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中靜得出奇。


    慈鋒這些故事太稀罕,以至於大夥兒都聽得尤為入神。


    盡管慈鋒描述得平鋪直敘,卻不妨礙眾人聽見其心中的苦痛,可以想見海嘯是其一生的夢魘。


    不過在座的到底沒多少人見過大浪大潮,更別說海嘯。


    沒有相似的經曆,便難以感同身受,隻是在不知不覺間,他們看向慈鋒的眼神中已少了幾分怒意,多了一分憐憫。


    或許隻有當麵對大自然這類無可抗力時,人們的心才能打破壁壘,相互走近。


    慈鋒稍作停頓,收拾了一番心情,接著往下說。


    “當我醒來時,已被紅衣教救起。


    他們說是在礁石上發現的我,再沒發現其他人。


    紅衣教在了解到我的情況後,稱我為幸運兒,把我帶到了中州。


    他們給了我份碼頭差事,讓我能自力更生。


    可那兒離海太近了,每天都能聽到瞧見潮起潮落,也讓我總想起那次海嘯。


    那段時日,我食難下咽,寢難安枕。


    最終,我選擇了離開,去往中州更深處,幫母親看看這片她心中所向往的土地。


    在這段路途中,我發現中州也不見得有多麽富饒。


    隻是這裏的人們,更不服輸,他們會盡力用自己的雙手和智慧去適應環境。


    土地太潮,那便建高腳屋。


    常年雨水傾盆,那就把屋頂做為斜麵。


    我至今仍未想通,如何在自己的家鄉防抗海嘯,解決耕種問題。


    但至少已明白了,能靠織就,靠火炕頭,安度嚴冬。


    於是,我也知道了,永遠隻有自己的家鄉最美。


    隻可惜,再沒有機會去看一眼了。”


    說到這,慈鋒眉目間略過一瞬遺憾,但很快便被希望和喜色填充。


    “也許我還真是萬般不幸中難得的幸運兒。


    正是在那時候,我遇上了石將軍。


    他讓我感受到了,江湖兒女天下為家的感覺。


    同他說話很舒服,與他相處很輕鬆,無依無靠,沒有任何羈絆的我,當時便認定了這個人,決定永遠追隨。


    投身軍營,便是衝著他去的。


    很慶幸,石將軍也對我另眼相待。


    不僅將我納入麾下,更是視若己出。


    我也找到了真正家的感覺。


    再後來,便是東瀛聯手瓦剌及數個小邦侵襲中州之事了……”


    慈鋒沒有繼續講下去,因為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洛飄零都清楚。


    雪清歡理了理思路,問道:“也便是說,石將軍知道你是東瀛人?”


    慈鋒道:“知道。初次偶遇時,我正從溪水裏撈了條魚,準備切片生吃,將軍見多識廣,知道這吃法在中州已消弭多時,便在私底下特意問了我。”


    雪清歡瞥了瞥洛飄零,心道:“現今石府的幸存者中,慈鋒年紀確實要大些,洛飄零這些後輩不清楚慈鋒的過往之事倒也無可厚非。”


    似是料知眾人會有所臆測,慈鋒補充道:“不過石府中,也隻有石將軍知道我的身份。”


    雪清歡道:“石將軍也特意幫你隱瞞?”


    慈鋒點頭道:“戰亂初始,石將軍便找我談過話,要我回避此戰,但我表明了自己的態度,願意為中州抵禦外侮流血賣命,即便敵人是我的家鄉人。石將軍本有猶豫,不過最終還是讓我參加了那次戰役。曆經那三年多的戰爭紛亂後,東瀛人在中州地域上的仇恨值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頂峰,石將軍擔心我的東瀛人身份一旦被知曉,一來難以在軍中立威,二來恐有性命之憂,遂決定幫我將這個秘密永遠守下去。”


    雪清歡長歎口氣,道:“石將軍沒有失信。”


    慈鋒稍稍抬頭,看向高處的燈火,火光挺拔明亮,就好似他人生道路那位最重要那位引路人一般,燃燒自己,照亮他人。


    慈鋒鄭重道:“沒有,將軍對我恩同再造,是我慈鋒的再生父母!”


    俞樂忽而出聲道:“紅衣教也沒將你的身份泄露出去。”


    慈鋒苦笑道:“畢竟我隻是個小人物,他們不會把心思放在我身上。”


    俞樂道:“非也非也,隻要他們知道這回事,你還是有利用價值。”


    慈鋒不語,但已是默認。


    俞樂緊接道:“紅衣教對你亦有恩情。”


    慈鋒道:“救命之恩。”


    俞樂道:“所以,當紅衣教找上你,你也會報恩?”


    慈鋒道:“會。”


    到了這時候,眾人也聽明白了這出背叛戲碼的大致情況,卻不知該如何去評判慈鋒的所作所為。


    後麵的細枝末節,或有人認為已不重要,但有些人卻一定要問個清楚。


    雪清歡道:“這次也是紅衣教找上你的?”


