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幾個星期一下午,曾本之一次不落都在東湖邊的老鼠尾待著,由於期盼而覺得過於清靜時,反而覺得先前有人盯梢的好處。隨著失望次數增多,曾本之開始懷疑,還有沒有用甲骨文寫的第三封信?


    發現曾小安與鄭雄早已離婚後的第四個星期一下午,也是郝文章被熊達世帶走後的第四個星期一下午,曾本之出小區門沿著黃鸝路往東湖方向走了不到二百米,一輛警用轎車突然停在身邊。沙璐打開左邊車門,從駕駛座上跳下來,繞過車頭將不知所措的曾本之塞進警用轎車。上車之後,曾本之才發現,馬躍之在後排坐著。正要說話,忽然發現沙璐正猛打方向盤,將警用轎車掉過頭來。


    曾本之著急地說:“不行,我有重要的事,要去老鼠尾!”


    沙璐根本不聽他的,轉眼之間就與他要去的老鼠尾背道而馳了。


    曾本之著急地拍打著坐椅,再次重申自己要去老鼠尾有事。


    馬躍之在一旁說:“不就是去等那甲骨文寫的信嗎?守株待兔的事,今天就不要做了。”


    曾本之更急了:“那可不行,萬一錯過了就不好辦了。”


    馬躍之說:“本之兄真是老糊塗了,你可以去郵局查詢呀,再不然下個星期一再去等就是了,是你的信,別人也領不走。”


    沙璐的車開得飛快,一會兒就拐了十幾個彎。眼看已過了水果湖隧道,曾本之隻好麵對現實,回過神來問這是怎麽回事,像是綁架一樣。馬躍之替沙璐辯解,說沙璐去家裏接自己時很客氣,還在柳琴麵前替自己請了半天假。沙璐開車沿著珞獅北路高架走到珞獅南路高架,再穿過南三環來到文化大道上,曾本之很少到這一帶來,直到看到譚鑫培公園,才明白到了江夏區。沙璐依舊一聲不吭,警用轎車穿過江夏城區,來到曾本之和馬躍之都不熟悉的真正的郊區。在那些兩邊都是蔬菜和水稻卻被稱為街道的鄉村公路上走了約十公裏,沙璐終於將警用轎車停在一處岔路口。


    每年十月一到,武漢的氣候就變得格外令人迷戀。眼前的情形也不例外,女人有穿長裙的,也有繼續穿短裙的;男人有短打裝束的,也有西裝革履的。四野的花草,想開花的可以繼續開花,不想開花的可以將葉片打扮得一派嬌黃。


    沙璐仍舊一聲不吭,雙眼死死盯著自己剛剛走過的那條公路。


    曾本之和馬躍之問過好幾遍,也不想再問,心裏猜測與萬乙有關,嘴裏也不想明說。


    不遠處出現一輛商務車,沙璐馬上緊張起來,待商務車離開還有百米左右,沙璐突然啟動警用轎車將公路堵得死死的。沙璐終於開口說:“有勞二位在車裏看著,作個見證。”說完,沙璐下車大步走向那輛商務車。“美女警官,我這是哪裏違章了?”一個戴墨鏡的男人從商務車副駕駛座車窗裏探出頭來說。沙璐正要伸手拉開車門,車門從裏麵打開了。


    萬乙跳了下來,不解地問沙璐:“怎麽在這裏?”


    沙璐躲開萬乙伸過來的手:“我為什麽在這裏,你心裏不明白嗎?你說說,車裏還有什麽人?叫她下來說清楚!你叫不叫,你要是不叫,我就上車叫她下來。”


    話音剛落,真有一個女人從商務車裏跳出來:“我叫易品梅,是萬乙博士的同行。你有事嗎?我好像不認識你。”


    萬乙明白是怎麽回事,他將沙璐拉到公路邊說:“易博士是鄭雄請來的專家。鄭會長安排我們在這裏搞研究。”


    沙璐委屈地說:“哪有像你們這樣搞研究的,天天開著商務車,一男一女在路上兜風。”


    萬乙解釋說:“那是去江北監獄,有些工作在那邊做,不去不行。”


