一號的肥差,若是肯幫忙,那安徽的事務可就是事半功倍了。不過,這個念頭在他的心裏轉了幾圈之後,還是暫時被放了下去。百廢待興,最缺的是錢,可是,現如今他卻不能保證下麵的官員就能老老實實的辦事。如果他向海關借了錢卻反被下麵的這些官員給貪了,那麽,隻要有人把這事捅上去,他的日後肯定會十分難過。而且,借了的錢是要還的,要是他日後還不了,他豈不是倒大黴?清理官員積欠帳目的,可是那位嘴上念佛,實際卻刻薄至極四阿哥呀!


    所以,基於這種想法,馬德沒有馬上就向魏東亭求助,隻是客氣地應對了幾句,便暫時擱下。


    如此,兩人東拉一句,西扯一會兒,魏東亭也不告辭。張楷、李鱗等人在旁邊雖插不上嘴,卻也看出了端倪,紛紛起身告退。


    ……


    “巡撫大人,皇上還有一道密旨。”


    大廳裏,隻剩下魏東亭和馬德兩個人之後,魏東亭又拿出了一份黃皮的折子。既然是密旨,也不用擺香案,倆人,一個站著,一個跪著,魏東亭拿著那折子左翻右翻,良久沒有開口,馬德也隻有跪在那裏心思忐忑,隻覺得這會兒有些寂靜的怕人。


    又過了一會兒,魏東亭終於開口了:“馬德,東亭今日奉旨問你。”


    馬德急忙叩了個頭,低聲回答:“奴才馬德,恭聆聖諭。”


    “嗯。”魏東亭應了一聲,打開了那道黃色的折子,問道:“馬德,皇上著我問你,你為何膽大妄為,竟敢以下令上,迫朝廷按你所請罷黜三名知府,而且,還威迫數十名地方官員,使得安徽全省惶惶不可終日。”


    “奴才不敢。”好家在,這罪名夠大的。馬德隻覺得自己的頭皮被魏東亭這一問給弄得麻酥酥的,好生難受,卻又不得不好生回答:“奴才接掌安徽省務,不敢不盡心竭力。然本地官員私相串聯,奴才先後得廬州知府張純修、池州知府陳以剛二人密報,那徐越三人竟勢圖挾眾施壓,逼奴才上書朝廷罷免施世綸。奴才以為,施世綸為當世難得之清廉官員,且在安徽極有民望,此三人竟不顧安徽剛剛遭災急需此等官員整頓民心之機,圖謀報複,如此不識大體,不顧朝廷威望,不罷黜不足以平民憤,不罷黜則難以整頓安徽。至於奴才威迫本省地方官員,實乃不得以而為之。據聞,安徽一半官員都曾與徐越、常弘祖三人勾聯,雖後來並未發難,然其與朝廷並不同心已經可見一斑。而且,安徽官場混亂,陸瓏琪初至未久,施世綸頗遭忌恨,若是日後這些官員陽奉陰違,安徽事務何時可綏?就算奴才可以緩行,安徽百姓初遭大災,又哪裏能等得下去?是故,奴才才施以強硬手段,強行壓製這些官員,並且,多使手段,使這些人不敢欺上瞞下……”


    “嗯!”魏東亭點了點頭,又接著問道:“馬德,你又打算如何整理安徽事務?”


    “置糧、修河、築路、開源!”


    “哦?置糧、修河二事易明,那造路與開源又做何解?難道安徽的路不好走麽?”魏東亭追問道。


    “皖北多平原,皖南多山、多丘陵,路途交通極為不便。然而,皖北向來窮困,皖南卻是安徽重心所在,沿長江一帶,安慶、當塗、蕪湖諸地皆為大利之地。是故,奴才欲多築大道以利交通,勾通皖南皖北。至於開源,乃‘開源節流’之‘開源’。安徽向來窮困,且水旱災頻頻不斷,是故,奴才想在安徽建一‘救災應急’之製,常備錢糧諸物,如此,則需廣開財源……”


    “原來如此。”魏東亭把折子又掀了一麵過去,“馬德,你可知罪?”


