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時間足夠寬鬆,獨秀居中紅塵客棧幕後正主與明麵主事人間的會談,非但沒有半分嚴肅緊迫感,反倒很是輕鬆閑適。


    明明僅是第三次碰麵,冷杉與孤心魂卻如同久別重逢的至交好友,越聊越投機,越聊越暢快。


    先是從中州各處特色景致說起,聊到各地風俗美食,再聊到各種軼事趣聞。


    其間穿插談及各自興致雅好,乃至自己與身邊之人近況。


    最後才說到近日來上至廟堂下至草野的風吹草動。


    總之東拉西扯近一個時辰有餘,幾乎無所不談。


    這段時間裏,頭牌花魁輕塵也未一味充當“苦力”彈琴奏曲,兩次侍奉在側添香陪茶。


    老鴇三姨娘親自端來冰盤時令鮮果和可口茶點,陪著談笑了好一會兒,才款款退去。


    倘若事先知曉那聽起來好像會吃人的風煙樓不過如此景況,不知蘿卜會否鼓起勇氣跟著師父來見先生,甚至帶上素手也未嚐不可。


    腦海中莫名閃過此念,孤心魂眉目間露出淺淡笑意,配著極佳心情抿了口輕塵新沏的茶。


    冷杉見狀笑道:“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有何喜事上心頭,可能同我與輕塵姑娘分享?”


    盡管冷杉言語中並沒有讓輕塵回避之意,但輕塵似乎不願讓來客為難,在為兩位客人添完茶後,便盈盈起身,斂衽施禮,退至窗邊,撩撥箜篌助興,給二人騰出私談空間。


    孤心魂遂將今早蘿卜的央求和方才所想一說,冷杉聞知也甚覺有趣,撫掌而笑。


    一件小事中,冷杉仿佛還捕捉到了其他信息,饒有興致地問道:“若我沒記錯,素手姑娘應也極善撫琴。”


    孤心魂頷首道:“素手年幼時被賣入風煙樓,當清倌人培養,她這名字其實便源自撫琴技藝。”


    冷杉思忖片刻,說道:“據說許多風煙樓出身的女子,贖身後都會摒棄彼時用名,換個新名,寓意:割舍過去,開啟新生活。”


    孤心魂道:“確是如此,但素手認為每個人的經曆不盡相同便不可一概而論。在風煙樓的十餘年間,她並未遇到什麽不堪回首之事,反而是在風煙樓中體會到了遠勝骨肉親情的友情羈絆,是以,她很願意沿用如今這名字,讓自己記住那段過往。”


    冷杉讚同道:“言之有理,不知比之輕塵姑娘如何?”


    孤心魂看了眼那位沉浸於自身箜篌曲中遺世獨立的女子,說道:“自然難及輕塵姑娘精通各類樂器,但若隻論琵琶演奏,或能與之一較高低。”


    冷杉笑了笑,又道:“我是說人。”


    孤心魂聞言愣了愣,這才反應過來冷杉緣何興味盎然,輕咳兩聲說道:“都是知書達禮的好女子。”


    冷杉道:“換言之,都是良配?”


    孤心魂不知如何作答,卻也無法否認。


    冷杉接著道:“坊間盛傳輕塵風華絕代傾國傾城,可偏偏不近人間煙火,似與我等凡人有天水之隔,我想素手該沒這份‘架子’吧?”


    孤心魂點頭又搖頭,說道:“素手確實更平易近人些,但輕塵之所以這般,多半是無奈的偽裝罷了。”


    冷杉道:“可惜輕塵刻意坐遠了去,否則,能聽到你這話,她該是很寬慰。”


    見孤心魂欲言又止,冷杉擺擺手,說道:“無他,隻是覺著你與我一般年紀了,應也該了結一番人生大事了,你與素手相識已有三年,既是知根知底,何妨更進一步,喜結良緣?”


    孤心魂這回倒是思量許久,才認真道:“良緣難得,佳偶難尋,既能得知又何嚐不知珍惜,但我與先生情況不同,先生娶妻生子可說是水到渠成順理成章,卻或多或少有安定周遭人心之意。我生來便較為隨性無拘,年近而立甚至未想過婚配之事,而今即便有成家立業的心思,大環境也不允許了,如果可以,我還是希望能讓自己家人生活在安樂祥和中,不用經受江湖風雨,戰火紛飛,哪怕是被那樣的氛圍籠罩。套用句老話:中州未定,何以家為?”


