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外婆的意思:沒有人陪,馮氏自己來看,若一眼能找出兒子來,則更證明母子連心。


    杜鵑憑的是什麽?


    她隻能憑外貌。


    這少年十歲左右,頂上頭發用銀色發冠束住,腦後黑發垂直,身穿寶藍錦袍,係著青色如意絛。麵貌身材有著馮家男兒的健朗和英氣,然一雙濃眉下,雙眼卻溫潤柔和,那是老實爹的標識,還有那嘴唇……


    這些特征,若看久了便不顯,但初次見麵的人,尤其是對馮家和黃家都熟悉的人,便可一眼看出他身上結合了黃老實和馮家舅舅的特征。


    難怪外公會懷疑,因為少年像馮家舅舅更多些。


    猛一看去,像極了四舅舅馮興業。


    認定以後,杜鵑便丟下馮氏,興衝衝地朝那少年跑過去,脆聲叫道:“三表哥,你放學了?”


    笑得眉眼彎彎。


    三表哥馮誌明昨晚不在,據說在他外婆家住著,她便借此做幌子搭訕了,反正認錯了人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


    楊元微張著嘴,神情錯愕地看著麵前笑靨如花的小女孩,他怎不記得有這樣一個表妹呢?


    杜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立即解釋道:“我叫杜鵑!泉水村的。你不記得了?”


    說完緊盯著他。


    就見楊元一怔。


    可惜,不是震驚的“震”,而是茫然的“怔”。


    杜鵑心直往下沉,依然不肯放棄,輕聲叫道:“李墩!”


    楊元正想,泉水村,那是什麽地方?


    忽聽小女孩又叫“李墩”,便斷定她認錯人了,遂有禮地笑道:“小妹妹,你認錯人了。我叫楊元,不叫李墩。你要找李墩?好像咱們私塾沒有這個人呢。”


    馮氏終於從震驚中清醒過來,向二人走去。


    她剛才也一眼認準他就是自己丟失的兒子,又見杜鵑直奔他去了,還把他誤認作是娘家侄兒,心裏百感交集,幾乎站立不穩,哪還能挪得動雙腳。


    杜鵑忍受巨大的失落,強笑道:“你叫楊元啊!我跟我娘是來找我表哥馮誌才和馮誌明的。認錯人了,對不起啊!”


    楊元微笑道:“不要緊。馮誌才還在裏麵呢。”


    他身邊站著兩個十一二歲的少年,是跟他一起的,已經看了半天了。這時忽然笑道:“認錯了也不要緊。楊元你就認她做妹妹也不錯。她一來就看上了你,怎不叫我們呢?”


    說完還霎霎眼睛。


    十一二歲的年紀,正是皮的時候,這話就有些調笑的意思了。


    杜鵑哪還聽不出來。


    隻是她抱著巨大的希望來,卻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雖然當初也做過最壞打算,依然有些承受不住。


    因此也沒心情發作,隻強笑道:“是我眼花了。瞧他跟三表哥有點像,才喊的。你們都是讀書人,看去都斯斯文文的。聽人說,讀了書的人‘腹有詩書氣自華’,都是謙謙君子呢。”


    兩少年聽她如此高評價自己這些人,便不好意思了。


    楊元正要說話,忽覺旁邊有道熱辣辣的目光,轉頭一看,是個中年農婦,盯著他,嘴唇哆嗦,想說什麽,又說不出來的樣子。


    他心下奇怪極了。


    杜鵑也發現馮氏異樣,忙介紹道:“這是我娘。”


    楊元便對馮氏微微一笑,叫了聲“大娘”。


    馮氏“噯噯”兩聲,終究還是沒說出話來。


    另外兩個少年想要彌補自己的君子形象,便問杜鵑,要不要他們進去幫她叫一聲馮誌才和馮誌明。


    杜鵑忙說不用。


    她還不肯死心,見楊元手裏捧著一摞書紙,故意羨慕地說道:“我也認得幾個字,好想讀書呢。我聽了一句詩,‘人間四月芳菲盡,杜鵑啼血猿哀鳴。’不知什麽意思?”


    幾個少年愣了下,忽然大笑起來。


    楊元才笑了一聲,看見杜鵑眼睛微紅,忙止住,柔聲對她道:“這兩句話是兩首詩裏的,不相幹的。一首是……”


    他也不厭煩,竟站著跟杜鵑說起了白居易的這兩首詩《大林寺桃花》和《琵琶行》。


    杜鵑看著他,淚水止不住溢出。


    這個少年,究竟是不是李墩?


    若不是,她盼了九年,豈不是一場空?


    若是,昔日戀人對麵不相識,還有比這更打擊人的嗎?