    這時,戴墨鏡的男人從商務車的副駕駛座上跳下來,並且毫不留情地站到萬乙和沙璐中間,嘴裏不停地重複兩個字:“紀律!紀律!”萬乙伸手想拉一拉沙璐的手,沙璐有些不情願,再加上中間還隔著一個人。正在無奈之際,易品梅走上前來,猛推了那戴墨鏡男人一把,同時伸手將沙璐拉過來,告訴她,這些時萬乙除了工作就是給那個當警察的女朋友寫情書,還說待任務完成後,回去時給她一個驚喜。


    沙璐還沒來得及體會喜從天降的滋味,那輛外型像裝甲車的越野車像幽靈一樣出現在商務車後麵。


    熊達世從越野車裏走出來,將沙璐看了幾眼:“我早就發現你在盯梢,想不到還敢跑到這裏來,若不是看你叔叔的麵子,你這台破車也許隻剩下四隻輪子了。”


    沙璐不甘示弱:“你敢再囂張,小心有人將你的尊容連同你的豪車在武漢違規九十四次的記錄全部貼到互聯網上!”


    熊達世一愣:“有那麽多次嗎,是不是武漢警察欺負外地車呀?”


    沙璐說:“這算多嗎,等上個星期的違規也算進來,估計過百是不成問題!”


    熊達世故作鎮靜地說:“不好意思,給美女添麻煩了。我向八寶山起誓,三天之內一定將所有違章記錄全部消除!”


    沙璐很不屑地說:“我曉得你有這種本事!不過你可能還不曉得,武漢q民十分熱愛收藏豪車的違章記錄截圖!”


    “我來看看你車裏是坐著省公安廳長,還是坐著市公安局長!”熊達世說話的語氣軟了下來,他拉開警用轎車車門一看,“想不到哇想不到,身家值多少個億的兩位泰鬥,居然委身在這種破車裏!既然到這裏來了,就請二位泰鬥賞光一起去喝杯茶!”


    沙璐對曾本之和馬躍之說:“去就去,我的車有衛星定位,還有警用電台,同事們看得見我在哪裏,也能聽見我說話,不怕有人搗鬼!”


    曾本之和馬躍之點頭答應後不久,三台汽車依次駛入一處有衛兵荷槍實彈站崗的大門。大門後的山溝很深,山腳下的房子很老舊。曾本之和馬躍之同時想起來,當年抗美援越時,武漢三鎮的人都曉得在江夏區的某個地區有家兵工廠,專門生產高射機槍,運到越南去打美國鬼子的飛機。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那家兵工廠,看情形有些蕭條。如今實力強的軍隊都用導彈打仗,隻有撒哈拉沙漠周邊的國家或者部落打內戰時,才在皮卡汽車上安裝高射機槍,打得贏就窮追猛打,打不贏就一瀉千裏逃之夭夭。沒有訂單,哪怕是造高射機槍的工廠也免不了沒落。一旦生活無著落,為了自己的衣食,往日赫赫有名的兵工廠,不得不為五鬥米折腰,將熊達世這類人奉為上賓。反過來,熊達世他們在做那些總像有不可告人目的之事時,也需要像兵工廠這種可以充分保密的環境。


    汽車在一處車間門口停下來,正趕上一輛卡車在卸銅料。


    熊達世見了便大聲叫:“鄭會長!鄭會長在哪裏?”


    聽到叫聲,鄭雄從車間裏快步走出來,見到曾本之他們,臉上的表情顯得很奇異。


    熊達世迎著鄭雄問:“我們那邊已在用第二車銅料了,你們這也是第二車嗎?”


    鄭雄一邊點頭,一邊問曾本之:“你們怎麽來了?”


    熊達世搶著說:“在路上碰著,就邀請他們過來看看。”


    鄭雄隻好帶著大家在車間裏轉了一圈,不用介紹曾本之也看得出來,車間裏近百號人分成十個班組,每個班組做的都是同一件事:用失蠟法仿製曾侯乙尊盤。聽那些人說話時的口音,基本上是河南南陽一帶的人。曾本之裝做吐痰,將身子探出車間後門,隻見山崖下的一個角落裏堆著一大堆澆鑄工藝失敗產生的廢銅渣。鄭雄後來說,這些是試製作過程中難免會出現的廢品。曾本之不同意廢品之說,因為它們連曾侯乙尊盤的基本模樣都不具備。


