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四五十年前,中州大地上,還沒有無涯海這稱呼。


    在中州西部這偏僻一隅裏,雖覆蓋著一片黃沙,卻仍隨眼見綠。


    這兒有個村落,民風淳樸,人人都不求回報,默默付出。


    也因此,村子極為富庶,應有盡有。


    路過此地的客人竟發現,在這村子裏即便好吃懶做,亦不會被餓死,也不會受人排斥。


    於是,越來越多外來者成為這個村子的新成員。


    可以想見,在接下來的時日中,整個村子裏好吃懶做者愈來愈多,而不勞而獲的歪風則肆意增長,默默付出的人越來越少了。


    富庶的村子就此墮落,綠洲也逐步退化,無涯海漸漸成型。


    曆經三十來載,本有數百人的村子隻剩下二十來人。


    當中沒有老人,因為沒人有餘力去照顧風燭殘年的老人。


    當中沒有小孩,因為孩子們無法得到悉心照料,還未長大,便早早夭折。


    當中也少有女人,長得好看些的,早已抓住機會和過往來客離開了村莊。


    這幾乎是村子最不堪的時候,即便是外夷入侵那段時日,都不見得有這般淒慘。


    或許連外夷都看不上這兒。


    所謂否極泰來,眼看村子即將不複存在,就在那一年,隨著三個男子在短時間內先後到來,一切隨之改變。


    最早到來的男子,個頭矮小,長相也不討喜,他帶著個俏媳婦,讓村裏人好生豔羨。


    這人既擅長廚藝,又懂得耕種,為了幫村裏人活下去,他發動大夥因地製宜,自耕自種。


    來的第二人是個大塊頭,禿著頭,鼻子有點像豬一樣拱起,人也和豬一樣老實。


    老實人長於木工基建,他能做出許多工具,改善大家的勞動條件,他還讓村子裏那些年久失修的房屋煥然一新。


    第三人是個大胡子,跟他同來的有九個士兵,他帶來了軍隊中的嚴肅紀律,也帶來了治理風沙的方法,徹底讓村子重新煥發生機。


    在這三人的協力分工下,短短兩年間,小村莊便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村子重命名為天涯小鎮,與過去劃清界限。


    三人也因此深得人心,備受推崇。


    一山難容二虎,隻因人心貪得無厭。


    或許正如天涯小鎮是無涯海中的唯一綠洲般,天涯小鎮也是這些人心中瀚海的一葉扁舟,三人幾經塵世洗禮,再無太多野心,便選擇同舟共濟。


    抑或許三人在來到此地之前,同樣都出身軍旅,雖分工有異,但信任不變。


    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讓三人能放下所有芥蒂,安然相處。


    那是一個名字——石鑫。


    矮個子和老實人都曾是石鑫舊部,而大胡子則曾與石鑫共事過,受過石鑫數次恩惠。


    既然上天安排他們在此相遇,他們便也不會辜負石將軍的期待。


    最終他們理所當然成了這天涯小鎮的領頭人。


    早在一個月前,笑麵彌勒等三十餘個外來之客想借著夜色悄悄溜走,卻被無情攔下,三人也無一露麵。


    而眼下,這三人盡皆站在鎮口,正要為一行二十來人送行。


    至於笑麵彌勒等人,則已在這美麗夜色中沉醉。


    大胡子現在的名字叫郝大官。


    老實人現在的名字叫甄老實。


    矮個子現在的名字便是矮掌櫃。


    矮掌櫃衝著洛飄零畢恭畢敬地做了個揖,本是善為健談的他,此刻舌頭卻不知為何有些僵硬,道:“公子,我們這些老家夥恐怕是無法相隨左右了。”


    盡管矮掌櫃強撐著笑臉,可那語氣中卻掩愧疚與自責。


    洛飄零朝小鎮深處瞥了一眼,那兒似有七八道目光極為關切地朝他們這方向張望著。


    他朝三人微微一笑,道:“我明白。”


