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望立即上前,將杜鵑那日所說的“千人觀書,有千種看法;萬人觀書,有萬種理解”改頭換麵拋了出來,還引經據典以證明,斥責張書生強牽附會、血口噴人。


    說完,轉頭朝杜鵑一笑,意思是學她的,不居功。


    他覺得她身為女子,不方便在這麽多人麵前發宏論,所以代她說了。


    然詭辯一道,根本不循常理。


    對方又出來一人,說黃元文中之意,連剛啟蒙的小兒也能看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怎麽就強牽附會了?


    杜鵑聽得氣悶不已。


    這些人讀了書不用在正道上,專門用在這些旁門左道上,用於爭名奪利,實在是糟蹋了聖賢書。


    她不想再聽了,也不想管黃元有什麽後招,既然她來了,就不能白走一趟,光聽人家說可不過癮。


    再說,這是不可多得的鍛煉機會,定要讓林春出場。


    於是,她朝林春使了個眼色。


    林春便朝上抱拳,大聲道:“大人,小民有話說。”


    此言一出,引得上下一幹人都看過來。


    黃元愕然,想要阻止,林春卻根本沒看他。


    杜鵑知道他不放心林春開口,忙扯了他一把,低聲道:“讓他說。你先聽聽,不行你再上。”


    黃元無法,隻得罷了。


    沈知府卻一振,急忙道:“上前講來。”


    對巡撫大人看了一眼,又道:“今日堂審與平常審案不同,以爾等辯駁為主,本官與兩位上官當堂評判。林春生,本官準你站著回話。”


    林春聽後,還是先跪下拜過,然後才起身回話。


    他先問張書生:“敢問這位公子,可知當年英武帝是如何收複第一代青龍王秦霖的?”


    張書生傲然道:“哼,這等問題也來問!”


    竟是不屑回答。


    林春卻眼神銳利地盯著他,沉聲道:“你既清楚這段曆史,該知當年局勢比現在更惡劣。那時秦霖謀反事敗,從大靖逃往北方,後建立安國,與大靖仇深似海,人人得而誅之。若是英武帝也像你剛才說的那樣想,必定與秦霖不死不休,又怎會與他簽訂‘吉祥之盟’,封他為青龍王,將安國收歸囊中?又怎會有後來三十年‘英武盛世’之治!”


    張書生聽了一滯。


    不等他思索明白回答,林春緊接著又道:“再往前追,永平年間,永平帝殺了青龍王父親,而英武帝卻赦免了秦霖,封他為青龍王,照你說的,英武帝是不是也背棄了祖先?若你生在當時,是不是也要責怪英武帝與安國私通,要把大靖拱手讓人?”


    張書生額頭冒汗,疾聲道:“胡說!”


    忙轉向沈知府等人跪下,道:“各位大人,學生絕無此意。這人血口噴人!”


    沈知府沉聲不語。


    黃元心中震驚,和沈望昝虛極相視愕然。


    因為林春說的正是他們準備要說的,雖然表述不同,但思路是一致的,那就是從前兩代先帝說起,讓別人無法駁回。


    怎麽這麽巧?


    另一位書生站出來對林春道:“英武帝審時度勢,根據當年情勢與青龍王簽訂‘吉祥之盟’,成就千古帝業。然眼前情勢完全不同,豈能相提並論!”


    這回換林春啞然,凝眉思索。


    杜鵑卻走出來,搶問道:“眼前情勢怎麽就不能與當年相提並論了?”


    那書生回道:“眼前我大靖與安國勢同水火……”


    杜鵑對答:“當年我大靖與秦霖仇深似海!”


    那書生急道:“如今安國與當年相比,國勢旺盛,若我大靖懷柔,必定被其趁虛而入。”


    杜鵑緊隨道:“你怎麽知道安國會趁虛而入?若你說是推斷出來的,那黃元提出懷柔政策可行也是推斷。到底哪個推斷更合理、正確,要由朝廷和皇上來決斷,豈能由你一介書生信口雌黃!”


    那書生漲紅了臉道:“我等現在是奉命與黃元辯駁。”


    杜鵑道:“你能辯,黃元為什麽不能辯?你說他通敵,我可不可以說你危言聳聽、蠱惑人心?”


    那書生心驚肉跳道:“你……你……”


    杜鵑截道:“我並不想陷害你。但是——”她猛提高聲音——“你們不能這樣對待一個懷有拳拳報國之心的學生,因為你們自己的一言一行也被人盯著呢。”


    大堂上陡然靜了下來。


    林春卻趁勝追擊道:“《大靖風雲錄》記載,永平十五年,大靖內憂外患,當年會試和殿試的策論題,永平帝均以當時的時政為考題,命考生們為國分憂,各抒己見,暢所欲言,以此選拔良才。後來英武年間,英武帝更是不拘一格擢拔人才。若都像你們這樣,一言不合心意,就給人扣上大不敬和通敵的帽子,長此以往,誰敢再說話?”


    眾人心有戚戚。


    杜鵑緊跟著又道:“我等少年,風華正茂,正該書生意氣,揮斥方遒!談笑間‘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才是少年該有的銳氣。至於說錯了——”她轉向大堂上抱拳道——“自然有書院師長,以及朝廷各位大人,再往上還有皇上來教導咱們。隻看今日這堂審陣勢,便知三位大人良苦用心。”


    沈知府三人聽得又激動又舒服,互相交換目光,微微頷首。略一頓,就聽下麵又道——


    “還有,朝廷在京城設立國子監,各州又設立書院,為的是什麽?”