    在如此敘述之前,鄭雄措詞謹慎地介紹,自己是按照曾本之提出過的假設方案實施的:先將曾侯乙尊盤最複雜的透空蟠虺紋飾附件,分解成若幹部分,又將每個部分分別做成蠟質紋樣,再將所有蠟件一個一個地連接為一個整體,最後用泥漿一點點、一層層,慢慢地製成一座完整的泥範。為了摸索出經驗,十個班組按不同的數量對透空蟠虺紋附飾進行分解,希望能找出最合適的分船數量。


    僅僅聽鄭雄說話,曾本之就覺得苦不堪言,當初因為成功仿製曾侯乙編鍾而信心滿滿,對仿製難度空前絕後的曾侯乙尊盤也有些輕看了,一著不慎提出這種設想,造成後來這種騎虎難下步步被動的局麵。思想越多他越是明白這種方式的荒誕無稽與不可操作性,且不管那些弱不禁風的蠟質附飾會不會在用泥漿製成泥範的過程中坍塌變形,單單讓澆鑄下去的銅液如人所願地翻山越嶺縱橫馳騁到達必須到達之處,便是一廂情願異想天開的反邏輯。


    眼下鄭雄實行的這種以數量拚質量的方法,是沒有道理的道理,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從某種角度來看,大海撈針和鐵杵磨針這兩種不同的哲學方法,有著殊途同歸的意義。然而,回到春秋楚國,回到臣服於楚的隨的世界,為得到國寶中的國寶,重器中的重器,用失蠟法製作曾侯乙尊盤,一千次中很難有一次成功,那就再增加十倍,一萬次中總會有一次成功,就算楚地的王者們能有耐心如此等待下去,任憑工匠們在那裏憑僥幸做事,但在春秋亂世各地君侯都對稀有青銅實行貿易禁運,為了一套溫酒的尊盤而空耗許多戰略物資,肯定不是年年都要麵對戰火的王者們的選擇,剩下來可供選擇的方法就簡單多了,成功者賞,失敗者斬,果真如此這般采用失蠟法,隻怕楚地的工匠早被殺光了。


    曾本之開始對郝文章心懷期待,與失蠟法采用整體澆鑄的方法不同,範鑄法是將十分繁雜的大型物體分解成十幾個或者幾十個小型部分,再將小型部分做成相應的陶製模型進行澆鑄,成功一塊就等於成功了十幾分之一或者幾十分之一。華姐送給曾本之,曾本之送給郝文章的那塊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就是這樣的小小成功,積少成多,積沙成塔,最終將一個個小的成功焊接在一起,就有可能大功告成,隻要將曾侯乙尊盤盤口上那一圈最難仿製的透空蟠虺紋飾附件仿製出來,就等於曾侯乙尊盤仿製成功了。


    臨出車間大門時,曾本之忍不住問鄭雄:“郝文章呢?怎麽不見他的人?”


    鄭雄看了看熊達世後才回答:“他不在我這裏。”


    熊達世不緊不慢地說:“是這樣的,我與老省長商量後決定的,曾侯乙家的事也得引入競爭機製。我倆各負責一攤。老省長與鄭雄鄭會長已經是搭檔了,鄭會長又是失蠟法的堅定執行者與捍衛者,所以,老省長便掛帥帶上鄭雄鄭會長在這裏進行失蠟法試驗。我們是二選一,剩下來的隻有範鑄法了。正好郝文章是質疑失蠟法,而認可範鑄法的,所以我就千方百計地將他找來,在江北監獄那邊,也是百來號人,十個班組,進行範鑄法試驗。”


    一旁的馬躍之搶先將曾本之想說的話說了:“你們這樣做看上去很先進,不過,總覺得更像是賭博!”


    沙璐同樣搶在熊達世前麵說:“願賭服輸有什麽不好?這叫人算不如天算。”


    曾本之對這類口舌之爭沒興趣,他問鄭雄:“你的老省長呢,怎麽不見人?”


    鄭雄說:“老省長與熊大師有約,每三天同時去對方的場所查看一次,熊大師來我們這裏,老省長自然就去熊大師那裏了。萬乙和易品梅兩位博士,是技術總監,負責兩邊的技術監督。”


    熊達世不無得意地說:“這個遊戲規則是不是製訂得太完美了?”


    馬躍之說:“你以為規則好就可以仿製出曾侯乙尊盤?”


    熊達世說:“鄭雄會長和郝文章老師都說,我們這兩處的青銅製作規模,加起來已相當於當年楚國的青銅製作規模了。因此說成是舉楚國之力不為過吧,楚國當年能做成的事,我們為什麽就做不成呢?”