    “奴才不知何罪?”馬德急忙說道。


    “你以下令上,屬僭越之罪;威迫官員,有跋扈之嫌;是故,皇上有旨,撤去你一等子爵之位,改為一等男。你可有什麽話要說?”魏東亭問道。


    “奴才知罪,無話可說。”就是說擺明了要整老子嘛。馬德暗暗朝北京紫禁城啐了一口,恭聲答道。


    “嗯。”合上折子,魏東亭微微一笑:“奉旨要問的事,已經問完了,巡撫大人請起。”


    “噢!”按規矩,馬德又叩了個頭,站起來,和魏東亭一起坐了。魏東亭看了看他的臉色,又說道:“巡撫大人,你對皇上如此處置可覺有不適之處?若有什麽話,魏某可代為奏陳。”


    “不敢。”不妥?哪敢?馬德不知道魏東亭為什麽這麽說,可這話是萬萬不能應的,隻能說道:“魏大人的好意馬德心領。……這有句話叫什麽來著?對,‘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上既然如此處置,自是有他老人家的道理,馬德雖然不才,卻也不敢讓皇上為難。”


    “巡撫大人對皇上果然一片忠心。不過,咱們皇上向來喜歡聽臣下講真話,若是大人真覺得有不適之處,給皇上上個折子,也不會有什麽事的。而且,皇上派魏某來傳旨時,也曾讓人捎話,讓魏某轉告巡撫大人,若覺得在安徽有什麽不適,盡可上折直陳。”魏東亭說道。


    “多謝魏大人提醒,馬德記下了。”馬德答道。


    “如此就好。”魏東亭笑了笑,稍一沉吟,又朝馬德抱拳拱了拱手,說道:“巡撫大人,還有件閑事,想向你請教一下,還請不要嫌魏某聒噪。”


    “魏大人您這是什麽話?有話盡管說。”馬德連忙說道。魏東亭的這個態度讓他覺得有點兒詫異。


    “魏某有位世侄……”魏東亭也不拐彎抹角,直截了當的就把當日曹頫在王維和的壽宴上伸手要錢狎妓的事情抖了出來,末了,他又說道:“曹頫雖非魏某親子,然其父曹寅卻與魏某份屬至交。他在安徽如此胡作非為,魏某已然讓人告訴了曹寅,想來曹寅必當以家法嚴懲此子,所借銀兩不日也會歸還那位王會長。隻是還請巡撫大人念在魏某與曹寅薄麵,不要計較此子所為。”


    “……魏大人,你當我馬德是什麽人了?”馬德茫然的看著魏東亭,不知道對方為什麽要提這麽一件事情。曹頫訛了王維和一夥人的銀子關他這個巡撫什麽事,那又不是他的錢?居然還要勞動魏東亭親自出麵求情?


    “巡撫大人請勿生氣。其實,魏某也是為了曹家的聲望著想。曹寅在江南一帶聲譽極隆,惜乎教子不嚴,若是因此而毀了名聲,對其人而言,必是一件傷心事。魏某不忍,這才厚著臉皮,向巡撫大人求情,還請大人多多擔待!”魏東亭又朝馬德拱了拱手。


    “魏大人請勿如此,馬德明白該怎麽做了,您請放心便是。”對於魏東亭的這個理由,馬德算是接受了。或許是受《紅樓夢》的影響,曹寅在他心裏一直跟賈寶玉的老爹賈政有些重合,而他也一向覺得,那位賈政就是一個重麵子、重禮教還要甚於親情的人,所以,魏東亭出麵為曹頫請罪,說是為了維護曹寅的名聲,並且,還暗示他去告戒王維和等人不要亂說話,雖說有些牽強,馬馬虎虎也還算是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巡撫大人如此通達,魏某在引代曹寅多謝了。”魏東亭又朝馬德一拱手,心裏卻隻是略略鬆了一口氣。這事他本來可以不管的,而且,曹頫不過是訛了幾個商人的銀子,雖說有些丟臉,對他們這些人來說,卻也算不上什麽大事。可是,身為康熙在布置在江南的“探子”,每隔數天就要上一封密折奏折給康熙,奏折上邊要把江南的各種情形,諸如天氣是晴是雨,米價是賤是貴,以至河務、海防、賦稅、官吏們的政績,官場裏的角逐,派係的爭鬥,文人學士的詩詞章賦,百姓中的趣聞軼事,還有什麽地方演了什麽戲,是好是壞,誰寫的本子,誰扮的主角,等等,五花八門,什麽內容都要寫上。所以,他在江南有著極為廣泛嚴密的情報網。也正是因為如此,他及時的獲知了馬德在王維和的壽宴上出現過的事情。……直接的目擊與耳聞可完全是兩碼事。


