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逸塵赤著上身單膝跪地。


    眼前纏著條蘆葦葉。


    手中握著跟削尖的木劍。


    木劍有四尺長,刺向虛空。


    劍鋒所指向右偏個半尺距離,站著個人。


    在第三人踏足陰陽穀前,這個人自然隻會是冷魅。


    冷魅手中也握著根削尖的木劍。


    木劍有三尺長,木劍劍鋒點在薑逸塵眉心。


    眉心已淌出血,但兩人的神色都沒多少變化。


    冷魅漠然依舊。


    薑逸塵那被蘆葦葉遮了大半的愁眉則始終緊鎖。


    二人都沒去在意那滲出血的傷口,似乎早已見怪不怪,或是有更值得他們在意之事去在意。


    感受到敷在肌膚上的陽光僅剩餘溫,拂過身旁的微風漸趨寒涼,薑逸塵便知時近日暮。


    於是,他站起身,輕歎了口氣,默默跟在冷魅的腳步聲後,往木屋的方向回走,任由眉心處慢慢往外溢出血滴。


    盡管已能撐過半盞茶功夫,較之前數十回已有所突破,可最後關頭決定性的一擊,他仍舊刺空了。


    刺空了便意味著敵手未亡,或者敵手晚他一步死。


    敵手未死,或是敵手晚一步死,便毫無意義,因為他已死。


    冷魅雖非敵人卻未手下留情,招招式式直逼要害,因為真正的敵人也不會手下留情。


    適才劍鋒隻要再進一寸,薑逸塵必死無疑。


    冷魅很強,即便薑逸塵最為巔峰之時與其殊死一搏,最後活下來的恐怕也會是冷魅。


    但握著劍的冷魅並不強,若放到江湖中,充其量隻算得上個三流劍客,與劍法高手弈劍,比拚一擊之力尚可,持久纏鬥之下必然破綻百出,難免被刺成個馬蜂窩。


    然而堪稱劍法高手的薑逸塵這些日子來卻極難在冷魅劍下走過百回合,豈不是說他連個三流劍客都不如?


    時距百花大會已過二十日,陽春三月已悄然步入最後一段日程。


    前一段時日中,因眼部障目砂之毒還未除盡,薑逸塵再遭一番蠱蟲噬咬肆虐,當然,相比上一次已大有緩和,不至於再昏睡過去。


    其他傷情則好轉許多,右手肘手骨接續,手肘處撕裂的傷口基本愈合,短時間內舞動沉重的隱之劍對敵不成問題,依穀中藥草的強勁藥效,不出多日便可複原如初。


    獨獨皮外之傷有些例外。


    好了又傷,傷了又好。


    好了又傷,傷了又好,並不是傷情反複。


    而是舊傷剛愈,又添新傷,新傷未愈,再添新傷。


    自打薑逸塵拿起那根木劍後,身上已被冷魅刺出五十四個窟窿,劃出五十四道劍痕,其中共有九九八十一道可致命之傷,這些傷口表麵大半被紮紮實實地塗抹了膏藥,還有一部分則是膏藥與傷口縱橫相錯。


    這便是薑逸塵所麵臨的新困境。


    目不視物的他和一個三流劍客交手都落於下乘,又談何對戰強敵?


    而能來到穀中之人,又豈會是區區三流劍客?


    ……


    ……


    踏入淺溪中,薑逸塵駐足不前,讓流淌的溪水衝刷著腳背。


    盡管還有兩裏地的路,打濕的雙腳回到木屋前定會比先前更髒,此舉看來毫無意義,可似乎唯有如此才能衝刷掉薑逸塵心中的躁意,輕裝前行。


    冷魅自然不存這份心思,想來是輕輕躍過了這截溪流,是故先前並未有足落溪中聲入耳。


    薑逸塵努力放空心神,卻難阻思緒在腦海中縈繞。


    他依冷魅所言,嚐試著用自己的耳朵鼻子嘴四肢還有發膚來當眼睛。


    耳朵能聽聲音,鼻子能嗅氣味,發膚能感受到寒熱,似乎從一開始這些便是人的另一種眼睛,隻是以不同的方式在“看”世界。


    他似乎隻用了一瞬便懂得了如何使用自己的耳朵鼻子發膚去“看”世界,也似乎根本沒懂。


    於是他便光著腳,先訓練用腳去“看”這個方外之穀。


    起初他隻能借著竹杖,循著聲音,走一步杵一杖。


    走得無比謹慎小心,生怕下一步便踏進並不存在的深淵,再摔得不省人事。


    日複一日。


    他踩到了有棱有角的亂石上如踏針氈,步入了漫穀遍野的花叢中軋出了殘花敗葉,陷入了鬆軟泥濘的濕地裏久久不能自拔,落入了潺潺淙淙的溪水中衝去了一腳汙濁,卻始終沒踏入那深淵中。