    易品梅站出來說:“謝謝你們的邀請,讓我有這麽好的機會參加如此了不起的工作。我們兩個管技術的,萬乙是樂觀派,我卻是悲觀派。能不能成功,真的要看天意。別看大的原理我們都懂,可老天爺的原理卻是一去不返。光是做模型的材料就夠折磨人了,當年的楚國大地,空氣的濕度,地表的溫度,肯定與現在不一樣。做模型的沙土中各種物質成分構成,就說鋁和汞這兩種讓青銅大師又愛又怕的物質,做模型之前是多少,絕對沒有人曉得,特別是汞,銅液一澆下去,汞就汽化了,看不見了,找不著了。還有鋁,做青銅少不了鋁,可鋁又會在鑄造過程中形成氣阻,隻要有一點點氣阻,這曾侯乙尊盤上的透空蟠虺紋飾就會變成破破亂亂的絲瓜瓤。這麽多人弄了這麽長時間,一點進展也沒有,我都想打退堂鼓,回南陽當家庭主婦。”


    萬乙連忙說:“其實,一開始我是悲觀派,易品梅是樂觀派,後來我們的角色發生轉換,她接受了我先前的看法,我接受了她先前的觀點。我相信技術的突破就像飛機在天上飛行那樣,隻要飛出對流層,到了平流層,就會順利起來。再說,到目前為止,還隻是我們這些小字輩在折騰,曾老師還沒有出手指點哩!”


    被易品梅的話說得滿臉不高興的熊達世,用極快的速度走到一旁對那個戴墨鏡的男人說了幾句什麽。回過頭來,聽見萬乙的話,他馬上笑著說:“到了關鍵時候一定要請曾先生出手相助。”


    曾本之像是沒有聽見,突然轉過身來,頭也不回地走到警用轎車旁,大聲說:“今天是小外孫的生日,我得趕回去陪他吃蛋糕。”


    沙璐還想與萬乙纏綿幾句,曾本之火了:“是你將我綁架到這裏來的,你再不送我們回去,我就將你這破車砸了!”


    沙璐到底是當警察的,馬上意識到什麽,不僅迅速打開車門,還打開警用電台,與同事應答了幾句,告知自己的方位,還說自己正與那位爭當本年度違規冠軍的車主在一起。同事顯然明白沙璐所指,馬上問她有沒有試試那輛霸王級的越野車。如此對話說過,曾本之和馬躍之已經在車上坐穩了。


    熊達世揮揮手,讓站在車頭前麵的戴墨鏡的男人閃開。


    沙璐一踩油門,普普通通的警用轎車頓時像賽車那樣猛地躥出老遠。


    出了兵工廠大門,馬躍之才問,曾本之剛才為什麽突然發火。曾本之也不清楚,隻是猜測,大家在一起說得正熱鬧時,突然發現鄭雄不斷地朝自己使眼色。曾本之下意識地覺得不是什麽好事,便想到三十六計走為高。馬躍之這才想到那個戴墨鏡的男人,站在車頭前麵的樣子像是不讓沙璐開車離開。他開始懷疑,是不是熊達世暗中使壞,不想讓他們離開,留下來助紂為虐為虎作倀。


    沙璐像是沒聽到他們的話,一路上將車開得飛快不說,還將警報器打開,不停地嗚嗚怪叫。從兵工廠通往一〇七國道的專用公路有十公裏左右,臨近黃昏,路上的車輛與行人很少,不時有野兔或者黃鼠狼放肆橫穿,在最險峻的一處山溝裏,一隻大狗正沿著公路追逐一隻狐狸。一開始曾本之和馬躍之還以為狐狸被嚇壞了,忘記要盡快躲進漫山遍野的灌木叢中的求生秘訣。直到沙璐快追上它們時,狐狸突然橫穿公路,他們才覺得狐狸太聰明了。可歎那隻大狗,都已經轉身往公路中央跑了,忽然發現有鋼鐵巨獸撲過來,情急之下趕緊回頭,差點被卷進車輪下麵。