    “中州未定,何以家為?”冷杉一邊飲茶一邊咀嚼著這句話,聯想起孤心魂本為逍遙散人,卷入這硝煙戰場中屬實是無妄之災,便心有戚戚。


    良久,冷杉才回過神,從冰盤中拿起一用紅色果皮盛裝著的切塊水果。


    依三姨娘所言,此果源自駱越,名為火龍果,又名吉祥果。


    紅果皮上均勻地生長著半紅半綠、如龍鱗形狀、向上伸展的肉質鱗片,如同燃燒的火焰一般。


    其果肉呈白色形同白粿,卻有無數芝麻狀種子鑲嵌當中,入口甜而不膩,有清腸健胃之效。


    比起大多時候隻在幽京姑蘇兩繁華之地往來的冷杉,孤心魂還是第一次嚐鮮。


    隻聽冷杉說道:“火龍果雖好,可一旦裏邊這一粒粒芝麻果發生病變,具有致傷致殘甚至是害命的毒素,吉祥果便也不再吉祥了。”


    孤心魂聽出冷杉意有所指,遂道:“中州正如此。”


    冷杉從桌案上拿起小刀,從一塊火龍果果肉上輕輕挑出一粒似乎是色澤有異的芝麻果,視線又在其他果肉上逡巡好半晌,沒有新發現,才隨意又剜出一粒無辜的芝麻果。


    孤心魂心知終於聊到了重中之重,見冷杉為了舉個形象的例子這麽幸苦作為,不免覺得好笑。


    冷杉挑挑眉,白眼孤心魂的不“識趣”,索然無味地將那塊“體無完膚”的火龍果丟入嘴中,放下其他火龍果和小刀,醞釀著情緒。


    孤心魂正襟危坐,絕不是懼於冷杉官威,而是接下來冷杉所言將關乎紅塵客棧未來部署,他不得不重視。


    要說二十年前與現如今有何不同,孤心魂會說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好比二十年前中州浩劫隻是外夷入侵這部大戲的上半場,現如今就是大戲下半場。


    二十年前還輪不到他們這些人站上舞台,而現如今他們上台前基本不清楚其他人在其中扮演的是何角色。


    不過相比二十年前一夜之間中州四麵烽火狼煙,現如今這場大戰卻早已在雲遮霧繞中孕育許久。


    已有許多人從各式各樣的線索中窺見大戰端倪,而要論當今天下,誰能比老伯和洛飄零看得更為透徹,孤心魂相信唯有眼前之人爾。


    相比起其他勢力有這樣的弊病、那樣的掣肘,蒸蒸日上、初露鋒芒的紅塵客棧隻欠缺個方向,冷杉雖無法親自坐鎮掌舵,但隻要幫他們驅散迷霧,看清形勢,兵強馬壯的紅塵客棧自可揚帆遠航。


    見孤心魂擺出這副架勢,冷杉也不好再賣關子,直入主題,說道起來。


    “二十年前中州朝政陷入泥沼,招致外夷伺機群起而攻,實乃朱家朝廷積弊久矣,頑疾固化難消使然,非先皇璟帝一人之過。”


    “至少在禍亂降臨時,老皇帝還能保持頭腦清醒,采納忠臣進諫,不信小人讒言,放低朝廷姿態會同各方江湖勢力,沆瀣一氣,勠力同心,驅逐外虜,這些都能為之記上一大功。”


    “大戰過後,所執行的休養生息政策亦卓有成效,二者相加或可抵去其一些昏聵舉動埋下的禍患。”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更何況時距外夷亂止已有十六年之久,以中州目前的軍備體量來講,除非瓦剌、東瀛、毒竺、句麗、駱越五國不惜一切代價,甘願舉國之力與我們魚死網破,否則中州還遠未到大廈將傾的地步。”


    “然而,還是如那一句句老話所說,人們永遠不會以史為鑒,隻會不斷重蹈覆轍,再堅固的城牆在被攻破前,一定是內部先出現了腐蝕坍塌。”


    “我們當下需要做的便是盡快辨清敵我,剔腐除毒。”


    “這點正與道義盟、聽雨閣攘外先安內的行事方針不謀而合。”


    孤心魂靜靜地聽著,就算冷杉下一句話直言其已同洛飄零會過麵達成共識,他也不會眨一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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