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好了。”


    嘉和站在書案上昏昏欲睡,鳥頭已經紮進了墨裏,突然聽見了懷德的聲音,她驀然清醒,抬頭四下看了看,大殿之下烏泱泱站了好些位階高的神君與仙君,眾人都垂著頭,即便是年長的神仙,也都畢恭畢敬。


    壓迫感太重,她心一緊,朝身後跳開了兩步的距離。


    有人道:“魔族篡位之心由來已久,他們向來不將洪荒之世放在眼中,此戰頌桓魔丹受損,相傳他回去後便閉門不出,老魔君一直閉關不理族中事,魔族好戰,無主之時卻安安靜靜,比戰前還要老實,臣以為此事有蹊蹺,不可掉以輕心。”


    說話的神君悟彬是嘉和她們猞猁一脈,雖然嘉和與他不熟,但論輩分她還要稱他一聲叔叔。


    悟彬神君在洪荒之中是舉足輕重的人物,深得廣元君父子信任。


    懷德整個人放鬆時,看起來很嚴肅,見他不說話,諸位也都不敢再開言。


    “好,我知道了。”


    他疲憊的揉了揉太陽穴,“沒什麽事你們先下去吧。”


    其餘人得令都鬆了口氣,行禮之後步伐一致向外走,唯有悟彬站在原地沒動。等大殿中隻剩他與懷德時,他這才開口。


    “少主,臣有一事相求。”


    懷德略略抬手,示意他不必行此大禮。


    “臣近日聽聞少主有了屬意之人,原本這事臣無權多問,但嘉和是臣的侄女,她父親為洪荒而死,臣作為長輩,不可看她如此受委屈,且她體質……”


    “我知道了。”


    懷德打斷他的話,順道將手伸到嘉和麵前,靜靜等著她跳上來。


    嘉和看著那虎口帶著層薄繭的修長手指,咽了口唾沫,壯著膽子向相反方向走了兩步。她深以為這是逃跑的好時機,隻要她飛向悟彬神君並賴在他身上不走,懷德總不能自降身份去向他的屬下要鳥。


    她想著,又退了兩步,展翅欲飛時,被懷德一把捏住了腳,而後將她放在掌心把玩。


    漫不經心道:“悟彬君請回吧。”


    悟彬堅持道:“既然少主對她並非真心,臣懇請少主與她退親。”


    嘉和聞言有些動容,她生於亂世,她記憶中的父神也隻不過是一身甲胄的決絕背影,他是洪荒的好將軍,卻不是她的好父親,她的成長軌跡中從來尋不見他的身影,她受委屈時,不像其他小神君有父神出頭,她隻能自己默默消化,所以瞧見悟彬神君為她出頭,鼻頭頓時一酸。


    “悟彬君,你話多了。”


    他所修之道,注定愛萬物,天地生靈,他從未有任何虧欠,卻也不會愛某一人。


    見懷德的視線越發冷漠,悟彬知道不可再多言,隻能先行離開。


    他前腳剛走,妙儀後腳又來要人。


    懷德有令,不許她踏入無極島,她便隻能在島門口撕心裂肺喊:“懷德,給我看看你的鳥,她還好嗎?沒被你玩壞吧?”


    這這這,嘉和臉一紅,剛才的感傷之意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妙儀殿下果然名不虛傳。


    隻見懷德提起他名動八方的極荒劍就要出門,嘉和怕妙儀血濺當場,連忙嘰嘰喳喳叫了幾聲吸引他的注意力。


    果不其然,懷德看了過來,他在嘉和的頭上點了一下,“你想說什麽?”


    嘉和不是沒想過現出原身,隻是懷德這無極島的島中心被化虛咒壓著,讓人根本使不出法術,再者說來,她雖然平平無奇,可好歹是神女,背著神族的名譽,且又是懷德的未婚妻,重中之重是對方眼下有了新歡,若她在此情此景下顯出了真身,處境未免也太過可笑。


    她在懷德掌心跳了兩下,不等說話,忽然瞧見一仙婢蓮步輕移至書案邊,恭敬垂首對著懷德道:“少主,招容姑娘求見。”


    雖然知道有這麽個人存在,但有些事知道與親耳聽到心境還是不同,那個桃妖果然在這裏。想起剛才悟彬為她撐腰失敗的場景,嘉和蔫頭耷腦,整隻鳥看起來有些悻悻。


    “好。”懷德淡淡應了一聲,麵上瞧不出喜怒,垂眸又掃了小呆鳥一眼:“且自己玩著。”


    嘉和想了想,使勁在他掌心啄了一下。懷德並未在意,隻是輕輕在她額前彈了一下,力道不大,但她仍被彈得站不穩腳,連羽毛都炸了起來,拚命振翅才穩住身子。


    眼下沒有戰事,懷德日日窩在這裏,除了與人議事外,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現如今他終於走了,等他前腳踏出淳玉殿,嘉和後腳便飛向了島門口,那裏是化虛咒的邊界所在,法咒力量很弱,她可以變回去。


    找了個角落,趁島上眾人尚未發現她之際,她試著起咒,嚐試了五六次,才終於變回了人身。


    偷偷溜到後門,她先伸手探了一下,所幸懷德他還算有些洪荒少主的樣子,沒有在門口設個結界,不然依她這道行,沒個三五萬年怕是都出不去這道門。


    這次來他島上的時機不對,定是沒法與他提退親的事了,隨手招來行雲,她一路目不斜視,怕的便是撞見什麽不該瞧的。


    因走得急,半途行雲一歪,嘉和險些摔下去之際,正見雲下方,一身著粉色衣裙的女子如藤蔓般緊緊依附在懷德身上,後者並未躲閃,再結合方才他聽聞招容來時的動容模樣,兩人想必早已暗渡那個陳倉。


