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整頓吏治可不是一個小文章啊!”


    康熙麵對著手下的幾個臣僚,微微歎了一口氣說道。


    此刻,他們這一群人不是在上書房裏,也不是紫禁城,而是在海澱的暢春園,康熙這座地處北就城郊的離宮裏麵。


    自從結束了登基五十年的慶賀之後,康熙就從紫禁城搬到了這裏。按照他自己的話說,就是紫禁城雖然看上去雄偉壯麗,可這座宏偉的宮殿實際上並不適合居住。宮殿大多是巨大的木製結構,很容易著火,進而發生火災,雖然高大的宮牆能夠阻擋火災的蔓延,可是,卻也阻擋了空氣的流通,使得氣流不暢。他已經老了,住在那裏不舒服,所以,幹脆,就搬到了氣候宜人的暢春園。


    “皇上,這篇文章雖大,雖難,可是,紙筆既然已經鋪開,無論如何,都得寫上一篇才是!”


    能被康熙叫來商議整頓吏治這麽一件大事的人並沒有很多。身為皇帝,登基主掌朝廷這麽多年,經曆的大事也那麽多,沒有人會比康熙更加明白人多嘴雜是什麽樣的情形了。雖說有句話叫做“人心齊,泰山移”。可是,康熙卻明白,官員聚集的越多,隻會是鬼胎越多,往往很難真正做成什麽大事。“齊心”這兩個字,在官場上來說,永遠都隻是奢侈的代名詞。所以,康熙這一次召集來的,隻是那麽幾個人。而這個發言的官員,就是較為年輕一代官員中的代表人物,施世綸。


    “沒錯。皇上,朝廷的吏治再不整頓,如果放到以後,恐怕就越加難以整治了呀。”坐在施世綸旁邊的就是施世綸原先在戶部的搭檔,在不久前已經調到刑部擔任侍郎的尤明堂。


    “衡臣啊,你覺得呢?”康熙又向素有朝堂第一悶葫蘆之稱的張廷玉問道。


    “皇上,微臣覺得,朝廷的吏治……也確實該整治一番了!”張廷玉的眼睛盯著地麵,朝康熙拱手說道。今天被康熙召來,他其實是有一些心裏打鼓的。因為,自打他過來之後,除了施世綸、尤明堂以及新任左都禦使趙申喬之外,就再沒有看到過其他人。這也就是說,康熙並沒有把佟國維和馬齊一起叫過來。這也就是說,康熙是很有可能不打算讓他的另外兩位同僚插手整頓吏治的事情了。皇帝的葫蘆裏麵是什麽意思,他又焉能不明白?他的這位大老板是不信任另外兩位老兄的清廉啊。可是,佟國維也就罷了,馬齊平時還是挺節身自好的,怎麽康熙也不叫他來呢?而且,趙申喬這個新任的左都禦使怎麽又來了?這家夥難道也這麽得康熙信任嗎?


    “吏治是曆朝曆代的一個大難題。越是承平日久,官員就越容易腐敗。……朕知道,這裏麵也是朕的錯。朕對這些人太過於寬容了。”康熙沒有按照順序再去問趙申喬,而是突然自責道。


    “皇上……”老規矩,皇上是天子,是沒有也不可能有錯的。一旦開始自責,罪肯定就是出自臣下。所以,張廷玉帶著另外三個人趕緊跪了下去。


    “本來,刑部有個王漁洋。人還算是清慎,膽氣也有幾分。可惜啊……”康熙又歎道。


    “皇上,臣願承王尚書之誌,為澄清吏治盡吾所能!”尤明堂叫道。


    “好,尤愛卿其誌可嘉。朕心甚慰。”康熙點了點頭,笑道。先前的王漁洋為官清廉,雖然某些事情上顯得有些狡猾,卻從不跟朝堂上的什麽勢力相靠近,大致上還是一個難得的好官。不過,早在康熙四十五年的時候,王漁洋就因為身體不適而告老了。這幾年,刑部的尚書連續換了兩任。可是,沒有一個能讓康熙滿意。本來,去年的時候康熙還打算再把這個老臣子再召回來繼續使用,仍拜刑部尚書。可是,傳旨的人卻回來告訴他,王漁洋年老多病,未能成行,隻有讓兒子扶掖跪拜謝恩了事。今年年初,康熙又得到消息,王漁洋去世了。對此 ,感歎之餘,在考慮了一陣子之後,康熙才把尤明堂從戶部調了過來。本來,施世綸是應該是更加合適的人選,不過,清理虧欠的事情還沒有收尾,此時如果換將,恐怕會鎮不住局麵,如果發生倒退豈不是壞了大局?在這個時候,康熙可不敢掉以輕心。畢竟,相比起尤明堂來,施世綸的後麵除了他這個皇帝,還有不少人。他這個皇帝如果是閻王,那些人就是小鬼。閻王好過,可那些小鬼卻不是那些官員願意招惹的,就算這些小鬼們不會為了施世綸而出麵,呆在那裏也是一種鎮攝。再者,整頓吏治跟刑部之間的關係還不是很大,這時候真正重要的是有審理官員之權的大理寺,施世綸正是他打算放到大理寺的人選。


