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說什麽?”


    隨聲而來的,是笑盈盈的杜鵑。


    黃元轉頭,上下打量她。


    杜鵑瞅著他道:“你看我幹什麽?”


    黃元一笑,咳了一聲道:“沒什麽。晚上有竹鼠肉?老鼠你也敢殺,敢吃?”


    杜鵑笑道:“你沒見過竹鼠?這可真是奇怪,你原先在楊家,他家那麽有錢,連竹鼠都沒吃過?”


    黃元老老實實地回道:“沒吃過。聽都沒聽過。”


    黃雀兒道:“山外沒這東西。聽夏生哥哥說,上次水秀姐姐回來,帶了一隻回婆家,他們都好稀奇呢。”


    又告訴黃元,這竹鼠是什麽樣一種動物。


    姐弟幾個紛紛動手,沿著籬笆牆摘扁豆,一麵說笑。


    正忙著,就聽院門口有人叫“黃鸝,爹回來了。”


    黃鸝一聽,趕緊把籃子塞給大姐,自己飛奔過去迎接老實爹,“爹,你回來了!可打到板栗了?摘了山楂麽?哎喲,好些菌子!”


    黃老實從肩頭卸下背簍,黃鸝探頭查看,一邊嚷嚷。


    杜鵑見爹回來了,將手中剛摘的扁豆往籃子裏一丟,拍拍手道:“爹回來了,我去下麵。你們也快點摘,馬上就開飯了。”


    說完轉身飛快地跑向廚房。


    黃元和黃雀兒果然加快動作。


    因牆根下還種了南瓜,插腳在藤蔓間,不時碰觸到一個南瓜,腳踢得它晃動。可是,有一次黃元卻仿佛踢到一塊大石般,紋絲未動。他俯身撥開南瓜葉,失聲叫道:“這麽大!”


    那是個巨型南瓜,足有臉盆那麽大,不知幾十斤。


    黃雀兒隨意掃了一眼,並不驚奇,笑道:“這個大的,我們特意留的。這樣的還有好幾個呢。等長老了,摘了放起來,不容易壞。冬天做南瓜餅吃。你肯定沒吃過南瓜餅吧,又甜又軟。”


    黃元直起身子,嗬嗬笑起來。


    等他們姐弟將這麵院牆上的扁豆摘完,那邊馮氏和黃鸝也將桌椅搬到院中,杜鵑脆聲招呼吃飯了。


    此時,暮色漸濃,猶可見村子中央炊煙嫋嫋,又有幾家呼兒喚女喊吃飯了;雞們四處溜達,就是不肯進籠;黃狗也興奮地竄來竄去;村路上,晚歸的農人相逢,站著依依敘話。


    黃元洗了手,走到桌邊,挨著老實爹坐了,嘴裏問“什麽好菜?”眼睛卻掃向桌上。隻見每人麵前一隻大粗碗,碗裏是滿滿的掛麵。桌子當中擺著三菜一湯:一碗紅紅的幹蝦熬肉醬;一碗炒三絲——乃是扁豆絲、紅辣椒絲和火腿肉絲;還有一碗肉燒山菌,菌子都燒碎了,賣相不如前兩道菜好看;另有一大砂鍋清亮肉湯,香氣四溢。


    黃老實嗬嗬笑道:“這醬拌麵吃最好了。”


    一麵抄起木勺,舀了一大勺醬,放在碗裏,用筷子翻抄攪拌,一麵叫黃元也學他。


    黃元卻挨個將三碗菜都嚐了一點。


    黃鸝盯著他問“哪個最好吃?”


    黃元點頭笑道:“都好。依我看,蘑菇其貌不揚,味道卻最鮮美,比之前吃的更鮮;這蝦醬和扁豆香辣可口,適合佐麵;這個湯麽……”


    杜鵑早幫大家一人盛了一碗湯,放在手邊,又解釋道:“這菌子是爹剛撿回來的,我又放了點竹鼠肉在裏麵,你說能不鮮?不管什麽東西,現采現吃最能保持鮮味。”


    黃元笑著點頭,低頭喝了一口湯,眼睛一亮,道:“果然好湯!這就是竹鼠?怪道你們這樣稀罕它。哎呀,真是人間美味!人生如此,夫複何求?”


    黃老實和馮氏聽了愕然,杜鵑姊妹則放聲笑起來。


    當下,一家人圍桌而坐,在暮色中進食。


    黃元放懷吃了一大碗麵,又喝了一大碗肉湯,吃得頭上都冒汗了,馮氏還在不住幫他搛山菌,就因為他誇了一句“鮮美”,又讓杜鵑幫他再盛湯。


    黃元忙擺手說,吃不下了。


    他見老實爹已經添了第三碗了,猶不飽的樣子,忙勸道:“爹,晚上少吃些。待會就睡了,吃太飽不易克化。”


    杜鵑笑道:“你別勸,爹飯量大。再說,他待會還要照應牛和驢子,洗了澡還要出去逛一圈,跟大頭伯伯他們嘮叨說話呢。”


    黃元也就罷了。


    一時,隔壁林家也擺飯了,林大頭高聲問這邊“元兒,竹鼠肉可好吃?”


    黃元急忙高聲回道:“十分好。多謝大頭伯伯了。”


    兩家人就隔著院牆說笑起來。


    忽然方杏兒走進來,打了招呼坐下後,拿出一雙單布鞋,說她閑時抽空做給黃元的,感謝他對表弟們的照應等。


    馮氏忙感謝,接過去湊在眼前仔細觀看。


    一麵誇讚,一麵問道:“你這幾天做的?”