    終於駛上一〇七國道時,沙璐關掉警報器後長出了一口氣,這才告訴曾本之和馬躍之,她與萬乙擁抱時,萬乙小聲責怪他們不該自投羅網,要她趕緊帶兩位老師離開,熊達世早就要老省長一起想辦法,將曾老師弄進來,給仿製曾侯乙尊盤的工作,增加一個最大的保險係數。因為鄭雄堅決不同意才沒有行動。鄭雄的理由很簡單,如果曾老師有辦法仿製曾侯乙尊盤,十幾年前就動手了,而不會留到現在。


    馬躍之很欣賞鄭雄,關鍵時候還能如此說話,可見他還沒有泯滅天良。


    見曾本之沒有做聲,沙璐就說,這種表揚的話,比罵人還難聽。


    無論他倆說什麽,曾本之都不肯開口。過了湯遜湖,前麵就是武昌城區了,馬躍之還在同沙璐說話。不知什麽時候,他倆的話題已經轉到交通違章上麵。馬躍之不相信熊達世的豪華越野車有接近一百次的違章記錄,他以為沙璐是在訛熊達世。沙璐說是真的,為了查清楚萬乙的行蹤,她試著以車找人,果然發現鄭雄、熊達世和老省長的車,都有在兵工廠出來的那段公路上的超速記錄。僅在這一處,熊達世的車超速次數就有二十幾次。沙璐第一次到這條路上盯梢,就發現萬乙與易品梅坐著那輛商務車同進同出。雖然心裏很生氣,她還是等到第二次和第三次發現萬乙和易品梅總是如此親密地出現在這條公路上,這才決定請馬躍之和曾本之出麵,一是作個見證,二是想讓他倆好好教訓一下萬乙,沒想到捅了一隻馬蜂窩,差點將兩隻老綿羊送進狼窩。馬躍之安慰沙璐,說當著大家的麵,將曾侯乙尊盤這層窗戶紙捅破了,未必不是好事。


    見曾本之仍舊一聲不吭,馬躍之就讓沙璐先送曾本之回家,回過頭來再送自己。


    警用轎車在省博物館門前拐上黃鸝路,眼看就要到曾本之的家了,馬躍之實在忍不住問:“本之兄,用***時代大煉鋼鐵的方法仿製曾侯乙尊盤,有沒有成功的可能?”


    曾本之沒有回答不說,還反過來問他:“躍之兄,沒有收到的信真的可以去郵局查詢嗎?”


    馬躍之對曾本之答非所問有些不滿:“你這人怎麽如此弱不禁風,一點小意外就嚇走了魂。”


    曾本之說:“姓馬的人才會被人嚇走了魂。我問你的話,你怎麽不回答。郵局裏可以查快遞和掛號信,難道他們服務水平提得很高,連普通的平信也能查詢了?”


    馬躍之說:“是我先問你的,青銅重器這一行,是不是改變學術傳統,也搞***那樣的政治運動?”


    曾本之下車後,馬躍之生氣地跟著他走到單元門前,按響門鈴後,衝著對講機大聲說:“楚楚,你外公曾本之膽小如鼠,連三年級的小女生都不如!”


    曾本之沒有同馬躍之計較,上樓後一進家門,曾小安就上來問,馬躍之為什麽要說那些話。曾本之將這天下午的經過說了一遍,最後才表示,不知為什麽他也挺願意與馬躍之吵架,覺得那樣做了,就將身上的晦氣全甩掉了。


    接下來的日子過得很快,這個星期一來,那個星期一去,第三個星期一剛過完,第四個星期一又到了。隻要是星期一,曾本之必定按照習慣去東湖邊的老鼠尾獨自待一下午。同樣是等待,同樣等不來第三封用甲骨文寫的信,曾本之本當一次比一次焦急,事實正好相反,曾本之的心情一次比一次輕鬆。某個星期一下午,他空手離開東湖邊的老鼠尾往家裏走時,居然挺有閑情逸致地哼起一首經常聽曾小安在家裏哼唱的流行歌曲。曾本之明知自己唱得很不好聽,但還是堅持唱下去。


    這天晚上,曾本之非要同安靜慶賀一下。


    老夫老妻地慶賀完了,曾本之才告訴臉上表情半是興奮半是嬌羞的安靜,他終於想清楚那兩封用甲骨文寫的信出自誰的手了。


    第二天上午八點三十分,曾本之準時去楚學院六樓的“楚弓楚得”室,剛打開門,還沒來得及對著曾侯乙尊盤彩色照片凝思,就聽到有人在外麵敲門。這種小心翼翼的敲門聲,曾經是曾本之最熟悉不過的。曾本之不輕不重地咳了一聲,推門進來的果然是鄭雄。


    鄭雄謙卑地說:“曾老師早上好!”