    “皇上,不知您打算如何開始整頓吏治?又讓何人主持此事?”張廷玉又開口問道。他在康熙身邊多年,對這位皇帝十分了解。既然把他們這幾個人召來,就肯定已經打定了主意。剛才的話,其實也就是想看看他們這些人都是什麽態度罷,開個話頭罷了。


    “本來,這整頓吏治的事情一直憋在朕的心裏,還在考慮,並沒怎麽對人說過。隻是,前段日子,出了雲南提督哈元生那件事,胤禛就向朕提了起來。朕也是覺得這事情不能再拖延了。要不然,再出幾個哈元生,朕這大清天下恐怕就要亂了……畢竟,滿天下就隻有一兩個人敢像於中那樣放手做事啊。”康熙歎道。


    “皇上您打算讓四阿哥主持此事?”張廷玉並沒有順著康熙的話往下說,依然堅持著自己的問題。


    “朕確實有這個打算。衡臣你覺得呢?”康熙問道。


    “這……回皇上。依微臣看來,四阿哥似乎略嫌剛直!”張廷玉略微遲疑了一下,答道。


    “張相,卑職不明白您這話的意思。雍郡王剛直無私,豈不是正好主持整頓吏治?難道,您還想讓一個隻會和稀泥的人來主持不成?那還怎麽整頓?”尤明堂開口問道。清理虧空的時候,他跟那位四阿哥一起處理過幾件事情,有一點兒交情,對其頗有好感。


    “尤大人,張某並不是這個意思!”張廷玉看了尤明堂一眼,淡淡地說道。雖然一直隻是在上書房大臣裏麵排老末,可是,張廷玉終究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雖然一直比較沉默,可多年來的高高在上,依舊讓他的身上帶上了一種無名的威嚴。這句話語氣雖淡,卻讓尤明堂感到了一種深深的壓迫感,也讓近年來因為堅決主張清理虧空而頗得康熙聖眷,一直比較順風順水的尤某人沉默了下去。


    “施世綸不說了,初入官場就敢在安徽唱那麽一台大戲,自然是膽大如鬥的人物。聽說這尤明堂也曾經在朝堂上跟許多人對頂過,據說連先前的廢太子胤礽也鎮不住。想不到居然會被這位一向低調的張相爺一句話就給壓了下來。看來,這上書房大臣雖然隻是一個沒品沒級的稱號,可是,能得到這個名號的人,終究都不是普通人啊。”一直沒有發話的趙申喬暗暗在心裏打鼓。他也十分詫異自己會被康熙召見,麵對眼前這些人,他覺得這一次自己似乎是進入了一個盡是凶神惡煞的地方。


    “皇上,如今天下整治雖然沒有前明之時那麽腐爛,可是,也已經到了不整不行的地步。不過,整頓吏治並非一朝一夕之功,而是需要很長的時間。這個時間有可能是十年,甚至是二十年……所以,臣覺得,主持這件事的人,必須是有恒心、有毅力的才行。”張廷玉自然不知道趙申喬在那裏是什麽心思,見尤明堂不再說話,便又向康熙說道。


    “衡臣啊,難道你認為胤禛沒有毅力,亦或是恒心不夠?”康熙捋了捋胡子,問道。


    “微臣不敢如此認為。四阿哥性格一向做事認真,無論是毅力還是恒心,都足夠了!”張廷玉垂首答道。


    “既然如此,那張相你又為何反對由雍郡王主持整頓之事?”尤明堂或許是覺得剛才被張廷玉壓得說不出話來有些失了麵子,又開口問道。


    “尤大人,我說過……雍郡王的性子略嫌剛直了!”張廷玉還是那種淡淡的語氣,讓尤明堂頗覺難受,因為,他覺得張廷玉的語氣如此淡漠,似乎是有些瞧不起自己。


    “朕明白了!還是衡臣你考慮的周全啊!”康熙突然歎道。


    “微臣不敢。皇上聖聰,自然是早就有了謀算。臣不過是替您把話明說出來罷了。”張廷玉躬身說道。


    “嗬嗬,你就不用謙虛了。”康熙對張廷玉笑了笑,又說道:“朕這次之所以叫你來,本就是因為你思慮周密,行事謹慎,可以為朕拾遺補缺。畢竟,這整頓吏治的事情涉及朝廷和天下的安穩,不能輕易動手。要不然,亂了局那可就壞了。”