    矮掌櫃抿了抿嘴,這答案他並非未曾料到,隻是當洛飄零回答得如此雲淡風輕時,他終究情難自已,膝下一軟,啪嗒下跪。


    洛飄零全無功夫,自然反應不及,隻能趕忙湊上前,要將矮掌櫃攙起。


    誰知一個還沒扶起來,後麵倆也跟著跪下了。


    “公子,我們對不起石將軍,也對不起你啊!——”矮掌櫃難抑涕淚,哭道。


    “是啊,洛公子,我們對不起你,對不起石將軍。”郝大官和甄老實連聲道。


    洛飄零忙道:“三位言重了。三位早已不是孤家寡人,而是各自成了家,立了業,也有了更重要的人事物需守護,在今日這般混亂局麵下,三位還願看在石將軍麵上鼎力相助,已是仁至義盡,何來對不起之說。”


    言罷,洛飄零整了整衣襟,後退三步,徑直跪下,邊磕頭邊道:“是洛某該謝謝你們。”


    洛飄零這麽一拜,其身後二十餘人也不敢怠慢,接連下跪叩首,道:“是聽雨閣該感謝各位。”


    見此局麵,矮掌櫃三人隻得作罷。


    “公子快請起,各位快請起,我等受不住啊!”反倒是矮掌櫃趕過來將洛飄零扶起。


    矮掌櫃凝視著麵前這溫潤如玉的年輕男子,心中感慨無限。


    四年前,在他們聞知石府覆滅後,他們便曾多方打聽過,得知石將軍子嗣無一存活。


    除了悲憤外,他們也無可奈何。


    再後來,他們聽說石將軍養女夢朝歌出現在了聽雨閣,聽雨閣中多是石府舊人,他們便看到了一束微光。


    他們推測,石將軍深知與他有血緣關係之人定無法保命,故而才讓龍耀想方設法保下夢朝歌的性命。


    這般做法,便是為了有朝一日,當中州再需要石府時,可有一人能以石府的這個身份,號令他們這些忠肝義膽的石府舊部,拋頭顱,灑熱血!


    在他們看來,夢朝歌無疑就是石府覆滅後殘存的旗幟,而現在扛起這把旗子的,便是洛飄零,還有聽雨閣。


    可當把握這杆旗幟的人,終有一天出現在他們麵前時,他們才發現江湖之險惡,已不是他們能應付得來的,他們無力,更無心去折騰。


    他們隻能在力所能及的範圍裏,盡量提供幫助。


    最終,這人讓他們接二連三地大開眼界,日食,沙塵暴,天葬,這些初時聽來不可思議,可在經過周密部署和推算後,又切實可行,到最後一一實現時,他們內心產生了動搖。


    理智告訴他們,這世上若有一人能比肩石鑫石將軍,那便是他——洛飄零!


    隻要洛飄零開口,他們必定會為他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但他們卻無法不顧及心中的情,他們現在有了太多羈絆,無法做到大無畏的舍生取義。


    來送別時,他們內心當然是矛盾的,他們害怕洛飄零開口,因為他們無力拒絕,他們也怕洛飄零一聲不吭,因為他們會因此感到不安。


    矮掌櫃的雙眼掛滿了淚花,把抓著洛飄零的手,道:“老矮無法隨公子一同離去,但老矮能保證,若中州再有危難之際,那些彈丸小邦再敢有何非分之想,我們這幫弟兄定叫他們有來無回!”


    “我相信。”洛飄零回答得很簡練,卻也很鄭重。


    矮掌櫃牢牢握緊了洛飄零的手,心中之情溢於言表。


    洛飄零道:“不過,我還有件事放心不下。”


    矮掌櫃緊張道:“何事?”


    洛飄零道:“接下來大半年,自然不會有人來擾,不過一年之後,想必會有不開眼的人來找麻煩,你們怕不怕?”


    矮掌櫃聽懂了洛飄零的意思,按照約定,大半年後俞樂、笑麵彌勒等人便能恢複自由身,待他們與同門會合,會否卷土重來,報今日屈辱軟禁之仇,可說不準。


    郝大官接過話頭,道:“且不說他們還能不能找到小鎮這來,但凡他們敢對天涯小鎮動歹心,兄弟們定會教他們知道老虎的牙拔不得!”


    洛飄零聞言淡淡一笑,道:“好。那,後會無期。”


    矮掌櫃一怔,兩手僵在半空。


    後會無期難道不是訣別的話語?


    可他又仔細一想,此生若再無機會相見,便說明其此行一切順利,對中州百姓來說,那或許是最好的結果。


    既是最好的結果,他還有何好奢求的呢?