    他摔倒在亂石間,頭上身上四肢上便會多出些鼓腫的小包,多出些或白或紅的道道劃痕。


    他摔倒在花叢間,那些殘花敗葉便報複性地在他身上留下它們的痕跡,那些痕跡也可以帶血。


    他摔倒在泥土間,吃了一大口泥水其後三兩日食欲大受影響倒不緊要,衣褲被弄髒弄濕得難以洗淨則最為令人發愁!


    他摔倒在溪水間,難免摔出些淤青來,卻也衝去了一身汙濁,倒也算是暢快。


    至始至終,他都未摔得不省人事。


    是以他漸漸克服了墮入黑暗之後,自心底深處油然而生的那種天然恐懼,可以放開身心去擁抱這片自然。


    基於上邊的原因,他不再穿著上衣,卻還拄著竹杖出行。


    但他的腳步卻不再有任何畏縮。


    步伐先是越跨越大,到後邊便大步流星,而後健步如飛,竟跑了起來!


    其後他不再需要竹杖,沒有刻意去控製步伐,卻走得越來越穩,走得越來越自然,勝似閑庭信步!


    他已能跑,他已能跳,他已用腳“看清”木屋外的方圓十裏!


    但,僅此還不夠。


    他開始訓練手去“看”。


    手中的世界顯然要比腳下的世界大很多,也小很多。


    之所以大很多,是因為腳能踩到的世界,手也能摸到,而腳無法踩的世界,隻有手能去摸。


    之所以小很多,便是因為隻有手能摸到的那個世界需要摸得很細致乃至入微,不能像腳那般走馬觀花,那是大世界中的小世界。


    那個小世界中包羅萬象,有鍋碗瓢盆,有桌椅床凳,有劍有其他人。


    和多數江湖人一般,薑逸塵擅長用劍,劍自然需要用手去握,而用劍者更需要看得很清楚,否則便用不好劍。


    在薑逸塵重新握住劍柄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要看清大世界並不難,要看清小世界卻不易。


    因為大世界很大,人卻很渺小,所以大世界相對於人而言便是靜止不動或說一成不變的,隻要有足夠的耐心,總能慢慢看清大世界的樣貌,並且記在心間。


    而小世界雖小,卻繁多雜盛。


    無數小世界中存在著變化多端的小世界。


    那些小世界叫其他人。


    人與其他人之間很難做到靜止不動,即便是相對的靜止。


    所以要從小世界中基本看不清其他人,除非那人幾乎靜止不動。


    那樣的人不是睡著了,就是昏過去了,或者是死人。


    可惜薑逸塵的敵人不會是睡著的,也不會是昏著的,在被他或是冷魅殺死前更不會是死人。


    於是乎,薑逸塵很難看清那個小世界,便也用不好劍。


    用不好劍,薑逸塵便失去了最大的倚仗,戰鬥力自也大打折扣。


    東牆塌了,可能拆西牆來補?


    劍用得不好,便靠提升修為來彌補戰鬥力?


    這是一個選擇,也是一個極冒險的賭博,薑逸塵先前覺得自己差一個契機來做此選擇。


    那時他也不覺得契機已到,考慮再三他還是選擇了先告知冷魅。


    和冷魅同在一條船上,冷魅能對他有所隱瞞,他卻不能,也不想。


    事實上,薑逸塵知道自己在冷魅麵前並無太多秘密可言。


    畢竟他剛踏上江湖後不久便與魔宮有了交集,幾次三番交集下來,魔宮若還對他一無所知,那魔宮便可實在有負大幫派之名。


    而身為當時魔宮第一女殺手,冷魅自然也身負收集江湖情報的職責,在冷魅麵前,薑逸塵的一些秘密便也不再是秘密。


    故此,薑逸塵便將自己是否散去《點穴截脈功法》,以修習同為木係功法卻要更為精深的《無相坐忘心法》的選擇權拋給了冷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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