    曾本之無動於衷地回答:“鄭會長早上也好!”


    鄭雄更加謙卑了:“我給曾老師送院士申報登記表來了。”


    說著,鄭雄就將一遝表格遞了上來。


    曾本之看也沒看就說:“你是有其他事情吧,不妨如實說來聽聽!”


    鄭雄說:“到底是老師,不用多說,您就明白我的心思。的確,我們遇上大難題了。那天您離開兵工廠後,老省長和熊達世一起給我們下死任務,十月底必須將曾侯乙尊盤仿製成功。如此才能在春節以後派上大用場。您也曾教過我們,像老三口那種級別的青銅大盜,想將一件新做的偽器做舊,起碼也要三個月時間。老省長和熊達世預留的三個月,就是為了給仿製的曾侯乙尊盤做舊。十月底已經過了幾天,隻有最後幾天,就算將我的血肉化成銅水,將我的骨頭做成模型,也無法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將曾侯乙尊盤仿製出來。萬般無奈,隻好求曾老師再次指點迷津!”


    曾本之說:“你當眾獻媚說某某某是當代的楚莊王時怎麽不請我指點迷津?你鑽頭不顧屁股想當會長時怎麽不請我指點迷津?你下四十五歲進水果湖五十五歲進中南海的決心時怎麽不請我指點迷津?”


    鄭雄說:“那時候是犯糊塗,現在是真的不明白!”


    曾本之說:“要我指點迷津也未嚐不可,不過你得將馬老師請來,我們三人當麵,將一筆舊賬算清楚。”


    鄭雄一邊答應一邊就往外走,要去接馬躍之。


    鄭雄出門不到五分鍾,就返回來了。


    曾本之還在自己辦公室裏清理剛才說過的話,看著站在鄭雄前麵的馬躍之,他不禁啞然失笑。三個人圍著沙發坐下來,曾本之要鄭雄將先前說過的話重複一遍。鄭雄很聽話,加上表述能力又強,三言兩語就將自己要見二位老師的目的說得一清二楚。


    曾本之看了馬躍之一眼,又看了鄭雄一眼:“我說話算數,隻要你將郝嘉當年的死因說清楚,我就幫這個忙。”


    鄭雄小聲地叫起來:“大家都曉得,他是跳樓自殺的呀!”


    曾本之說:“這個不用你說,我們隻想弄清楚,是什麽原因造成他跳樓自殺?”


    鄭雄說:“我明白您所指的是什麽。郝嘉當年以第一副院長的名義帶領全院的人上街,這些都是明明白白的事情!”


    曾本之說:“你不要裝糊塗,後期你是專案組成員,當時的政策你能不清楚?對任何人的指控都得有錄音、錄像或者照片作為依據。我記得當時你有一部傻瓜相機,你也跟著郝嘉他們上街了,後來你說相機在長江大橋上不小心弄掉了。”


    鄭雄說:“的的確確是弄掉了。”


    曾本之從抽屜裏取出一張自己的照片,指著左上角的一個斑點說:“郝嘉死後,專案組要結案,你的老省長是當時的專案組長,為了讓我這個第二副院長簽字確認,他給我看過幾張在長江大橋上拍攝的照片,那些照片,每張的左上角上都有一個類似的斑點。他沒有說是誰拍攝的,隻是憑此證明他沒有冤枉郝嘉。這麽多年,我一直在楚學院裏尋找有類似斑點的照片,我堅信那些照片一定是楚學院的人拍攝的。我的這張照片也是你拍攝的,今年清明前,整理辦公室時,才從一本舊筆記本中找出來。我這樣說了,你大概就會明白,為什麽從那時起,在你麵前我脾氣突然變壞了!”


    馬躍之張了張嘴像是要說話,曾本之攔住他,說是今天特地請馬躍之來,隻是先讓他當個證人,接下來他倆再單獨說話。馬躍之還想說,自己是不請自來。曾本之更有理由不讓他說話,讓他當好證人就行。


    曾本之繼續對鄭雄說:“郝嘉是好人,也是真正的男人,他將所有事情全攬在自己身上,天大的責任由他一肩扛起來。你,鄭雄,還有你給我拍的照片,都在這裏,我隻想聽你說一句實話。”


    鄭雄說:“您為什麽要揪著我不放呢,其實我內心裏也苦不堪言呀!”