    當然,如果僅僅於此,他也不會壞了自己的處事原則而出麵求情。可是,誰叫他在路上遇到了淩普呢?聽淩普的語氣,*對馬德並無什麽好感,相反,敵意好像還很濃。而且,好像還有意要對付馬德一樣。這就讓他不得不為曹家考慮一下了。


    曹家與太子交好,曹寅的長子曹顒身體極差,是個藥罐子,眼看著就要不行了。曹頫已經有九成的可能就是曹家下一代的繼承人。可是,如果哪一天,*真的下手要對付馬德了,那麽,誰說馬德不會先對付身為*錢袋子的曹家呢?曹頫這次的所作所為,隻會惹禍上身。而曹家一動,幾乎就是同為一體的幾家子人,豈不是也要惹上麻煩?


    所以,為了幾家人日後的安寧,他必須出麵,把這事給堵上。


    求情隻是次要的,他要等的,就是馬德來求助!安徽的事情絕不是容易解決的,這中間更是缺不得——錢。相信,今天他說過這些事情之後,馬德日後遇到缺錢的地方,一定會想到他這個大清國“最有錢”的海關總督,到時……


    ……


    “魏大人,既然說起了曹公子,在下倒是有幾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魏東亭在想到時候賣馬德一個人情,馬德又何嚐不是在想賣他們幾家子一個人情?所以,考慮了一下措詞之後,馬德開口了。


    “馬大人請盡管說。”魏東亭做了個“請”的姿式。


    “魏大人,請恕在下唐突,那位曹公子,似有‘紈絝’之嫌啊。”馬德說道。


    “馬大人所言甚是,魏某回去之後定然會讓曹寅好生教導此子……唉,說起來也是個麻煩。其實,曹頫也是一個知書達禮的孩子,而且,很有讀書的天份,隻可惜……”魏東亭搖了搖頭,似乎不願提及什麽事。


    “魏大人,那位曹公子能處理好江寧織造上的事情麽?”馬德又問。


    “……馬大人,你這是何意?江寧織造是曹寅。”魏東亭皺眉道,馬德的話讓他摸不著頭腦。


    “嗬嗬,魏大人,這個我們暫且不用深究。……聽說您現在所住的府邸乃是皇上所賜的江南行宮,可對?”馬德再問。


    “那是皇上恩賜……”魏東亭朝北方拱了拱手,又看著馬德,不知道他到底想說什麽。


    “是啊,皇恩浩蕩。可是,魏大人,聽說那行宮乃是您奉旨督造的,對不對?”


    “不錯。”


    “花了多少銀子?”


    “馬大人,魏某不明白您的意思。”魏東亭已經有些不悅了。


    “魏大人請勿生氣。”朝魏東亭抱拳示意了一下,馬德終於把話挑明了:“在下想說的,隻是您與蘇州織造穆子煦、江寧織造曹寅三人經及廣州將軍武丹都是咱們皇上親自調教出來的,武將軍且不說,您與穆、曹二位大人都是精明過人、善於理事之人,且甚受皇上信重。所以,你們在,三家安。可是,若是哪一天你們不在了呢?你們三位的後人還能撐住現在的家業嗎?……魏大人您為皇上造行宮,花了多少銀子在下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不過,這些銀子中有多少是朝廷撥下來的?又有多少是您出麵借的?您還得了嗎?還是您以為,這些錢不用還了?”


    “……”魏東亭悚然而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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