    不等人答,她自己接著道:“為的就是教化民眾,引導末學後進,為我大靖不拘一格培養人才!”


    “若是少年書生不敢建言,或者建言時瞻前顧後、審時度勢,未開言便圖謀明哲保身,既開言又投其所好,言語間淨是些諂媚惑上之詞,便失了少年之銳氣和純樸。若舉國少年都失了銳氣和純樸,我大靖便失了銳氣。幾十年後,待朝廷現有的賢臣良將們去了,誰來替補?”


    這一番話,書生們自不必說,如被雷擊,便是昝巡撫和那位禦史,還有沈知府也都滿麵呆滯。


    杜鵑緊緊把握演講的節奏,再次提高聲音,拋出鏗鏘金言:“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我輩少年,如紅日初升,其道大光;似河出伏流,一瀉汪洋。我輩少年,如潛龍騰淵,鱗爪飛揚;似乳虎嘯穀,百獸震惶;似鷹隼試翼,風塵吸張。我輩少年,如奇花初胎,矞矞皇皇;似幹將發硎,有作其芒。我輩少年,天戴其蒼,地履其黃,縱觀千古,橫視八荒,前途似海,來日方長!!!若是畏畏縮縮,或者張口淨是阿諛奉承之言,滿紙都是歌功頌德之詞,失了少年本色,於國何益?長此以往,我大靖前途何在??”


    “好!”


    昝巡撫霍然起身,大聲喝彩。


    趙禦史剛硬的臉上也難得地現出讚許之意。


    堂下少年書生們更是激動的滿麵潮紅。


    天下文章一大抄,就看你會抄不會抄。


    杜鵑信手拈來,引用了前世兩位大家的作品,卻隻選用了與當下情景對應的那部分,又添加改動了幾個字,通篇話語渾然一體,毫無生搬硬套的感覺,能不驚人?


    自她和林春接上話以來,便一直將辯論朝自己準備好的方向引導,然後步步緊逼,絲毫不給對方喘息思考的機會,牢牢掌握辯論的節奏,最後,一錘定音!


    對方再無可辯駁!


    因林春應對稍差,杜鵑便在後替補。


    她是老師,還是一名優秀合格的語文老師。


    一名合格的老師,首先要具備良好的表達能力。


    若你滿腹才華,卻“茶壺裏煮餃子——倒不出來”,隻知道照本宣科,或者講解得繁複累贅、詞不達意,學生聽課便覺得毫無趣味;若是具備了良好的表達能力,便是學識稍差一些,也能講得生動有趣,激發學生求知欲望和學習的熱情,那便是合格的老師了。


    再者,杜鵑形容出眾,話語鏗鏘,內容層層遞進、攀升,引著眾人直達巔峰,人人都被激勵得熱血沸騰,連三個官場老油子也不例外——杜鵑一係列排比句出來,他們隻覺得心跳加速。


    黃元怔怔地看著杜鵑,滿心歡喜、愛慕、驚奇。


    他們是孿生姐弟,自小分開。他長在富貴人家,還讀了這麽多年的書,今日堂審,他本想大展拳腳的,卻被生長在山野中的姐姐給護在身後,這心中滋味可謂複雜極了。


    昝虛極和沈望目光就像粘在杜鵑臉上一樣,牽扯不斷。


    看著四下裏射向杜鵑的目光,林春忽然覺得四麵楚歌。


    這時,趙禦史朝杜鵑和林春問道:“這二位學生,是荊州書院哪位夫子門下弟子?”


    林春聽了傻眼。


    杜鵑愣了一會,立即微笑道:“大人,我二人不在荊州書院就讀,我二人在自然書院就讀。”


    “自然書院?”


    那在什麽地方?


    這回換趙禦史等人傻眼。


    黃元瞅著姐姐笑了。


    也就他們姐弟心意相通,才懂她這份玲瓏心思。


    剛想幫她解釋,杜鵑自己答道:“我二人來自山野,未曾上過學堂,隻跟著家中長輩認得幾個字,讀了幾本書而已。既在山野中長大,師法自然,也有些鄙陋的見識。今日為了弟弟,在幾位大人麵前班門弄斧,言辭若有不當之處,還望大人恕罪並教導。”


    說完,一拉林春,跪下了。


    昝巡撫和趙禦史驚呆了,“沒上過學堂?”


    杜鵑點頭,道:“小民雖未上過學,沒什麽見識,然自小生活在鄉野,是最低層的百姓,知道百姓們最大的願望就是過太平日子。黃元所寫文章,也許思慮不周,但出發點是好的,絕無不敬和通敵之意。我大靖曆代帝王都十分體恤百姓。英武帝當年赦免曾謀反的堂弟,還封他為青龍王,還不是為了兩國百姓免受戰亂之苦。當今皇上也是這樣。我等螻蟻小民雖無法猜測上意,但大靖如今國富民強,與安國勢同水火卻沒有大舉用兵,可見皇上顧忌。能讓皇上顧忌的,無非是天下百姓,怕戰端一啟,耗費巨大,然後百姓受苦。”(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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