    曾本之說:“我要你說實話,還有一個原因,盡管後來是我推薦你當楚學院院長,但我總覺得以我的力量不可能讓你從一個普通的研究員,一躍成為一院之長,我想這中間是有蹊蹺的。”


    鄭雄說:“聽您這樣說話,真的讓我無地自容。楚學院院長一職,傳統上是由青銅重器這條線上的人擔任,您年事漸高不得不退居二線,剩下來的這幫弟子,除了我,您也沒有別人可選擇。”


    曾本之說:“這句話可以列入年度最無恥語錄。坦率地說,我不是選擇你當院長,而是選擇曾侯乙尊盤當院長!同樣,我不是選擇你做女婿,而是選擇曾侯乙尊盤做女婿!這句話也可以列入年度最無恥語錄。我倆扯平了!我不用出賣二字,我用揭發二字行嗎?”


    鄭雄沉默了一陣才說:“您真的有辦法仿製曾侯乙尊盤嗎?”


    曾本之說:“隻要你夠坦白,我就有辦法。”


    鄭雄說:“算上今天,離月底隻剩幾天了,與您一起工作生活這麽多年,我怎麽就沒有丁點察覺您還留著錦囊妙計呢?”


    曾本之說:“你也沒有料到因為鼻屎院士之事被我攆出家門吧?”


    鄭雄說:“是的。我想到過總有那樣的一天,卻沒有想到別人最羨慕的院士稱號,讓你那麽反感。”


    曾本之說:“趁我現在對你還不像院士名頭那樣反感,趕緊說吧!”


    鄭雄看了馬躍之一眼,再看曾本之一眼,幾經反複之後,終於開口說:“是我幹的!”


    屋子裏突然變得比冰窖還冷。也不知過了多久,馬躍之霍地站起來,拿起一個茶杯狠狠摔在地板上。像是連鎖反應,曾本之也將自己麵前的茶杯摔碎了。最後是鄭雄,他沒有摔茶杯,他摔的是茶壺,連同半壺水一起砸在地板上。


    “我也是逼上梁山!”鄭雄幾乎要哭了。


    三個人一齊動手,將地板上的茶杯與茶壺碎片收拾幹淨。


    重新坐定後,曾本之像冰雕一樣對鄭雄說:“找一個那兩個家夥既不在兵工廠也不在江北監獄的日子,你向他們宣布曾侯乙尊盤仿製成功了。”


    鄭雄瞪大眼睛問:“他們回來後要看實物,我可不會指鹿為馬!”


    曾本之說:“這好辦,就說埋在地下了。天下的青銅偽器不是都要做舊嗎,三個月內,多埋一天就會更像真的一些。”


    鄭雄說:“以後呢?”


    曾本之說:“以後有以後的辦法。”


    鄭雄想了想,也覺得隻有這樣,說不定還能置死地而後生。當著曾本之的麵,鄭雄給老省長打電話,說是曾侯乙尊盤仿製成功了。屋子裏的人都能聽到手機裏傳來既驚喜又懷疑的聲音,老省長說他和熊達世馬上飛回武漢。按照曾本之的設計,鄭雄要他倆不必改變行程,因為趕時間,他直接將仿製的曾侯乙尊盤進行做舊了,趕回來也看不見。屋子裏的人都能聽見老省長在那邊罵鄭雄太膽大妄為了。罵著罵著,老省長的口氣就和緩下來。後來才知道老省長正與熊達世在一起,熊達世在旁卜卦說是大吉,他才相信鄭雄了。不過,他倆還是堅持要回來看看,哪怕看一眼那處做舊用的糞坑。打完電話,鄭雄才告訴曾本之,老省長和熊達世昨天結伴去了北京。


    曾本之不想說這些了,一轉話題突然問鄭雄:“現在你還相信失蠟法嗎?”