    矮掌櫃拱了拱手,努力從牙縫中擠出四個字“後會無期”。


    矮掌櫃猛然間想起了什麽,招呼過來一人,道:“公子,這位小友叫寧狂,是四年前來到小鎮的,據其所言,他曾險些死於山賊刀下,是您師兄弟一行救了他,這次他想要追隨您而去。”


    洛飄零看向了那包裹在黑暗中的幽靈。


    寧狂摘下了兜帽,那由青筋暴起的額頭,滾圓的雙眼,塌陷的鼻梁組成的樣貌,確實讓人過目難忘。


    *********


    誰也不知道巽風穀慘案究竟流了多少血,埋了多少人,對各個幫派造成了多大損失。


    一來,這本不是個光彩的事,不光彩的事有了不好的結果,任誰也不好意思到處說道。


    二來,沒有確鑿證據能證明此事具體為何人所為,雖然種種跡象都表明這事與洛飄零脫不開關係,但還是有更多人願意將此事歸咎於意外天災。


    隻是在巽風穀慘案之後的大半年時間內,江湖上著實太平了許多。


    也許隻有在受傷時,人們才會停下忙碌的腳步,看看自己是否是在盲目地忙碌。


    自少林金印失竊後,便各種信息瘋傳,即便再為理性的人,在麵對各類鋪天蓋地,以假亂真的消息時,也難準確做出分辨,最穩妥的做法便是兩手準備,一手穩,一手抓。


    初時各方勢力還能控製自己的投入,隨著時間的推移,雪球越滾越大,損失早已超出他們各自預期,可見目標就在眼前,任何人都不想在最後一刻鬆懈。


    最終,是巽風穀慘案血淋淋地斬斷了他們的念頭。


    他們雖忌恨洛飄零,卻也不得不感謝洛飄零,若非如此,很可能將一發不可收拾。


    總而言之,這大半年間,整個中州江湖上雖偶有小打小鬧,可各門各派都安分許多,修生養息。


    現今,離三月三還有不到一個月時間,各方也都緊鑼密鼓地籌謀起來,就像暴風雨來臨前夕,整個江湖完全陷入在靜謐的氛圍中。


    *********


    煙濤一綹鎖清眸,二月桃花不帶愁。


    今年寒春較往常刺骨,卻也無法阻礙整個江寧郡桃花浪漫。


    時隔五年再次踏上這片土地,薑逸塵心中陰霾在頃刻間被掃盡。


    碧落湖本非通往菊園必由之路,可他還是鬼使神差地向這靠近。


    遠遠地眺望著湖中心的參天桃樹,不由駐足呆立。


    回想起昔年初至此地的情景。


    回想起那年在慕容靖、柳夢痕指引下習得辟水劍法的奇遇。


    回想起那桃仙翁的話,“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那時他不懂情。


    男女之情。


    現在呢?他自認為懂了。


    他能察覺到在數次救下水如鏡後,水如鏡每每在靠近他時,總會出現不一樣的眼神,總會出現異樣的呼吸。


    時隔三年再見之時,他更能感覺到,來自水如鏡心中的情感必定尤為強烈。


    他相信,隻要他當時拉起她的手,她或許會拋棄師門,與他同生共死。


    他很明確,自己不能接受這份情,他無法選擇自私。


    魔宮冷魅,他雖與之僅是一麵之緣,可不知為何,他總是無法將她忘卻,當聽聞魔宮平海之變,冷魅跌下陰陽橋生死未卜時,他心中不由一揪。


    他知道,那是心痛的感覺。


    或許,那便是愛,隻是,這份愛似乎還未來得及發芽,便已凋零。


    當然,還有若蘭。


    那個在他初到姑蘇城時,便讓他小鹿亂撞,好生尷尬的女子。


    那個在他頹喪低穀之時,不顧名聲,盡心竭力照料他的女子。


    那個在雷雨時日,將所有軟弱麵都呈現在他麵前,和他相擁的女子。


    或許她更需要他來守護……


    薑逸塵正兀自愣神之際,視野中似瞧見桃樹下有一人影晃動。


    他心下忽而一顫,口舌發幹。


    他突然間很想看清那人是誰。


    他趕忙揉搓雙眼,極目遠視。


    那人穿著紫金長裘,盤著秀發,站在桃仙樹盤根巨石邊緣上,默默注視著碧落湖麵。


    真的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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