    “皇上考慮的極是!”張廷玉點頭道。他知道康熙確實是明白他的意思了。沒錯,現在的大清國貪汙腐敗非常嚴重。雖然他前麵說還比不上前明那麽厲害,可是,那隻是說給康熙聽的。實際情況恐怕也差不了多少!隻不過現在的大清國還有個明君當家,秩序沒有前時的時候那麽混亂罷了。可是……吏!什麽是吏?吏就是官員!負責替皇帝管理國家的人!大清國大了去了,這滿天下得有多少官員?那麽多的人中,清廉的有多少,貪汙的又有多少?……這麽多的官員,而且絕大多數都是有過貪墨的行徑的,如果任用胤禛那樣的眼裏不揉沙子的人去負責整頓,後果會是什麽樣子?根本就不用問,肯定會人心大亂!……官員管理著國家的秩序,雖然目前這些官員很多都不稱職,可是,如果官員們的心亂了,那麽,他們就會不安心做事,而官員們不安心做事,國家的秩序就會產生波動,到時候,吃虧的還不依然是國家,是老百姓?


    “衡臣啊,那你覺得此事交由誰來主持的好?”康熙又開口問道。


    “皇上,臣愚鈍,想不出合適的人選!”張廷玉垂首答道。就像是康熙說的,整頓吏治是一篇大文章,不是那麽好寫的。一旦下筆,就必須堅持下去。一旦中途停下來,就有很大的可能會前功盡棄。而康熙如今已經年近六旬,還不知道能在皇位上再呆多少年。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在康熙駕崩之前,有很大的可能是完不成這一篇大作的。所以,為了使得這件事能繼續下去,這個主持人,也極有可能就會是康熙的繼承人,下一任的皇帝。這麽一個人選,以他張廷玉的聰明,自然是打死也不能說出來的。何況,到目前為止,他真的是想不到哪一個皇子比較合適。而剛才反對老四出麵主持此事,則是因為他十分明白康熙的心思。以那位雍郡王的性子,雖然是此次整頓吏治的事情的提議者,卻絕無可能獨挑大梁,畢竟,安徽的那次就是前車之鑒。無論是康熙還是誰人,都不會放心放出這麽一個猛人。


    “看來,朕這一回要多費一番腦筋了!”康熙自然知道張廷玉的顧慮,所以隻是笑了笑,沒有再朝繼續追問。不過,他也有些苦惱。因為,跟張廷玉一樣,自從那三個兒子各自離開北京城之後,他的日子雖然過得舒心了許多,卻也陷入了尋找接班人的困局。尋常的家庭找不出一個能繼承門庭的都要為難幾分,何況他還是個皇帝。


    “……”


    沒有誰再說話。


    在座的人都知道,自己這一次被康熙叫來,有很大的可能是充做此次整頓吏治的主力的。對此,無論是張廷玉,還是施世綸和尤明堂都沒有什麽特殊的感覺。張廷玉是經曆的多了,施世綸和尤明堂也是有過了清理虧空的經驗,所以都是處之泰然。可是,三人之外卻還有一個趙申喬。


    “這到底叫什麽事兒?”


    趙申喬偷眼看著身邊幾個正在沉思的人,暗暗嘀咕道。他被康熙從江蘇布政使的任上調來京城,沒多久就當上都察院的一把手左都禦使,本還挺興奮的。今天又受到康熙召見,更是喜得不知道該當如何是好。還以為是自己從馬德那片烏雲下麵衝出來之後,紅日當頭,馬上就要再次平步青雲,說不定過幾年連上書房大臣都有機會了……可是現在,他已經沒有了那份心思。他才剛來沒多久呀!可卻被拉過來一起議事,而且議的還是整頓吏治這麽一個敏感的話題——他有這麽受康熙寵信麽?事實上,他跟這位皇帝根本就不熟的呀!自打考上了進士見過一回之後,他就一直在外地做官,幾十年裏,加上近些日子跟康熙見過麵的次數,恐怕還不夠十指之數!……他當然知道,如果能加入進來,並且一起把這件整頓吏治的大事做好,他肯定會得到康熙的讚賞,並且官運亨通,可是,他更加知道,官場險惡!尤其是他自己就不是什麽清廉的人,雖然這些年在馬德的強力監察下,包括他在內的江南三省官員很少敢做出什麽貪贓枉法的事情,可是,很少並不代表沒有。那江南道禦使張楷不還察出了三十多個人嗎?隻不過他做的那些事情還不至於讓馬德把他給轟下布政使的位子罷了。而且,在馬德擔任江南總督以前呢?他不照樣有劣跡?他才不信如果那些官員被逼急了還會放著他的這些劣跡當作沒看見。


    “要不要推薦三爺來主持此事?”


