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五月中旬。


    陰陽穀中有春時夏景,而這藥穀中恰為夏時春景。


    夏陽懶懶地爬上半山坡,想來因此耗去不少氣力,打照在山穀間的晨光便輕軟綿柔。


    穀中綠草如茵,山花爛漫,忽有微風輕拂,草香、花香、藥香於風中交織,不顯駁雜味濃,而是恰到好處,沁人心脾。


    淡香深入藥穀。


    藥穀深處有一草廬,頂呈八角,環有木雕回廊。


    內室鋪陳簡約,不似大多屋中堆積著各式各樣的藥草,隻作待客之用。


    今日草廬有客。


    薑逸塵是客。


    兩天前,護送牛家父女一行便分作三批,隨著前來藥穀談生意的麒麟、綠柳、水秀三個山莊商隊,於同一日,不同時段,來到藥穀。


    藥穀名滿江湖,自有無數勢力想與之攀上關係,做上生意。


    然則,三個素來籍籍無名的山莊一日之內同現藥穀,所謂的談生意自然隻是個幌子。


    三個山莊所處均在江贛境至嶺南一帶,長久以來由道義盟暗中扶植,此番暴露隻為救援於凝露台遭伏殺的牛家父女及飛飄一行。


    不過他們的行動終究是晚了一步,到得凝露台時,隻能是收拾殘局。


    在將薑逸塵等十四人及五具屍身送至藥穀後,山莊的人便已離去。


    與他們同在當日離去的,還有莫殤。


    凝露嶺一役,除卻小花、織女、牛郎外,也隻有這位出自嘯月盟的疾風壇壇主受傷最少,身體恢複狀況僅次於薑逸塵。


    離去前,莫殤坦誠此番隨行護送牛家父女所為換取聽雨閣一個承諾。


    至於是何承諾,則未加細言。


    既是不需宣之於口之事,特來同薑逸塵辭行,多少有些示好之意。


    薑逸塵以禮相送,心如明鏡。


    他明白一路南下,莫殤可謂盡心盡力,與他方勢力也無任何暗中牽連勾搭。


    但他始終不會忘卻百花嶼上封辰身死之際對方的古怪行徑。


    其與聽雨閣間,算是相互利用,而赤誠相待。


    與嘯月盟間若無足夠的利益糾葛,還會否忠心耿耿,毫不動搖?


    此前,不論是在陰陽穀中,還是在南行路上,薑逸塵要麽無法獲知足夠的信息,要麽不具備充足的時間,去理清百花大會當日及其後所發生諸多事宜間的聯係。


    現下,雖仍未麵見老伯,可在加強與老伯的書信往來後,他已逐步疏通了一些疑點事項的阻塞脈絡,他相信再有不久定能揭開那被陰雲霧靄遮蔽的真相。


    當然,在此之前,薑逸塵還有一事需做。


    ——會一會步入草廬之人。


    薑逸塵是客。


    來人是主。


    來人不僅是這草廬之主,更是這藥穀之主。


    藥穀傳承千年,每逢新一任藥穀穀主繼任時,多已年過半百,遂江湖間約定俗成,以“藥老”二字敬稱每任藥穀穀主。


    薑逸塵與藥老間不是初見,卻似初見。


    藥老見過薑逸塵數回,大多在他小時候,或是他重傷不醒之時。


    可說薑逸塵打小便是由藥老給治的病,由藥老看著長大的。


    而薑逸塵卻始終未好好睜眼看過藥老長得什麽樣。


    於是乎,當那位身材不高甚至略微佝僂,圓麵鶴發而笑口大開的老者走近草廬時,薑逸塵便一麵拘謹無比地持晚輩禮躬身作揖,一麵拿眼以盡量微不可察的動作打量著對方。


    奈何其眼中所見仍頗為模糊,以致老者不需細看都能瞥見薑逸塵正不自然地眯著雙眼,隨而氣不打一處來,揚手削了這年輕後生一腦皮。


    “你這臭小子!”


    老者雖是罵咧咧的,可麵上的笑容卻越發燦爛得像秋菊盛放。


    自小便不善言語之人,在長輩麵前總易露怯而不知所措,是以盡管知曉自己與藥老交集頗多,可在初見時薑逸塵仍尤為局促不安,呆呆愣愣地受了藥老這一削。


    非是他故作姿態,而是他發自內心地將藥老當作自家長輩相待,自然而然的情緒表露,畢竟老伯的關係隻是一方麵,如若對方從未將自己的病情傷情放心上,大可敷衍了事,更不至於為尋找他的下落,犧牲兩名得力幹將。


    閱人無數、老而彌精的藥老如何看不通透?


    心下頗覺老懷甚慰,嘴中低聲樂嗬道:“沒白為你這臭小子操心。”


    言語雖輕,卻全數落於薑逸塵耳中,對於藥老的敬意和親近感再增幾分。


    未及薑逸塵開口,藥老已領著他就坐,同時說道:“其他人的狀況都好得差不多了,那個姓楚的漢子打算明日離去,人是你拐來的,又跟著出生入死的,莫要負了人家。”


    自打兩日前,薑逸塵等人到得藥穀後,藥穀上上下下便忙活了起來。


    藥老更是忙裏忙外,腳不沾地。


    傷勢較輕,數日來身體狀況又恢複得較好的薑逸塵被另行安排到靜僻處休養。


    直至今日,藥老才偷得半日閑暇,約他一敘。


    聞知眾人情況,薑逸塵先是心下稍安。


    後半句話,薑逸塵雖能明白藥老之意,可逐字逐句聽來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


    嘴上卻是畢恭畢敬地應道:“塵兒明白。”


    “欸,放鬆些,自然些,流裏流氣些,老伯那家夥要辦大事,免不得端著架子,裝腔作勢,老頭兒我卻受不來這套。”


    藥老擺了擺手,埋汰著天邊人,親近著眼前人。


    藥老年逾古稀之齡,仍稱呼年輕於他的老伯為老伯。


    薑逸塵麵上應是,心中卻不免覺得滑稽。


    暗自腹誹:難道天下間不管男女老少都隻稱老伯為老伯?


    藥老兀自沉吟,顯然沒有察覺到薑逸塵嘴角邊勾起的笑意。


    半晌後,隻見藥老捋了捋長及胸口的白髯,說道:“至於你身子的狀況,則好得不能再好,那些皮外傷便是不另外敷藥,再過些時日也便消散了。”


    薑逸塵聞言微怔,這才回想起剛剛藥老攙著他的手時已在摸脈。


    藥老繼續道:“看來傳言中那無相門的《無相坐忘心法》確與《逍遙訣》有關,你小子當年牽涉其中受了些難,而今也算是承了不少好運回饋。”


    藥穀向來不脫離於江湖獨存,知悉些江湖秘辛無可厚非,薑逸塵也不覺有異,可自藥老入得草廬來,每句話都與他息息相關,可偏偏不知如何作答,都隻能應是道好,一直令他又不知如何自處。


    盡管年歲已大,可藥老也還未到老眼昏花的地步,顯然察覺到了薑逸塵的不自在,看著年輕人瘦削的麵龐,和那毫無靈性的雙眸,氣不打一處來,又削了一頭皮過去。


    草廬中的薑逸塵,哪有半分冷血殺手的模樣,完全是個被拉著同老年人談心而不知所措的乖孫子,一臉懵怔地又挨了一擊。


    “著急什麽!”


    “該你說話的時候自會讓你說!”


    “當年讓你乖乖抹藥你不抹,現在臉上何至於少兩塊肉?!”


    “還有你這眼睛,問題還是挺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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