    麵對少年溫和的雙眼,她並沒有當初剛穿來時的疼徹心扉,有的,隻是淡淡的憂傷,從心頭慢慢向四肢百骸彌漫擴散,仿佛緩緩沉入水底,被清水淹沒到頭頂……


    人間四月芳菲盡,若論陽曆,差不多五月了。


    前世,五月一號是她和李墩舉行婚禮的日子。


    可就在四月三十號那天,他們雙雙跌下山崖。當時景況,又豈是“杜鵑啼血”可以形容的?她的名字又叫杜鵑。


    兩句詩完全不相幹,可旁人看來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句詩,若是李墩聽了,必定會明白她的意思。


    沒什麽特別的隱喻,不過從字麵上聯係事實而已。


    但是,楊元沒聽懂。


    另外兩個少年笑了一陣,見杜鵑眼含淚水,緊閉嘴唇,便訕訕地止了笑。


    聽著楊元盡心盡力的講解,杜鵑深吸了口氣,微笑道:“多謝你。我記住了。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


    她十分流利地將那兩首詩都背了一遍,然後看著少年燦然一笑,明媚中帶著些淒楚。


    楊元便愣住了——他好像隻隨便講了一遍吧?第二首《琵琶行》還沒講完呢。


    這個女孩子竟然能過耳不忘!


    還是她本來就會,隻不過不小心把兩首詩弄岔了?


    他凝神打量麵前的小女孩,倏然撞入她的眼眸,不禁又是一愣:那黑亮的眼眸深處,閃爍著不知名的光采……和憂傷,竟然看得他心一顫。


    好奇怪!


    他困惑地搖搖頭,對杜鵑誇道:“小妹妹好聰明!”


    杜鵑瞟了馮氏一眼,見娘還是那麽精神恍惚,隻得打點起精神笑道:“我聽人念過的。這位……楊少爺,剛才不好意思認錯了人,耽誤你們了。真對不起!我進去找我表哥了。”


    一個少年忙道:“這私塾外人進不去的。我幫你去叫吧。”


    說完,不等杜鵑回應,轉身就又跑進院子。


    這裏,一個小廝模樣的下人走過來,對楊元道:“少爺,該回去吃飯了。”


    楊元看了看杜鵑,竟有些不舍,便對小廝道:“再等會。等趙勤出來一塊走。”


    說完,就問杜鵑是哪裏人。


    問過後方想起來,剛才杜鵑已經說過了她是泉水村人,不禁疑惑道:“沒聽說這附近有泉水村啊?”


    杜鵑尚未回答,那小廝笑道:“少爺,泉水村在大山裏麵呢。上回廚房買的鹿就是泉水村的獵戶送來的。”


    楊元“哦”了一聲,恍然大悟。


    另一個叫錢伍的少年也驚道:“山裏來的?那好遠呢!”


    杜鵑點頭道:“是好遠。”又指著楊元手上的書問道:“我能看看這個嗎?”


    小廝忙道:“你這丫頭,又不認得字,看什麽看!”


    他覺得這個鄉下丫頭好奇怪,一直攔著少爺說話。她那個娘更奇怪,直勾勾地盯著少爺看。


    哎喲,莫不是拐子吧?


    他頓時警惕起來。


    楊元瞪了他一眼,把手中的書遞給杜鵑。


    杜鵑卻不接那書,卻看向書拿開後下麵的字紙。最上麵一張是一副景物畫,好像硬筆畫。


    她便指著畫問道:“這是用什麽畫的?”


    楊元道:“這個呀,是用鵝毛筆畫的。”


    杜鵑怔住了,“鵝毛也能當筆?”


    其實她更想問“你是怎麽想起來的?”


    錢伍笑道:“楊元跟人不一樣,就喜歡用鵝毛筆。我是用不慣那東西的。都不知道怎麽握住。”


    楊元也笑了,道:“我自小就喜歡用鵝毛筆,覺得順手。”


    自小就有的習慣?


    杜鵑覺得自己心跳加快。


    她忽然往楊元身邊靠了靠,在距離他麵頰一尺距離的時候停住,悄聲說了一句話。


    楊元麵上現出驚喜神色,追問道:“真的?”


    杜鵑點頭,又對他微聲道:“我明天還要來鎮上,帶給你瞧好不好?”


    楊元也小聲問:“還是這個時候?”


    杜鵑含笑點頭。


    她的心情已經平複了。


    來之前,她也做了一番心理建設的。


    畢竟帶著記憶投胎轉世比中五百萬大獎的幾率還要低,不排斥李墩投胎後記憶全無的情形。


    如果真是那樣,她就要花些心思找出李墩了。


    但有一點她很堅信:李墩會投胎到馮氏丟失的兒子身上。畢竟當時山上就兩個孩子,而她穿到其中一個身上,李墩就隻能是另一個了。


    帶著這樣的想法,她越看楊元舉止,越覺得像李墩。


    但眼前首先要確認楊元就是馮氏丟失的兒子。


    有了這個前提,才好進行下一步。


    雖然她已經有百分百的把握斷定楊元就是馮氏丟失的兒子,卻沒有確鑿的證據,要相認更是渺茫的很。


    所以,她才用了些心思,以期跟楊元第二次接觸。


    錢伍和那小廝見兩人說悄悄話,都不高興。


    錢伍覺得被排外了,小廝覺得這丫頭心術不正,回頭要提醒少爺一聲才好。(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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