    “是。”慈鋒強裝笑顏,看了看阮穀和薇薇,接著道,“原以為帶著他們去綠水青山和田間小路上走走,能讓他們放鬆心情,怎料剛出江寧郡後不久,便被盯上了。”


    雪清歡道:“紅衣教要你做什麽?”


    慈鋒道:“做莊交易。”


    雪清歡道:“什麽交易?”


    慈鋒道:“我們在做的事,也送一份消息給他們,若有副閣主的蹤跡,及時告知他們。”


    雪清歡心知慈鋒口中的事和聽雨閣有關,也沒打算細問,說道:“他們許你什麽好處?”


    慈鋒道:“一路上,不對小薇和小阮下手。”


    雪清歡一陣無言,而後說道:“這是威脅!”


    慈鋒道:“可我隻能答應。”


    眾人聞言不禁一怔,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便是如此,在麵對親近之人受威脅時,他們若心中還有情,便別無他選。


    這回,阮穀也忍不住眼眶中的淚水,不爭氣地淚失衣襟。


    他也明白過來,為何慈鋒會說沒能保護好他們,向他道歉。


    雪清歡道:“不過,慈兄給予紅衣教的線索似乎極為有限,尤其是在巽風穀這件事上。”


    慈鋒道:“畢竟那時已在副閣主身旁,信息稍為簡略點,他們也能理解那難處。”


    雪清歡道:“即便他們真的被引來,想必你也另有打算吧?”


    慈鋒朝雪清歡投去一個滿懷感激的眼神,說道:“至少,我不會讓任何人在我之前倒下。”


    俞樂嘿嘿笑道:“可惜的是,紅衣教那些笨蛋沒跟來,跟來的確是我們。”


    慈鋒道:“最起碼大家到如今還是相安無事。”


    俞樂道:“這倒是不錯,不過我還是奇怪,你為何在明知那黑炭條是計的情況下,依然將計就計?”


    慈鋒道:“小洛,確實很聰明,但他也是我從小看到大的,他的心思自然也能看出來一些。我明白他想通過這點證明我們閣中沒有出現內鬼,把這些都歸咎於爾等造謠,可我卻無法再自欺欺人。”


    小洛,這稱呼洛飄零已很久沒聽到了,而今聽來仍是那麽親切,可卻是那麽遙遠,也許以後再也無法聽見了。


    洛飄零已不再斟酒,他雙目通紅,凝視著慈鋒。


    慈鋒也同在回看著他。


    酒勁並未能擾亂洛飄零的判斷,反而那種源自腦海中的疼痛讓他愈加清醒。


    他輕易能瞧出那雙眼中飽含著祝福,他沒想到慈鋒竟早已做出了抉擇,現在,在他心中隻剩最後一個疑問。


    洛飄零道:“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慈鋒似也在等待著洛飄零開口,他回道:“你說。”


    洛飄零道:“石府那一夜之前,紅衣教有沒有找過你?”


    “有。”慈鋒坦誠道,他自然知道洛飄零所指的那一夜便是石府遭襲那夜,他接著解釋道,“隻是,那是發生在之前兩年,那兩年中,他們來找過我兩次,我以各為其主為由拒絕了他們的邀請。或許那時我除了東瀛人身份外,他們再無法掐住我的任何命脈,便沒有用強。沒成想,後來他們會去聯合其他幫派對石府下手。”


    慈鋒見洛飄零並沒有回應,又說道:“小洛,這或許是我最後一次叫你小洛了。你,信不信我?”


    洛飄零緩緩合上了雙眼,道:“信!”


    慈鋒笑了,笑得很僵硬。


    他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時候他對著四五個孩童,無所適從,隻能尷尬而僵硬地陪笑。


    直到與這些孩童慢慢熟稔後,他發現他們的可愛之處,也漸漸地把他們當作自己的孩子來照看。


    雪清歡道:“真相即使如此,那總結起來也無非四個字‘情有可原’,我想洛公子本便無意追究下去,慈兄弟難道不打算回頭是岸?”


    慈鋒笑著搖了搖頭,道:“回不去了,這一路行來,我已罪孽深重。”


    雪清歡愣了片刻,才品出慈鋒話語中的意味,想來紅衣教這一路上提出的要求絕不會少。


    俞樂笑道:“看來慈鋒兄是沒打算活命了?在下倒是好奇,你為自己準備了怎樣的死法?”


    慈鋒回以一笑,道:“紅衣教的恩情,我也算是還完了。對於石府,我還略有虧欠,俞公子屢屢挑釁我們副閣主,副閣主大人大量不預計較,可我卻不打算放過你!”


    俞樂笑得更歡樂,道:“嘿,在下今晚可沒打算出這六合樓,慈鋒兄難道要在這兒動手?”


    慈鋒道:“石府兒郎,隻有站著死,沒有跪著活!既然再無上戰場拚殺的機會,聽說俞公子近年功力見長,而這六合樓也是臥虎藏龍,也正好讓我試試深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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