    趙申喬胡思亂想了一陣兒之後,又暗暗想道。雖然現在阿哥們的黨爭隨著老大胤褆,老二胤礽和老八胤禩的紛紛出局已經有些消失的跡象,可是,身為三阿哥禮郡王胤祉的門人,趙申喬卻十分清楚,留在京城的阿哥們依然在暗地裏較著勁兒。胤祉也曾派人去聯絡過他……畢竟,“正大光明”匾下麵的那個座位是那麽的吸引人。


    ……


    “趙愛卿!”


    “臣……臣在!”


    康熙的聲音突然再一次響起,把正在走神的趙申喬給嚇了一跳。慌亂之中,他急忙站起來朝康熙躬身行了一禮。


    “趙愛卿,你剛才在想什麽?怎麽好像有些緊張啊?”康熙的臉上略略帶有一絲不悅的神色。


    “臣……”趙申喬又是一陣慌張。剛才想的什麽能說嗎?如果說出來,恐怕立即就得滾回老家了吧!


    “趙大人,你如果有話,那就說出來,這次皇上召見,就是讓我們各抒己見的。不必有所顧慮!”張廷玉見趙申喬表現不佳,微微皺眉的同時,也開口為其開脫了一下。


    “是啊!趙愛卿,你有話就說。朕不會怪罪你的。”康熙也開口說道。他喜歡在他麵前表現的坦坦蕩蕩的臣子,就像是原先的熊賜履,現在的馬齊,這樣的人,就算有錯,他也願意包容。不能像這兩個人,像高士奇或者張廷玉這樣的也可以。雖然各自有各自的小算盤,可在任何方麵上都是以他這個皇帝為重。可趙申喬的表現卻讓他有些不高興。因為,很顯然,趙申喬剛才在想著什麽事情,而且恐怕不是什麽好事,要不然被他叫了一聲也不應該這麽慌張。


    “臣……臣剛才隻是在想,皇上您、您怎麽會把臣也叫到這裏來……”趙申喬的額頭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被康熙幾人一齊注視並不是什麽讓人愉悅的事情,緊張之下,趙申喬也來不及想什麽別的理由,幹脆把自己藏在心裏的疑問給問了出來。


    “哈哈哈……原來是這件事情。朕還當你在想什麽呢!真是有意思……”康熙大笑了兩聲,說道。


    “趙大人,皇上不叫你來又該叫誰來?你可是左都禦使,負責糾察百官的!這整頓吏治的事情,少了誰,也不能少了你呀!”尤明堂也笑道。


    “可我才剛剛入京不久……”趙申喬分辯道。


    “正因為入京不久,所以趙大人你也就少了許多的關聯。”施世綸接口說道:“少了關聯,自然可以放開手腳,為整頓吏治出一份力!”


    “而且,趙大人你在江蘇的時日不短。江南三省近些年對吏治抓得很緊,雖然不能那裏已經是一片清明,可比起以前卻是好了許多倍。這整頓吏治,自然要防著歪風邪氣死灰複燃,所以,叫你來,也是想讓你傳授一下江蘇的經驗。這,自然也是為了朝廷好!”張廷玉又接著說道。自從見到趙申喬也被召來開始,他就一直在心裏相著康熙這麽做的原因,已經略有所得。


    “原來如此……”那你們為什麽不幹脆把馬德或者張伯行那兩個家夥叫來?比起來,這兩個家夥恐怕比我更加適合參予這件事吧?再者說了,江南官風有所轉變,還不是因為有那個“馬大刀”鎮著?那家夥可是誰都不怕,對誰都不會留情的,我哪能跟人家比?趙申喬雖然嘴是應著,可心裏卻是暗暗叫苦。不過,盡管如此,他也知道自己的這個想法是一廂情願。張伯行是清官,而且是有名的清官,可是,這位兄弟是當初康熙簡拔到江蘇任按察使的,論資曆,恐怕還不夠進入中央,至於馬德,那就更加不能動了。如果把那個家夥調到京城來,那非得炸窩不可!滿天下的官員如果隻有一半死在那家夥的手上,那都能算得上是人家手下留情了。同事這麽多年,他又豈會不了解馬德的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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