    方杏兒點頭,謙虛說針線不好,讓表嬸笑話了。


    馮氏忙說“哪兒的話,你這點年紀,幾天做一雙鞋,針腳還這麽勻淨,我年輕的時候,連你一半還趕不上呢。”


    黃雀兒看了也說好。


    方杏兒笑說不嫌棄就好,她在這隻幫娃們洗衣煮飯,也沒有別的事,閑著也是閑著,做些針線感謝表弟,那不是應該的。還說她又在做一雙棉鞋,也是表弟的。


    黃元正在教黃鸝彈琴,聞言心中又是一陣不自在,便道:“讓表姐費心了,弟弟這裏謝過了。我有好些鞋子呢,是娘和二姐在府城的時候做的,還沒穿了。表姐真有心,就幫爺爺奶奶做吧,老人家肯定高興。”


    方杏兒忙答應說,等把手上這雙做了,就給姑奶奶做。


    黃元不再言語,卻想道,杜鵑的事不能再拖了……


    因中秋到了,黃家長房和二房議定:今年要好好團圓,十五晚上在黃老實家過節,十六晚上在黃老二家團聚。


    杜鵑姊妹早幾天就開始準備了,十五這晚燒了一大桌菜,還磨了糯米、做了湯圓,又釀了甜米酒,連月餅也不缺,是任三禾從山外買來的。


    堂屋裏,老少三代不分男女,擠在一桌:黃小寶和黃元挨著黃老爹坐,接下來是小順和黃鸝,然後是杜鵑和黃雀兒,再過來是馮氏、黃老實、黃老二、鳳姑,又轉到黃大娘黃老爹。


    也沒許多規矩,一家子喜笑顏開、放開吃喝起來。


    小順吃了一圈,沒見湯圓,問道:“湯圓呢?”


    他可是參與磨糯米的,因有此一問。


    黃鸝道:“這麽多菜,先吃湯圓,你還能吃得下菜?”


    小順道:“這麽多菜,等吃過了,還能吃得下湯圓?”


    黃小寶道:“笨!你不曉得管住自己嘴巴,留點肚子待會裝湯圓?你死命吃,當然吃不下了。”


    眾人哄笑不已,個個喜氣洋洋。


    黃元兄弟不住幫兩個老的斟酒,陪他們說些天南海北的趣事;杜鵑姊妹也時常站起來幫二老搛菜,又解說這菜是如何燒的,黃老爹和黃大娘被兒孫尊敬著,十分歡喜。


    鳳姑對馮氏笑道:“大嫂就是有福氣,都不用自個動手,幾個閨女就燒了這麽大一桌菜。”


    若是以前,馮氏隻當這話是嘲笑她隻會生女娃;可如今不同了,她有兒子了,因此坦然接受了弟媳的恭維。


    她謙虛道:“我粗苯的很,她們姊妹沒一個像我的。”


    杜鵑時刻惦記著尋機會讓馮氏公開內情,說她不是黃家親生女。這時聽了馮氏的話,忙嬌嗔道:“瞧娘說的!從小到大,人人都說我不像爹娘生的,不像黃家閨女,跟弟弟也長得一點不像。旁人說也就算了,娘也這樣說!”


    馮氏神色一僵,搛菜的手忽然顫抖起來。


    黃元則眼神一閃,看向馮氏。


    馮氏得兒子鼓勵,深吸了一口氣,盡力用平淡的聲音道:“你本來就不是娘的閨女,是……是娘從山上撿來的。”


    艱難地說完,別人還沒怎樣,黃鸝先縱聲大笑。


    小時候,娘常用這話逗她,如今逗起二姐來了。


    然她笑了一半就笑不下去了,忽覺不對:娘的神色很凝重、很不對;再看爺爺奶奶等人,也都怔怔地看著娘;二姐尤其反應大,絲毫不當這是玩笑話,竟站了起來。


    杜鵑心情激蕩:難道娘決心要說出來了?


    不管怎樣,她都要推一把,徹底把這事公開。


    她站起來,盯著馮氏問道:“娘說真的?我真不是黃家閨女?那我是從哪來的?”


    馮氏開了這個頭,再不害怕了,也站了起來,麵對公婆低頭道:“爹,娘,兒媳婦不孝,把這事瞞了你們這麽多年。可是,兒媳婦也是沒法子,那年把元兒弄丟了,我急瘋了……”


    她按照黃元教她的,將當年的情形又說了一遍。


    不但如此,她還進裏屋,將包杜鵑的衣包拿出來給眾人看,以黃家當初的條件,是萬萬不可能擁有這樣料子的包布的。


    黃老爹等人都聽傻了。


    吃,當然是吃不下了;說,又不知該說什麽。


    然而,眾人盡管驚異,卻絲毫沒有懷疑。


    正如杜鵑剛才說的:從小到大,不知多少人說她不像黃家閨女,連黃大娘自己都疑惑過。不僅因為杜鵑不像農家女,還因為她跟黃老實夫婦一點相似之處都沒有。像黃元,雖然一副翩翩讀書郎的模樣,可長相擺在那,便沒有人質疑他不是黃家兒子。


    屋內靜了下來,隻聽得燈火燃燒得劈啪響,還有貓狗在桌下為爭一塊骨頭打架的聲音。(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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