    鄭雄長歎一聲:“說實話,我從來就沒有相信過。就像我與曾小安的婚姻。我是一個現實主義者。世界上沒有不信奉現實主義的人,別看曾侯乙尊盤製作得那樣浪漫,那也局限於內心,真正製作起來還得服從基本常識。”


    鄭雄發了一通不像牢騷的牢騷,從上大學開始,不管持什麽觀點的老師,都說古今中外從無例外,人們總是用身邊容易得到的材料和最熟悉方便的方法來製作自身所需之物,能有簡單有效的方法,就絕對不冒險使用複雜而又沒有把握的工藝。可是突然間,曾本之獨出心裁提出失蠟法假設,從殷商到春秋,從無失蠟法的文字記錄,也沒有失蠟法的實證之物的發現,通過這些時親手仿製曾侯乙尊盤,讓他更加明白,用失蠟法澆鑄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比在街上花兩元人民幣買一張彩票卻中了兩億元大獎還要難。能夠製成透空蟠虺紋飾附件的楚國工匠,絕對不會蠢到有現成的範鑄法不用,而用那鼻屎一樣的失蠟法。


    聽到鄭雄用“鼻屎”二字來形容失蠟法,曾本之的心裏為之一震。


    鄭雄要走,曾本之沒有挽留之意,他拿起鄭雄送來的厚厚一遝申報院士的表格,一把把地撕得粉碎,再裝進一隻文件袋裏,讓鄭雄從哪裏領來的,還到哪裏去。


    鄭雄那比青銅還要沉重的兩條腿好不容易挪到門口,又猶猶豫豫地停下來。


    曾本之明白他心中所想,就說:“萬不得已時,你可以找郝文章。哪怕他們非要看你仿製的曾侯乙尊盤,他也有辦法。不過你要小心一點,他可不是一般的人,對你來說他是名人之後。”


    “不就是郝嘉的私生子嗎,我早就看出來了。”


    說完這話,鄭雄不再猶豫,兩腿變成了彈簧,嗖嗖幾下就走不見了。


    整個六樓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後,馬躍之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意思是說,自己是不是可以說話了?曾本之沉重地點了點頭。


    馬躍之往痰盂裏吐了一口痰,才說:“我算是見識了與青銅重器決絕的心長著什麽樣子。本之兄,恭喜你呀,楚學院又變純潔一些了。不過,我還是替你著急,曾侯乙尊盤的事明明八字沒有一撇,你讓鄭雄說是仿製成功了。萬一人家非要看實物,又如何是好?”


    曾本之請馬躍之不要著急,就在辦公室裏靜觀其變。


    下午五點整,辦公室的電話響了,是鄭雄打來的。


    鄭雄和郝文章剛剛送走歡天喜地的老省長和熊達世。他們二位從北京飛回武漢,直奔人去樓空的兵工廠。仿製曾侯乙尊盤的車間裏隻剩下鄭雄一個人,其餘的人,包括萬乙和易品梅都被鄭雄放走了。江北監獄那邊也是如此,偌大的青銅工藝品車間隻剩下郝文章一個人。鄭雄按曾本之的話說了,並將一處事先準備好用來做舊的臭糞坑指給老省長和熊達世看。那二人堅決要將臭糞坑裏的所謂曾侯乙尊盤挖出來看一眼時,鄭雄便將郝文章從江北監獄叫過來。鄭雄很平靜地說,他實在沒有想到,郝文章真的拿出一塊用青銅製作,說巧奪天工可能有些過頭,說是以假亂真則還嫌不足的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他更沒想到老省長和熊達世會激動得眼眶都濕了,衝著西邊的太陽說的話不同,意思卻一樣,都是表達對某種事物的最高期望與祈盼。


    郝文章將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拿回去時,老省長和熊達世同時問,曾侯乙尊盤的成功仿製,是用失蠟法,還是用範鑄法。


    鄭雄讓郝文章回答。


    郝文章毫不猶豫地說出三個字:範鑄法。


    鄭雄將全部經過說完之後,郝文章也拿過手機說了幾句,他請曾本之轉告曾小安,自己一切都好,接下來還要在兵工廠這裏守著臭糞坑,直到所謂仿製的曾侯乙尊盤做舊期滿。曾本之當然明白,這是鄭雄將他扣做人質。


    馬躍之先前一直擔心,既然說曾侯乙尊盤仿製成功了,就得拿實物給人家看,沒有實物,想要哄騙人家,讓人家確信無疑,僅憑三寸不爛之舌絕對不行。聽了鄭雄和郝文章的電話解釋後,馬躍之頗為歎服地表示,真沒想到曾本之原來也是老奸巨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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