    她緩緩收回視線,心中忽然有些不是滋味,雖說她對懷德還沒到情根深種的地步,但那好歹是她的夫君,可他就這麽公然與其它女人親親我我,果然是沒有拿她當外人,什麽都給她看。


    真晦氣。


    她催動行雲加速。


    這廂趕路趕的正起勁,不料在距無極島境一步之遙的地界,腳下行雲突然被人打散,她應變不及,四仰八叉的摔在了地上。這倒也算不得什麽,但要緊的是,她這臉卻先著了地,搶得生疼,這真是造孽。


    從地上站了起來,她隨手拍了拍身上的土,故作淡然問道:“不知哪位小友相會。”


    一陣輕笑隨清風襲來,不多時一道粉色身影出現在她眼前,此女子儀態不凡,靡顏膩理綽約多姿,一雙桃花眼更顯清冷,倒是同懷德相襯。


    更為難得的是,她雖是妖,但道行可是不低,方才還同懷德情意綿綿,現如今轉眼便寒著臉攔在了她麵前,她單單在嘉和麵前一站,即便不說話亦是氣勢滔天,身上的威壓絲毫不亞於懷德。


    嘉和背上像是壓了千斤重,幾乎是咬牙撐著身子,這才沒讓自己跪下。


    招容不屑的扯了扯嘴角,言辭犀利:“嘉和元君好本事,難怪能與少主結成姻緣。”


    威壓之力被收起,嘉和虛脫似的站直身子,兩股戰戰揩了揩前額的汗:“姑娘實在謙虛,你該瞧的瞧見了,想瞧的也瞧見了,我先行一步,不叨擾你同少主了,祝您二位百年好合。”


    招容聞言眸子一亮,追問道:“此話當真?”


    看得出她今日是想尋尋晦氣的,隻是沒想到自己這一拳拳像砸到了棉花上。


    嘉和一邊理著衣擺一邊爬上行雲:“當真當真,我此番來本就是退婚的,我身子骨不結實經不得摔打,你莫要再來打擾我。”


    說罷馬不停蹄的滾出招容的視線,直奔廣元君的西境而去。這門親事絕對不能成,懷德原本已經很難應對,這若再來一個招容,她這個正妻的地位說不定就要改成小妾了,屆時伺候他們夫妻二人,絕對沒有好下場的。


    一路跌跌撞撞的闖入廣元君的大殿,想與他就與懷德退婚一事打個商量,卻不料被當值的小仙告知廣元君大壽前皆不見任何人,讓她怎麽來的便怎麽回去,這明顯是封了她退婚的路,一貫的逆來順受教她再次屈服了,遂灰頭土臉的回到了她的猞猁窩。


    這一窩便窩到了隔月初六,這日她應邀早早便來到西境,遙遙便見一片大紅甚是喜慶。


    廣元君做壽,這排場必然得闊綽。


    嘉和緊張得手心直冒汗,這幾日她一直在想對策,她想,如果她當著來賀壽的諸位的麵提出退婚,廣元君怕她胡攪蠻纏砸場子,興許會立馬同意吧。


    在大殿一隅尋到了調戲女君們忙的頭頂生煙的妙儀:“今日懷德他可會來?”


    退婚這種丟臉之事自然是要瞞著當事人為好。


    妙儀手上托著壇陳釀,豪灌一口,瞧得她爹直想衝過來賞她兩個耳刮子,丟人!太丟人了!


    她自動忽略她爹的視線,偏過身子搔了搔頭:“這個說不準,但十有八九來不成,他帶著那個死桃妖在佛祖處聽禪,怕是趕不回來。”


    嘉和一聽這話,心中五味雜陳。


    雖說他們不種族歧視,但是帶著一個妖去聽禪,聽起來實在違和,難不成是要去感化招容?


    壽宴伊始,廣元君寶相莊嚴緩緩步入,期間有意無意的掃了嘉和好幾眼,像是有什麽話要說。


    果不其然,酒過三巡後,他老人家開口了:“近日頌桓上書一封,說欲借聯姻以表魔族對洪荒之境的誠心。”


    “各境主這幾日可將自己族中適齡女兒的名字呈報上來。”


    方才還觥籌交錯的大殿頓時死一般沉靜,雖說六族共處一境,但其實神族與仙族還是瞧不上魔族和妖族的。


    嘉和坐在角落裏喝著靈露,不知道怎麽回事,她發現大家的視線都時不時向她瞟,眾人神色各異,看得她一頭霧水。


    怎麽了?大齡剩女就合該被人當堂羞辱嗎?她承認,神族眼下就她自己適齡未嫁,可那不是懷德不中用嗎?這會兒他父君過壽,他竟還帶著小三在聽禪。


    嘉和越想心裏越不是滋味,左右她是來退親的,不如直接攤牌罷。


    她忽然從座位中站起來:“上君容稟,這幾日嘉和正欲就此事叨擾上君。”


    在諸位或驚詫或同情的注視下,她坦然開口:“嘉和同少主這門親事……”正欲繼續說下去,卻不料突然失了聲,再度找回自己的聲音時,她聽見自己說:“嘉和以為越快禮成越好。”


    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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